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性、当代性与经典性

2019-11-17 04:41
社会观察 2019年4期
关键词:新文学现代文学曹禺

“五四”作为中国社会历史从古代向现代转型的一个重要节点,是得到广泛认同的。尽管对这个转型节点的多重内涵还有不断的讨论,尽管对现代文学“现代”的含义在理解上依然众说纷纭,尽管对于一些现代文学史的细节仍有争论,甚至对于现代文学史分期、命名等问题仍有较大分歧,但无论如何,中国现代文学从“五四”发生至今,已然走过了一百年的历程。一百年是可以作为一段历史载入史册了。事实上,现代文学作为一段历史的特质和特征已经越来越明显。当下大力提倡国学,弘扬传统文化蔚然成风,这样的文化背景和文化姿态直接影响到人们对待“五四”新文学的思考:弘扬国学是不是意味着不重视“五四”新文学了?是不是说“五四”新文学已经过时了?“五四”新文学是不是传统的一部分?它究竟是现代的,还是传统的?不管怎样,“五四”新文学本身,以及“五四”新文学的研究和现代文学学科,在传统回归、国学高扬的今天,无可置疑地走向边缘,这也是一个既成的事实。但这种“边缘”在时间和空间上的相对性也十分明显,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是天然的一个整体,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不可分割的联系,使它们一起处于中国文学今天的舞台上,所谓同甘共苦,休戚与共。而从中心向边缘转移的过程,恰恰是现代文学走向经典化的机遇,从历史融入当代,从当代走向经典,从经典走向永恒,现代文学前所未有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它所立足的“五四不可或缺”的历史价值,是它所依赖的鲁迅等经典作家“绕不过去”的当代意义,以及它所承续的传统的“动态发展”。

“五四是不可或缺的”

长久以来,学界关于现代文学起点和分期的问题始终争论不下。可以说没有一个学科和没有一段文学的历史,在对于起点问题上有着如此巨大的分歧和重大的论争。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到“民国文学”概念的发起,从“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观点的传入,到《海上花列传》《黄衫客传奇》等具体作品的挖掘,诸多对于现代文学起点和分期的讨论,都在学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不可否认,打通20世纪中国文学和向前推移现代文学起点的努力,都有着鲜明的学术诉求和重要的学术价值,但如此一来,就在相当程度上消解了“五四”重大的社会历史意义和启蒙实践意义,无益于现代文学学科独立性和主体性的建构。现代文学之“现代”,不仅是一个时间范围,它内在的革命性和批判性恰恰体现在“五四”这一重要的历史现场之中。“五四”是中国文学嬗变的临界点。在这个临界点上,中国文学发生了根本性的历史变化,语言的变革、思想的革新,带来的是与整个古代完全不同的风气,开始出现了现代的性质。“五四”是不可或缺的,这不仅因为它是现代文学学科的立足点,更重要的是,它所代表和传达的启蒙精神直到今天仍然对中国文化、中国社会具有重大的价值和意义。

现代文学曾经是学术研究的主流内容与主流形态,但所谓“主流”都是相对的,是会随“风”而动的。近年来,由于时代社会对国学的高度热忱,“五四”新文学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它不像传统文学各种“诗词大会”“成语大赛”那样受到追捧,也没有当代文学时不时在国际上获奖的那般盛况,甚至都不像它本身在20世纪80年代受到“新儒学”猛烈批判时那样获得足够的关注。我们不得不承认,“五四”新文学正在处于一个边缘化的境地。

其实,现代文学走向边缘由来已久,对现代文学的质疑和批判似乎从来没有间断过。这种质疑与批判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认为“五四”新文学反传统的姿态,中断了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的历史进程;另一方面认为现代文学研究没有学问,不成体系,没有来历,也没有传统。但新文学之走向边缘,绝不意味着它的弱化或消亡,相反正是在这种边缘化的过程中,我们越来越体会到“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新文化是难以替代的,难以复制的,甚至是难以超越的。当下的所谓“边缘”状况恰恰为现代文学的经典化提供了一个契机,让“五四”新文学及现代文学学科冷一冷,静一静,沉一沉,使曾经风风火火、沸沸扬扬的现代文学真正回归文学本身,更加充分地显现出自身的价值。

