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 虎 肖婉青
(乐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的变革以及城市化进程不断推进,中国农村发生着前所未有的结构化变动,传统的生活方式、经济结构、文化风俗、价值观念、人际关系等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变化中的乡土中国为纪录片提供了大量丰富的选题。借此,乡土题材纪录片不断涌现,每部作品都有着其不同的特点——有的注重还原真实的乡村“烟火气”;有的以“乡愁”为切入点唤起人们内心对“家乡”的集体记忆;有的则借助影像来表达对脚下水土的深情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对于乡土形象的记录和呈现,尽管每部纪录片都有不同视角与叙事风格,但在叙事主题的选取与叙事策略的运用上,却总能找到相似之处,个性与差异背后实则共同构建了一个具有整体性的“乡土中国”。
一直以来,“忠实纪录、客观再现”被纪录片创作奉为圭臬,“以平民意识和平视的姿态来反映一个个普通个体的鲜活故事,以只冷静观察而尽量减少对被拍摄对象的介入和干扰为创作理念,追求对现实生活的原生态反映,这种方法是大多创作者的共同选择”[1]。然而随着纪录片叙事理论与创作实践的不断发展,纯粹的记录显然已经难以满足观众被影视作品逐渐培养起来的蒙太奇思维,故事化叙事是当下纪录片创作的主流,因此,在“事实真实”的前提下,创作者主体意识的渗透其实与纪录片的核心价值并不冲突。
叙事主题的选取和提炼,是能否讲好一个故事的首要前提,纪录片的叙事主题归根结底是具有社会性的,它是纪录片内容的高度凝练与概括,是通过人物形象、故事场景、情感表现与生活细节等深刻表达的人生哲理或社会共识。尽管内容、类型与风格千差万别,但乡土题材纪录片在叙事主题的选取与表达上,从宏观层面来看其实存在着相似性,大体上可以分成三类:以展现传统农耕文明延续下的中国最广大农村真实面貌与现状的“农村”主题,表现农村社会发展进程中的留乡坚守与传统乡土文化与乡约乡俗延续的“传承”主题,以及讲述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与扶贫开发过程中的“变革”主题。
“乡土”作为叙事的空间,它是城市的“他者(the other)”,也是乡村的“本土(native)”,生长于斯的人始终是乡土题材纪录片的故事主体,“人是一切意义的中心,这既是哲学认知的根本落点,也是文本叙述的终极诉求”[2],他们是乡土故事叙事的主体,也是中国社会变迁的标本,倚门而望的爹娘、离别故土的游子、出门求学的青年、老实巴交的乡民、无奈留守的爷孙……尽皆成为客观记录乡土中国与中国农民的镜像语言,镜头内外有温情与感动,也有心酸与艰辛。正是这种带着泥土气息且普通至极、亦喜亦忧、冷暖自知的平凡生活和平凡农民,映射了中国农村最真实的社会现状与集体情感。焦波的《俺爹俺娘》将镜头对准了养育自己故乡与亲人,亲切中带着浓厚的“土味儿”,而这种“土味儿”正是生活在中国广大农村的农民最真实的生活细节共性,对故土与亲人深切的感情,是焦波纪实艺术的源泉与动力。《俺爹俺娘》以大量真实的影像素材为基础,用一帧帧富有生活气息的画面,拨动了许多魂牵桑梓的游子心弦。
而焦波的另外一部作品《乡村里的中国》,则把镜头对准沂蒙山区沂源县一个普通山村——杓峪村。家长里短、邻里纷争、生活渴望、无奈现状、善良智慧、丑陋愚昧,毫无粉饰的白描,不见任何回避与刻意编排,三个主人公:“文化人”杜深忠、村支书张自恩、大学生杜滨才,既平凡又生动,他们带着泥土气息但又竭力试图摆脱这种气息,这才是最真实的农民,也是最真实的农村,而类似的纪录片还有很多,诸如真实刻画中国农民在社会发展和变革中生存状态的《乡里乡亲》,展现中国偏远农村缩影的《大汖》,讲述安徽歙县阳产土楼村郑小河老夫妻故事的《做种》,记录甘肃省甘谷县阳赛村夏天生活的《阳赛的夏天》,以留守儿童为故事主体的《娃儿》,反映乡村留守儿童和中国农民的生存现状的《乡愁》等。尽管这些纪录片创作者以一种看似旁观的不干预姿态,将被大多数人所忽略或以为是正常现象的真实农村呈现在观众面前,但每一个故事背后隐藏的却是创作者对叙事主题的预设性选取和把握。
