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归还的一天

帕皮尼

我曾有幸结识许多上了年岁但依旧容貌姣好的公爵夫人。我经常在沙龙里遇到她们，她们向我絮絮私语了多少异乎寻常的隐私啊！

一天下午，在一座别墅的客厅里，我坐在一张帝国时代的老式沙发上，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仆人递给我的一杯清茶。我默默无声地陪伴着公爵夫人中年岁最大、最美丽优雅的一位。她向我讲述着她丰富的罗曼史中的一段。我直率地告诉她，我乐意听她叙述比这更曲折、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公爵夫人落落大方，欣然表示，愿意满足我提出的要求。

“看来，您要迫使我揭开我所保守的最后一个秘密，”她说道，“它之所以一直是一个秘密，就因为它在我所经历的全部罗曼史中是最难令人置信的。但我明白，要不了几个月的时间，兴许在春天来临之前，我就要与世长辞了，也许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像您这样饶有兴趣地对待荒唐可笑的事情的男人了……

“事情发生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快完结的时候，一个上了年岁，但没有胡须，曾经获得过勋章的老人来拜访。我接待了他。他要求秘密地跟我交谈几分钟。

“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有一个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她现在身患重病。我必须赋予她生命和力量。因此，我正在到处奔波，以购买或借取的方式，寻求青春的年龄。如果您能慷慨允诺，借给我一年的青春，我将在您生命结束以前，逐步地，一天一天地，归还给您。比方说，在您满二十二周岁的时候，您不是进入二十三岁，而是跳过一年，直接进入二十四岁。您仍然风华正茂，丝毫不会察觉这一年龄上的跳跃带来的影响。我以后将把这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次两天或三天，如数归还给您，直到最后一天。这样，当您衰老的时候，您可以根据自己的愿望，再度获得真正的青春年华，重新享有失去的健康和美貌。请您不要以为您是在跟一个爱说瞎话的骗子或者一个魔鬼谈话。我是一个普通却不幸的父亲，我向上帝祈祷了许久，上帝慈悲地准许我做别人所不能做的事情。我费了很大的周折，总算筹借到了三年，但是，我还需要许多年。请把您的青春借给我一年吧，您永远不会因为这一慷慨的行为而懊悔！

“在那以前，我对各种离奇古怪的冒险行为早已司空见惯，在我生活的上流社会，没有任何事情会被认为是不可能发生的。于是，我欣然同意了他的特殊要求。

“几天以后，我比正常的情况下多长了一岁，但几乎谁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一直到我四十岁，我都异常快活地生活着，根本不需要索回我储蓄着的、有朝一日应该归还给我的一年。

“那位老人给我留下了一份合同，还有他的地址。他对我说，如果我希望得到一天或一个星期的青春，我必须至少提前一个月通知他。他向我许下了诺言，我会在我希望的日子获得青春。

“年过四十以后，我的花容月貌逐渐消逝，我便回到我的家族留下来的一座城堡中隐居，一年只前往维也纳两三次。我事先向我的债务人写信，然后，既年轻又漂亮，好像只有二十三岁妙龄的我，便去参加宫廷舞会和首都的沙龙，这使得那些知道我年龄的人大吃一惊。

“青春再现的前夕，是多么激动人心啊！前一天晚上，我犹如一朵凋谢的花儿，像往常那样疲倦地熟睡了。翌日清晨，我苏醒以后，却仿佛一只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鸟，轻松愉快地奔到穿衣镜跟前，脸上的皱纹消失殆尽。我的身躯轻盈灵巧而又柔软丰腴，头发重新闪现出金黄色的熠熠光彩，嘴唇如此娇艳红润，以致我自己都恨不得想发狂似的吻它。

“在维也纳，崇拜者们将我团团围住，发出惊奇的赞叹。当归还给我的青春期限快结束时，我便登上马车，急匆匆地返回城堡。在那里，我谢绝一切登门拜访的客人。

“一次，一个来自波希米亚的年轻伯爵，在我某次重返维也纳参加社交活动的时候，认识了我，并如醉如痴地爱上了我。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闯进我的城堡。当他看到我跟他在维也纳大街上一见倾心的女人是如此相像，但又如此难看和衰老的时候，顿时惊愕失色，几乎昏厥了过去。

“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闯入我心甘情愿选择的与世隔绝的生活。您想象得出我在那漫长、孤独的生活中，每每由于少许几天的美貌和激情而突然迸发出火焰所产生的奇妙情景吗？

“开始时，我满以为那三百六十五天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因此，我恣意挥霍，经常给那位神秘的生命债务人写信。然而，他是一个惊人地恪守诺言的人。有一次，我上他那儿去，瞧见了一堆账单。我发现，我并不是唯一跟他签订这类合同的人，看得出来，他非常精确地记载着他不断偿还的债务。我还瞧见了他的女儿，一个脸色异常苍白的女人，正坐在鲜花盛开的阳台上。