如果说现代文学是一座小山,那么这座小山上已经没有一寸土地、一块石头是没有被人摸过的了。但是这座小山又是一座富矿,无论是老一辈学者,还是年轻学者,依然在这座小山上耕耘不辍,挖掘宝藏。鲁迅研究饱和了吗?一部《野草》研究了多少年,出了多少研究专家和专著?最近王彬彬先生在探讨《野草》创作的起源,依然新意迭出。相对通俗易懂一些的《朝花夕拾》,其实还有很多令人不懂和难解的地方。最近有专家提出,在《藤野先生》中还存在着“被忽略”的另一位解剖学教授“敷波先生”,而鲁迅与藤野先生之“近”,和与敷波先生之“远”,这些隐含在作品深处的情结,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人们对鲁迅这个散文名篇的重新解读。类似这些在鲁迅作品中值得深究的未受关注的细节还有很多。郁达夫研究过时了吗?郁达夫“南洋”阶段的中国属性与他者观照仍然引起广泛的争议和讨论。在中国大陆出版的郁达夫作品集中,《沉沦》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排在第一的位置上,而在日本出版的郁达夫作品集,排在第一位的常常是《过去》,而不是《沉沦》。这里仅仅是民族情绪问题吗?还有郭沫若,还有老舍,还有巴金,还有孙犁,还有沈从文,还有张爱玲等,这些看似已经非常熟悉的作家,都还有无穷的话题还在无尽地讨论着。“五四”新文学直到今天仍然有着巨大的研究空间。华中师范大学的王泽龙先生数年辛苦,编辑而成十卷本的《朱英诞集》最近出版。至此,人们才看到现代文学史上还有这么一位诗人。他创作了新诗3000余首,旧体诗1500余首,这样的创作体量在现代新诗人中是罕见的。

现代文学作为一个千载难逢的历史节点,其根本意义在于:很可能在以后、在不久的将来,中国乃至世界谈论中国文学的时候,只剩下两个概念,那就是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因此,现代文学的“现代”远远穿越了30年的时间意义,也远远超过了其自身所体现的内涵,它不是随便一个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所能替代的。

“鲁迅是绕不过去的”

在现代文学从历史走向经典的过程中,首先绕不过去的就是鲁迅等诸多经典作家。所谓的“绕不过去”有两层含义:第一层,鲁迅等人已然成为历史,无论是文学发展还是社会变革,他们在历史舞台上所作出的贡献是无法忽视的;第二层,经典作家之所以成为经典,恰恰在于他们还成为了现实,他们不仅为当时写作,更加为后世撰文。今天乃至将来的中国社会,依然没有摆脱鲁迅等人提出的问题,这种历史的深刻性和现实的鲜活性成就了鲁迅等人的经典价值。

鲁迅塑造的阿Q、闰土、祥林嫂等一系列农民形象,到今天看来都具有典型的意义。但从鲁迅的人生经历来看,他并不来自真正的农村,他的一生与农民的接触也非常有限。但为什么鲁迅是新文学里第一个将笔触深入到农民群体的作家?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农业大国,农民占据人口的大部分,农村占土地的绝大部分。在鲁迅这里,农民早已超脱于某一个,甚至某一类的人物形象,成为他理解和描写“中国”的一个文化符号,农民身上的问题就是“老中国”在根本上存在的痼疾。塑造阿Q的形象,实为画出国民的灵魂,以拯救民族的命运。阿Q的精神胜利法,概括了极其深广的社会历史内容,是普遍存在于中华民族各阶层的一种国民性弱点。同时,阿Q身上的这种性格弱点又远远超出了民族与国界的限制,它是整个人类人性的某些弱点的集合。不同民族甚至不同时代的人,都能从阿Q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这种人性顽疾,不是一揭露就能批判,一批判就能消失的。