任何文本意义的解读,都依赖于特定的语境(context),“传播实践客观上要求传播者在一个相对稳定的语境之中开展信息活动”[3]。乡土题材纪录片背后蕴藏着一种不可忽视的文化危机,即乡土文化的逐渐消失,之所以“锚定”在这样一种消逝的语境之下来审视乡土文化,原因在于只有此时“传承”与“留乡坚守”的纪录片主题才得以在场(absence)。近年来,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一些传统村落因经济落后、盲目开发、大量农民涌入城市而变得老化、破败,这种“空心化”与凋敝的农村现状并非个案,有数据显示,从20世纪90年代初到之后的20年间,中国行政村数量“从100多万个锐减到64万多个,每年减少1.8万个村,每天减少约50个村”[4],在地理学意义上,这样的速度着实令人震惊,尽管如此,但仍有一部分人于那片土地上,守循着乡约民俗、延续着传统文化。
面对社会的快速发展,城乡关系问题也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如此突出的现实问题带来的不仅是乡村在数量上的骤减,更重要的是乡村文化的日益消逝,在《炉火不熄的千年窑村》中,陈炉镇的村民以制陶为生,56岁的孟武成是唯一还在带徒弟的师父;与此相似的,在《最后的驯鹿村》中,喊鹿阿婆柳霞的儿子雨果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对于传承的态度:“我妈妈这一代还守在山上养鹿,我们这一代就是想去城市里干我们自己想干的事情,因为我们跟她们想的不一样,她们认为继承这个民族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知道这会让他们伤心,但是没有办法……”在短短十几分钟里,《最后的驯鹿村》把村里的“留守者”用镜头存档起来,同时也记录着一个民族文明的艰难传承,柳霞独自守望驯鹿的背后凸显了一个村庄的危机,也预示着一种文化的湮灭。拍摄坚守于木梨硔村、守着古老净土之民的《云海里的仙境之村》如是;记录临海市岙陈村八个村民的《八个人的暮年村庄》如是;旨在唤起人们对农村采药人的关注以及对传统手艺和风俗传承的《本草中国》如是;试图捕捉人们对即将消逝的原生态民风乡俗、仪式祭礼敬畏与守护的《消失的农村》如是;着力展现棠岙纸制作技艺传承与保护的《片纸》亦如是。
党的十八大以来,随着“美丽乡村”建设工作的持续推进,改革浪潮翻涌下的中国乡村社会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的观念在悄然转变,农村的面貌亦焕然一新,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意识到故园的可贵与乡风民俗的不可替代。社会转型与变革背景下的农村面貌变化与农民身份转变,逐渐成为纪录片创作者青睐的选题,一时间涌现出大量改革浪潮下求新求变为表现主题的乡土题材纪录片,如《美丽乡村》《拉林河畔》《扶贫1+1》等。从这些作品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到农村及农民在历史变迁和时代发展中所经历的变化,这是传统与现代碰撞、融合、进步的鲜明体现。《苹果树下》里的胡万增最先使用下垂式剪枝技术,不仅得到了科研所研究员王宏的肯定,同时还培育出比一般苹果利润更高的新品种“烟富3号”;《美丽乡村》中三亚的李成汉原是渔民,现在他已成为旅游区的潜水教练;机械化的生产给东北传统农民的春耕带来了诸多便利;在榨菜产地涪陵的老王也通过手工腌制风脱水榨菜,于中高端市场寻找商机……他们纷纷接受并适应着现代文明,迎接着命运的未知挑战,也从中找到了异于传统的乐趣。在这个意义上,纪录片明显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使得每一个在人们意识上相对孤立的村庄都回到了现实的共生状态,也“深描”出当代农村的全新形象特征。