“我压根儿不晓得，他从哪里得到生命的年月，从而使他能够如此准确无误地按日子分批偿还他的债务，但我有某种理由相信，他为此又积欠了新的债务。他从哪些女人那里借得日子来偿还给我呢？也许，她们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陌生人……

“您简直难以想象，当他以一个银行家才有的冷静向我宣布，他欠我的日子只剩下十一天时，我的生活变得多么凄惨可怕。自那以后，我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我一度萌发过这样的念头，把这剩下的十一天馈赠给他算了，免得再痛苦地折磨自己。您当然能够明白这是为什么。每一次，当青春昙花一现之后，理智苏醒的时刻便愈发令我黯然神伤。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眼下的情况跟我二十三岁时的差距是愈来愈大了。

“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又无法抗拒它的诱惑。您可以设想一下，一个可怜的孤独的老太婆怎能拒绝哪怕只有一天或两三天的美貌、爱情和欢乐呢？她需要被人宠爱，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她需要被人追求，哪怕只有一个时辰;她需要获得幸福，尽管只有片刻的时光！

“然而，我赊给那老头儿的日子快用完了，那笔债务即将结清了。请您想想，我能够支配的青春的日子仅仅剩下一天了！这一天一旦消逝，我将最终成为垂暮的老太婆，眼睁睁地等待死神的召唤……

“可是，我什么时候应该要求归还这一天呢？我将用这一天来做些什么呢？三年多来，我没有再恢复过青春，在维也纳，兴许已经没有任何人记得我，我的美妙风姿似乎已化为鬼怪的幻影。然而，我仍然需要一个恋人，一个全心全意地，以火一般的激情爱慕我的恋人。

“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做出我的抉择。我没有勇气去花掉这最后一天——仅有的一笔微不足道的财富;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耗费这笔财富，但我发狂似的渴望把它挥霍殆尽……”

这位公爵夫人深深激起了我的恻隐之心！她揭开黑面纱已经有好几分钟了，泪水在她涂抹着香粉的脸上犁下两条细细的沟痕。

于是，我不禁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惜一切代价去安慰这位仪态优雅的老太婆的愿望。我跪倒在她的脚下，跪倒在一位满脸皱纹、身穿黑衣的公爵夫人的脚下。我对她说，我要以远远胜过任何一个疯狂的绅士的热情来爱她;我用最甜蜜的话语请求她允许我，仅仅允许我一个人享受她的美妙青春的最后一天。

公爵夫人大为感动，对我许诺说，我将是她最后一個情人，但仅仅只有一天的缘分，而且是一个月以后。

接下来的一个月显得异常漫长。我答应在约定日以前，不再去见她。

翘首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夜幕也终于降临了。我尽可能地穿戴打扮了一番，便怀着一颗激动不安的心，迈着迟疑不决的步子，朝那座别墅走去。

我远远地瞧见，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别墅的窗户，栅栏门敞开，阳台上一朵朵硕大的花儿开得十分艳丽。我走进别墅，来到客厅，大厅里两只奇异的烛台上燃着明灿灿的蜡烛。

我等待着。没有任何人出来。整座别墅静悄悄的。

我焦躁不安地等了约莫一个小时。我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便走进餐厅。餐桌上摆着两副餐具、几簇鲜花和丰盛的水果。越过餐厅，我在一扇房门前站住，这里应该是公爵夫人的卧室。我在门上敲了两三下，但是没人应声。我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房间里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到处是随意乱扔的豪华服饰。公爵夫人身穿一件我未曾看见过的最漂亮的衣服，仰面坐在穿衣镜前的安乐椅上。

我轻声地叫她，但她没回应。我走上前去，用手轻轻碰了碰她，但她毫无反应。我这才发现，她的脸庞像往常一样苍老、干瘦而又苍白，表情像是受了惊吓。

可怜的公爵夫人已经死去。她是坐在穿衣镜前面，欣喜地期待着青春的再临时猝然去世的。

我在她脚下的地板上捡起一封信，信中只有几行字。

尊敬的公爵夫人：

请原谅我不能立即把我积欠您的最后一天青春归还给您。这次，我没能物色到像您一样通情达理、信赖我的诺言的女人，没能借到新的青春;而我的女儿已处于生命垂危之中。

我仍将不遗余力地继续寻找合适的对象，一旦获得结果，当即向您禀告。善始善终地让您享受最后一天的青春快乐，是我真挚的意愿。

尊贵的公爵夫人，请您相信我……

书信末尾的签名，字迹难以辨认。

（若子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短篇小说经典100篇》一书，本刊节选，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