曹禺同样也是绕不过去的。曹禺剧作的魅力经久不衰,直到今天,一些经典剧目仍然被排演、改编,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赖声川版《北京人》今年正式巡演,再度引发了对这部剧是否应该删掉“北京人”形象、曹禺与契诃夫之间的精神联系等问题的讨论。这其中,众所周知的原因当然是曹禺会写“戏”,善于构织紧张剧烈而又充满情感因素的戏剧冲突。但是,还有一个更为重要、更为内在的原因,这就是曹禺剧作从一开始就以极大的兴趣关注着人的命运。无论是读曹禺的剧本,还是看曹禺的剧作,我们都有一种十分真切的感觉:首先是曹禺本身像被磁铁紧紧吸住一样被人生的命运所深深吸引,而这个磁铁散发的磁场也同时深深吸住了每个读者和观众。过于追求对具体社会及人生现实问题的反映,会使剧作缺乏哲思,而过于执着地表现人生命运的抽象问题又会陷入神秘和空泛,二者的适度结合才是戏剧创作的最佳境地。曹禺剧作的最大成功正是在于它把握了这样的境地。

堪称文学与人生双重传奇的冰心也是绕不过去的!从“五四”起步的冰心,一生也没有放弃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批判精神。“五四”时期她曾写过封建家长干涉子女婚姻的悲剧作品,时隔半个多世纪,到了20世纪80年代她又写过年轻的子女干涉父母一代人自由恋爱的悲剧,同样是婚姻恋爱的悲剧,但是人物角色掉了个个!冰心的创作生动地表明了“五四”新文学以来,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在中国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五四”新文学开启的思想启蒙的重任至今还远远没有完成,而当初那些承担了启蒙重任的五四新文学作家永不过时!

“世纪老人”冰心绕不过去,只活了短短31年的萧红就绕得过去吗?萧红虽然早逝,但她的作品拥有久远的生命力。萧红之所以在文学史上有其重要地位,自然与左翼作家、东北作家群、女作家的身份等有关,但更与她超越这些身份有关,更与她自己独特的风格魅力与人格魅力有关。今天我们再读萧红,是因为她作品中独立的思想,也是因为她的敏感与不幸;是因为她作品中稚拙的表达,更是因为她的孤独与忧愁;是因为她作品中犀利的笔锋,同时还因为她的怨恨与不甘。如今,“萧红”频频出现在电影、话剧之中,原因在于两个方面:其一是萧红人生的传奇性与悲剧性,其二则是萧红作品所具有的经典意义。

在中国现代化、城市化飞速发展的背景下,沈从文返归湘西世界的选择同样是绕不过去的。城市在中国现代文学创作中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并作为作家描写的重要意象反复出现。但是,更多的中国现代作家来自农村,他们感觉更亲切、写作起来更游刃有余的还是中国农村、乡土的题材与人物。沈从文的创作就是这样一种典型的复杂情景。他的心里同时装着乡土和城市,在乡土经验的观照下建构起对于城市的判断和想象,反过来又由城市的体验来反思和重建乡土的情怀。这种独特而又复杂的城市心结,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中国社会发展变迁过程中的现代作家心路历程,这个历程直到今天仍在延续。

传统是在动态中发展的

传统,不是固定于某一个时间的概念,它是一个不断发展,甚至不断变化的概念,它的沉淀和延传需要有相当的时间长度,也必然伴随着动态的发展变化。传统的长期性、积淀性,并不影响它是在不断发展中延续而成的。“五四”新文学一百年来已经建构了自己新的文学传统,成为传统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