《记住乡愁》第三季中,创新竹编的新工艺使得编有“中国乌镇”字样的大竹篾展示着它独具特色的古韵;《最美公路》中老一辈开路人不安于现状,在悬崖峭壁上凿出一道生命之路;《深山船家》里居于封闭山区的船工目睹着百里峡的变化,他们也因公路运输的开通而面临着新的选择;绍兴作为纺织印染生产基地之一,现代化的印染技术同样给诸多商人带来了宝贵的财富,这在《中国民生影像志》里也得到了充分印证。无论是农村面貌的巨变,还是农民观念的革新,这种以时代变革与集体记忆为背景的求新求变,是新时期国家形象的具体呈现,也是时代印记的记录留存。
“叙事”的终极目标是“为了让言说内容被故事聆听者所接受”[5],而叙事策略的运用则直接影响着故事聆听者对言说内容的接受和理解程度,这种叙事逻辑在一定程度上其实与斯图亚特·霍尔的“编码(encoding)/释码(decoding)”理论是不谋而合的,从影像符号到文本内容再到意义获取,叙事策略,既是艺术技巧,又是传播策略。尽管纪录片的核心内容是真实、非虚构的,但这并不妨碍创作者对其进行策略化、故事化的表达。近年来,创作者对于乡土题材纪录片的创作更加偏向于原生态的拍摄、细节符号的捕捉以及对艺术审美的进一步挖掘,以观众更容易接受的镜头语言和叙事策略来表现乡土社会的历史与文化,使得“乡土”的内涵得到更为细致和丰富的体现。
纪录片用影像画面来向观众展示连续运动的、发展着的生活,每一部乡村题材纪录片中所呈现出来的乡土形象都有巧妙处理声音与画面的结合。纪录片《记住乡愁》中,全景镜头的大量运用成为一大特色,大景别画面配以旁白解说该村落具体情况,一幕幕环境优美、浪漫静谧的乡村形象呈现在眼前,观众在舒缓的移动镜头中仿佛置身其中。人物表情动作的特写镜头,生动地展现出当时状态下人物的情绪,勾勒出每个细节。在芒景村的拍摄中,村中老人采摘茶叶时的动作特写,一双双因劳动而生茧的双手和他们专注的神情都成为布朗族人质朴形象的体现。
除了画面,片中的背景音乐《心弦为谁拨响》《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等歌曲,基调伤感、低沉节奏,与画面所展现的古朴风貌极为契合,承载着岁月变迁的乡村形象跃然眼前。同期声的应用也极大程度地对乡土生活客观再现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龙脊》中的环境声营造出强烈的现场感,再加上孩子们时常唱起的民谣,则透露出人们在大山中的坚忍不拔和面对未来的无奈。同样,在记录空山人民的点滴细节以及其与大自然抗争的《空山》里,解说词则运用得恰到好处,不论是当地人的民歌、山间回荡的呼喊声,还是主人公宋云国略带家乡口音的大白话讲述,都最大限度地还原了村里人本来的样子,这无疑是对生活在这片乡土空间的人物形象的最佳白描。在纪录片《夏与冬》中,蝉鸣声、鞭炮声、孩子打闹的叫喊声将乡村气息展现得淋漓尽致,也增强了片中人物的立体性。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无论是山水草木还是瓦舍勾栏,都或直接或含蓄地被赋予了不同的符号信息和意义。宁静迷蒙的山村古巷、温婉秀丽的江南水乡、雄奇壮美的黄土高原等,不仅是人们生存、活动的环境空间,更是承载着社会秩序、文化内涵的意义空间。符号由“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构成,二者密不可分,由文化风俗约定而成。乡土题材纪录片亦是如此,其中的每一个视觉元素都具有指向功能,是特定意义的载体,乡土文化的构建则不可避免地进入了符号表征的世界,作为自然景观的符号、器物的符号以及仪式的符号等自然成为其叙事过程中图像化表达的绝佳策略。
