文化遗产保护,如何让城市更有温度

2019-11-18 02:22柳森
决策探索 2019年21期
关键词:参观者志愿文化遗产

柳森

日前,上海市民口中的“老市府大楼”保护性改造项目正式开工,计划于2022年局部对公众开放。在讨论如何对该建筑群进行“保护性综合改造”时,设计团队确立了“让这栋建筑重回城市,成为老百姓能走进来的城市社交场所”的宗旨,让很多市民印象深刻。但具体如何做,才能让市民们乐于“走进来”?除了建筑设计上的匠心,包括综合管理、动线设计、服务细节等在内的“软件”如何跟上?

上海社会科学院应用经济研究所文化创意产业研究室副主任曹祎遐,近阶段正在对英国多处历史建筑、文化遗产与公共文化机构进行探访,这让她对上述问题有一番自己的思考。

共筹 共建 共享

为惜物之心架一台永动机

问:考察文化产业大国英国在创新创业和文旅融合方面的历史经验与前沿探索,是你此行的主要任务。据说,考察伊始,最先让你深受触动的,就是英国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的开放性与公共性。能讲讲他们是通过哪些具体做法实现这一点的吗?

曹祎遐:有一个现象,可能很多到英国或欧洲其他国家旅行的人都看到过。在很多历史建筑、文化遗产的现场,都设有一个捐赠箱。这个箱子设于大部分到访者的必经之路,它让人“很难错过”却丝毫不突兀、不莽撞,与整个场景融为一体。它的形式(如箱体、颜色、材质、文字说明)几乎没有定式,但大都庄重、简洁,让瞥到它的人会自然而然地放慢脚步,走到跟前去看一看。

以前去英国或欧洲其他国家旅行,我只记得经常会看到这样一个箱子。但这一次,因为停留更长时间,又高密度地到访此类场所,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小小的捐赠箱,不仅是大部分历史建筑、文化遗产的标配,还是英国早就已经开启的文化遗产“共享模式”中的一个关键环节。

这一模式以推动文化遗产保护“共筹、共建、共享”为宗旨,所以,如果游客有心,可以看到所有捐赠箱周围,都有关于这些捐赠“到哪里去”“将如何被使用”的说明。有的甚至会详细地罗列上一年度的捐赠情况,以及整个遗产一年来的运营成本、维护成本、公众捐赠之外其他资金支持的来源、数额和去向。

这些数据和说明,传递着一个强烈的信号:文化遗产来之不易,良好的保护与开放背后运营成本极高,但因社会各界广泛参与筹资而获得了很好的爱惜和支持。言辞之恳切、细节罗列之严谨,我想,哪怕是对文物保护没有任何专业知识的人读了,也会感到一股敬重、爱惜之情,并且会进一步懂得,这一切并非“天然的恩赐”,而是需要社会成员共同参与,一起爱护、疼惜。一个小小的箱子,不仅联结着政府给予文化遗产保护的多种渠道基金,也是对民众实施文化遗产保护教育的即时工具。

当然,光有理念上的传递、感化还不够。作为运营者,会首先自觉地以精细、周到的服务回馈所有到访者。比如,为了让参观覆盖全人群,以无障碍设施为代表的、具有很强公共性与开放性的服务设施都布设得非常到位。考虑到“单身社会”的到来,有的场所甚至为方便参观者携宠物进入创造了条件,只为能够创造更多可能,让社会各界成员都可以方便、舒适地迅速融入整个参观环境中。

在我们研究文旅融合时,文化创意产品的“复购率”是一项关键指标。它能够反映出主创团队是否具有持续的创新能力,为受众创设出值得一来再来的理由。同理,一个充分重视营造“共筹、共建、共享”氛围的公共文化场所,才能吸引公众不断地到访,将之视为个人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问:对于参观者来说,这样不仅能感受到自己是受益者,还能从自己出发,为这个项目的可持续发展做一些什么,这样的感觉很好。

曹祎遐:是的。这一模式使得到访者从历史建筑、文化遗产保护中受益更多,对共筹、共建、共享模式的认同也会更进一层。自觉爱护、力所能及地资助,成为一种主动选择。这样一来,整个遗产保护的资助、支持系统,就进入了良性循环。而对于普通公众来说,他们会高度认同,文化遗产保护不单单是政府管理部门的事,也是社会方方面面的事,尤其是自己可以参与的事。

坦白来说,如果所有维护、资助、服务都由政府来做,不仅需要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后期管理和服务综合改进上也会力不从心,公众还不一定认可,最终很可能会事倍功半。

志愿者讲解

是一项重要的“社会工程”

问:在历史建筑、文化遗产的开放性与公共性方面,还有什么细节设置,可以给我们以启发?