曹禺自幼酷爱京剧艺术,曾先后登台演过《走雪山》《打渔杀家》《打棍出箱》等多个京剧剧目。“五四”以后,在我国诞生的现代话剧主要采用以易卜生为代表的近代剧的表现形式。这种戏剧结构强调时间和地点的高度集中,不少故事情节不在舞台上直接表现,而用大段说白交代。深受传统京剧影响的曹禺并不这样处理戏剧结构,他有意识地加强戏剧场面的穿插,善于通过明朗的人物语言和行为揭示人物的心灵。曹禺剧作最大的特长是善于构造紧张激烈的戏剧冲突,但这不是一个技巧问题,而是蕴含着曹禺对如何将中国传统戏剧艺术与外国话剧表演形态融为一体的深刻思考。

话剧是我们民族传统中所没有的,应该说“五四”时期的很多艺术形式、文学变革都是在中与西、新与旧、外来形式与民族传统的相互沟通和相互融合中向前发展的。而“五四”至今,百年来新文学与新文化的发展,已经蔚然形成自己的独特的品格与新的传统,它在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历史长河中已成为不可缺或的一个环节,是整个中国文学与文化传统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现代文学承续传统而来,并在当代顺势发展,动态地构成中国文学的完整面貌。20世纪中国新文学中,存在着大量“跨代”作家。丁玲可以说是“跨代”作家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人物,作为一名受过“五四”精神洗礼的女作家,丁玲的创作一开始就有着突出的个性色彩和主体意识,成为左翼和革命作家以后,又有着浓厚而强烈的社会革命的政治诉求。但多数时候,丁玲的作品常常呈现出个性主义的自我坚守与社会革命的政治诉求的合流。她以特有的艺术良心和勇气,敏锐地觉察到,革命事业中有许多与革命目标不相适应的,甚至是消极的落后的愚昧的东西。她在小说里深刻地揭示了从农民翻身到翻身农民这一过程的艰难和曲折,潜藏着作家对真、善、美的真切艺术感受和永恒人性追求。丁玲晚年的文学作品虽然过于简略,但仍然有比较明显的直面现实生活阴暗面的因素。从现代丁玲到当代丁玲有着内在的精神关联,是一个逐渐过渡、动态变化的发展过程,只有意识到这种整体性,才能对丁玲这个作家形成一个清晰、完整的认识。

一个作家由现代进入当代是如此,当代作家传承现代作家的精神传统同样是有迹可循的。莫言不仅借鉴了西方的魔幻主义,更多承继了“五四”以来的写实传统,同时倚靠着中国农村、民间的现实资源。鲁迅在《狂人日记》中透过一个狂人的视角来重新观察历史和世界,于是现实世界和中国历史也随之变得带有些癫狂和魔幻的色彩。狂人所表现出的疑古精神,不仅对于中国史官文化所代表的伦常道德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同时在一种“疯言疯语”的虚构叙事模式之下,对于中国社会“礼教吃人”的现实进行了深刻犀利的批判。莫言创作将现实的丑陋、怪诞和扭曲,用文学艺术的夸张手法表现出来,极具冲击和震撼,也往往不易被读者消化与接受,就像鲁迅当年刚发表《狂人日记》,主人公在历史书卷中看出满本写的都是“吃人”,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习惯于正史和儒家经典记载的文人何尝不斥之为虚妄。可到了莫言创作的小说《酒国》《生死疲劳》当中,我们依然看到了“食婴”“吃人”这样的情节,在莫言更加夸张、奇诡的魔幻表现背后,是与“五四”作家相同的反思和现实精神在延续。

最后还有一点需要指出,现代文学及其研究承传了传统的学术理念,在史料建设和建构方面也确立了自己的典范。迄今为止,对当下现代文学研究最有价值的就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一大批系统的史料建构。这既是经典化的重要步骤,也是经典建构的重要内容。从现代到当代,史料学的建构已经越来越成为不可缺或的领域。史料学受到高度的重视,表明从“五四”新文学开始的中国文学越来越回归理性,越来越走向学理化,也表明中国文学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有值得总结梳理的东西,越来越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坚实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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