无论是景观还是器物又或是仪式,这些看似复杂且具有表演性和象征性的视觉符号,往往蕴含着一个区域或族群的历史与文化,也是乡土社会人与人之间加强联系的重要途径。纪录片《乡村诵经人》中展现的丧葬仪式,不论是灵堂前挂起的“引魂幡”、众孝子绕棺哀行的“散花”仪式,还是歌唱诵经为死者超度,每一项流程都存在具体可见的仪式符号。再如《记住乡愁》中被称为“客家建筑瑰宝”的福建龙岩培田村,其古村落建筑蕴含着“先后有序、主次有别”的传统观念,展现的正是培田文化中人们对家训的价值记忆;又如在浦原村,“鲤鱼”是被神化的存在,象征着对自然生命的敬畏;芦笙于旧州镇则告诫后人要讲究诚信道义。这种“‘乡规民约’与法律不同,是习惯化的、自动接受的、适应社会的自我控制,是一种内力,中国老话里讲‘克己复礼’,这个‘礼’是更高境界的乡规民约”[6]。《禾的故事》里梯田则承载着那里独特的稻作文明;《寻找手艺》中同样充满大量文化符号,比如傣族油纸伞、安徽罗盘、贵州小黄村造纸术等。由此可见,乡土题材纪录片中蕴含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视觉符号,承袭着当地的文化与精神,通过这种长幼有序、民德归厚的乡土文化来完成乡土故事的叙述,图像化的符号表征是关键的叙事策略之一。
罗伯特·麦基在其著作《故事》一书中曾直言:“若无冲突,故事中的一切都不可能向前进展。冲突之于故事讲述,犹如声音之于音乐。故事和音乐都是时间艺术,时间艺术家最最艰难的唯一任务就是要钩住我们的兴趣,始终如一地保持我们注意力的集中,然后带着我们在时间中穿行而又不让我们意识到时间的流逝。”[7]尽管纪录片与故事片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如比尔·尼可尔所言,人们在观看纪实影像时的心态和虚构故事片是不一样的,“希望自己所了解的现实内容来自制作者及其被摄主体之间遭遇的自然状态和本质特征,而不是取决于阐明某一特定观点的画面所支持的一般性概念”[8],但随着纪录片创作观念的更新,故事化的叙事策略早已成为纪录片创作者吸引观众眼球的不二法门,如何在客观真实的基本前提下讲述一个精彩的故事,矛盾冲突在叙事结构层面的设置其实是必不可少的,而乡土题材纪录片在这方面的策略运用同样比比皆是。
在纪录片《山洞里的村庄》中,观众看到了一个相对独立而又完整的社会,在这个看似与世隔绝的山洞里,集资供电是该片最大的矛盾冲突。尽管村民邻里关系可谓紧密和谐,可谁也不愿损害自己的利益,现代化的冲击导致曾经几乎没有隐私的乡土社会逐渐变得陌生,彼此的纠纷隔阂也慢慢增加,为后面的冲突埋下了伏笔。民间与官方的冲突成为乡土社会逐步走向现代化的焦点,而峰岩洞村的故事则在矛盾冲突交织中完成了叙述。《乡村里的中国》被誉为“不可多得的中国农村生活标本”,观念碰撞、阶层分化给这个小村庄带来的冲突,大学生杜滨才与父亲之间的隔膜;文化人杜深忠与妻子之间的争吵;村主任张自恩与村民之间的摩擦,焦波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村里人一年之中的喜怒哀乐,有温情也略显粗鲁,但这个具有普遍性的村庄让观众对乡土中国逐渐形成了具体可感的认识。处于被挖空的乡土社会里,人们不得不被迫做出选择,时代变迁所带来的不适与失落正是很多纪录片中的冲突点,而农村中留守儿童与空巢老人两大群体的出现则是这种冲突的鲜明表现,也是诸多纪录片所拍摄的主题,如《村小的孩子》《离离原上草》《姐弟》《我想有个家》《那山那老人》等。真正的乡民日常并非只靠家风家训凸显出来的井然有序与停留于脑海里乌托邦式的“桃源景象”,而是五味杂陈、冲突不断的。
乡土题材纪录片的核心价值在于通过叙事来唤起人们对农村社会客观、全面的认知与关注,勿忘乡土文化、重拾乡土价值,纯粹的记录与直白的说教难以达成目的,故事化的叙事模式便成为必然选择,乡土题材纪录片叙事主题的恰当选取和叙事策略的巧妙运用,则是讲述以人为内核的乡土故事的有效方式。不论是展现原生态的乡村生活,还是聚焦传统与现代文明碰撞,客观记录、符号表征抑或矛盾设置,目的是展现更为立体的乡土形象。创作者们通过对于乡土空间和农民群体的关注,清晰而明确地传达出人文关怀与价值认同,借助影像真实中的文化符号建构而得以确认主体性,描摹着乡村社会的底层万象,勾勒出一个略显凋敝、问题重重,但又温情淳朴、浪漫静谧且不断变革的乡土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