曹祎遐:我到访的多处文化遗产都是以社区公共空间的形式开放。能否成为社区公共空间,从附近的居民去得多不多就能看出来。在不少历史文化场所,经常可以看到周末举家来遛娃的家庭。在一些人流容量较大的花园、草坪,还可以看到一些家庭搭帐篷来野餐。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亲近自然的传统,另一方面能看出当地民众即便在野餐、玩耍的过程中,也非常注意对周边环境的爱护。这应该是公众与场地管理者基于互相信任、彼此体谅,长久互动下形成的结果。这不是管理者单方面足够包容、足够用力去“管教”,就可以实现的。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细节,是有一次我参观一座都铎时期的建筑。那里的志愿讲解员年龄涵盖20岁至80岁,有的来自知识界,有的具有文艺表演特长,有的是当地一些文化团体的成员,也有一些自由职业者。即便在免票日,提倡游客利用参观手册自我导览,每个房间仍有一名志愿者对参访者的问题予以解答。这种做法特别有人情味。

为我做讲解的志愿者告诉我,这里有相当一部分志愿者是非常了解当地历史、文化的老年人。他们对自己的这份“工作”非常热情。他们不仅在意这份“工作”背后的传承性,可以将一些有关过去的细节更好地介绍给年轻一代,更热爱这份“工作”带给自己的价值感,很愿意通过为他人贡献自己的知识和时间来发挥余热。这一类情况,目前在志愿讲解员队伍中越来越多,大概可以占到总人数的一半。

如果仔细去聆听,还会发现,这里的讲解大多是对话式的。讲解员会先了解你来自哪里、对什么感兴趣,然后决定自己讲解的切入点。这就不是一种单纯的介绍性讲解了,而是与你的知识、生活背景进行链接。这跟背稿式的讲解差别很大,不会毫无来由地“塞”一堆东西给你。给听众的感覺是不刻意、不生硬,以一种跟人相处的方式来沟通和交流。

问:现在上海很多公共文化机构也很注意建立自己的志愿讲解员队伍,激发了很多热心市民的主观能动性。但这一类组织尚且存在志愿服务时间比较集中在周末、志愿者队伍可持续发展能力较弱等问题。

曹祎遐: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我之前接触过的老年志愿者素质都非常高。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当地国民素质和经济实力的体现,但我也能够看出来,他们的志愿讲解行为由来已久,是不断尝试、练习、积淀的成果。

毕竟,一段成熟的讲解是没有办法通过培训来速成的。另外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正因为这些讲解员比较年长,很多是退休人员,所以他们的闲暇时间更多。因为年长,相对而言,他们更靠谱、更守信,确定下来的志愿服务时间一般不再轻易去改动。

我之前在一处具有几百年历史的建筑中遇到一位年长的讲解员,其祖辈就作为居住在这里的后人曾为该建筑提供志愿讲解服务,一直坚持到80多岁离世。如今,这位老人也在这里继续为参观者做讲解,并将此视作自己的使命。

据我所知,也有一些第三方团体专门从事历史建筑或文化遗产志愿者管理工作。为了让志愿服务更好地持续,第三方团体除了很细致地为这些志愿工作服务,还会去挖掘志愿者的故事、记录那些因志愿服务而发生的故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志愿者队伍当作一个有凝聚力的团队去营建,也为保持志愿者的工作热情积极助力。

在动线设计中

实现专注与开放的平衡

问:现今,国内在各种文化机构的建筑和室内设计上,都开始注意到“动线设计”的重要性,即做好各种功能与展示之间的过渡与衔接,既呈现好的内容,也照顾到参观者包括步行、浏览、生活需求在内的各种体验。但真正实现得好的案例还不多,总觉得有太多的细节需要兼顾,顾此失彼的状况经常发生。

曹祎遐:这方面,有两次参观让我印象深刻。一次是在利物浦中央图书馆,一次是在英国国家铁路博物馆。

欧洲的公共文化设施大多是“旧瓶装新酒”。外表看着是有历史感的建筑,里面却是现代化的设计,符合人性化的需求。

如何处理好新与旧的关系,实现自然而又别具一格的过渡与衔接?利物浦中央图书馆创造性地将旁边一座历史建筑的内部打通,变成了专门的“探索”主题区。这个区域既是公共信息发布的空间,也是亲子阅读的场所,很符合这个区域“探索”的概念。通常,在没有特别的主题信息需要发布时,这里就是一个功能完备的亲子阅读空间。当发布需求生成时,这里在布局上几乎不需要做什么改动,就能适时适景兼容各项主题发布活动。这样一种集成复合的空间利用方式,有利于空间价值最大化,也让这个空间在各个时段都汇聚起充满生机的人流。

英国国家铁路博物馆的参观游览动线则突破了传统博物馆的展示方式、格局与形态,在偌大的空间中看似随意地摆放各类列车车厢,实则呈现了不同年代、不同技术、不同作用的铁路运输功能。人们在中间可以随意穿梭,甚至在极具历史感的列车车厢中享用美食。在该博物馆的二楼,有铁路艺术作品区、阅览区和资料查阅区,形成一个小小的知识空间。

在这样一个多重线索交织的空间中,你并不觉得一不小心会就迷失其中,而是在各种完备的标识导览中,顺畅地领会到整个展览的几条核心线索。随便怎么逛,都有新的发现和收获。

很多人也许会以为,实现这一切的背后是一种善于集成和关联的智慧。但我此番体验下来,一个是感受到了设计者对参观者体验的重视,比如以参观者的步行和观览流畅度为要。另一个感受是,设计者不能太贪心,在设计展览伊始,就应当明确自己的目标受众是谁,是全年龄、全人群,还是部分文化或专业诉求较高的受众。一旦把参观人群进行细致分层,就能确立展览主要往哪些方向或细节使劲,也可以知道不同板块的内容如何在同一时间段完成不同类型观众的分流。明确了上述几点后,再梳理主题下的逻辑线索、安排展览各块功能的联动或对比,整个参观现场就会形成一种有活力的秩序。

问:也就是说,在动线设计的过程中,要对展览或场馆的核心人群有所界定,而不是贪大,希望以一种一劳永逸的方式,把所有人都服务好。

曹祎遐:没错。这样一种对展馆核心使命与核心人群的专注,与坚持展馆本身的开放性并不矛盾。在全社会的范围内,与其让各类场馆重复性地服务大众,不如大家各美其美、资源互补。

在英国国家铁路博物馆,几乎看不到布设于玻璃镜框中的展品。整个展馆在一个开放性的空间里,一眼望去,几乎一览无余。这种对展览“开放性”的坚持,恐怕是根深蒂固的。

英国国家铁路博物馆还有一个设计很能反映出其对公众的态度。可能也是因为铁路题材的关系,该馆展品本身体量大,展览库存量也大。于是,在该博物馆展厅的一角,把仓库的一部分直接衔接到了展厅中,成为展览的组成部分。

这个空间既延续了本身的仓储功能,又是一个别具一格的展示区。众多藏品直接在架子上陈列。不同架子之间又巧妙地被摆成了一个欧洲人喜闻乐见的迷宫样式。在现场,很多孩子开心地在“迷宫”里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身边摆着精心陈列的展品。

这样一种布展形式,既结合了美观与功能性,也给人以灵活、生动的感受。最重要的是,由此带给参观者的信息量非常大,动静结合的形式也让参观者更容易满足。在此过程中,展馆本身的开放态度让人印象深刻。

诚如我们经常说的,一个孩子在儿时如何被对待,长大后就会如何去对待别人。同理,一个历史建筑、文化遗产对待孩子的开放态度,也是这个场所对待公众、对待文化传播的態度。此间所有的用心,会被一代又一代人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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