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宜东 (西南大学 新闻传媒学院,重庆 400715)
《暴雪将至》将叙事空间放置在1997年国企改革、工人下岗的时代背景之中,以一起连环杀人案件作为故事的原发起点,通过余伟国对案件的调查和自我欲望的抉择为叙事的表层推进动力,以处于时代洪流中的以余伟国为代表的工人阶级及其他社会关系人群的生活图景为叙事背景,是对小人物命运在大时代洪流中的一种悲怆言说。故事背景与人物命运类似的国产电影还有犯罪类型的《白日焰火》和喜剧风格的《钢的琴》。
《白日焰火》着重展现了凶案的推理进程,以现实主义风格的镜头语言对犯罪场景进行了深刻刻画,文本除了对商业类型元素的借用,还“蕴含着导演刁亦男对于男女性别关系与社会权力、体制的思考”[1]。与《白日焰火》不同,《暴雪将至》的犯罪类型元素展现并不多。文本自身的叙事结构消解了犯罪电影中的推理过程,形成了一种“反类型化的差异化叙事”[2]。
与同样有着对主体身份建构进行思考的电影《钢的琴》不同,陈桂林和其工友在对自我身份进行建构的过程中,还存有一架钢琴实体作为回忆,形成身份建构的载体,而《暴雪将至》中,余国伟的一切身份记忆都变得不可言说,什么才是真实的成为文本的内涵意指。
《暴雪将至》更像是一部“反类型的差异化叙事下关于真相不可知(真实性)这一哲学化命题言说”[2]的电影。文本所要传达的是一种身份的言说在体制话语“霸权”下变得失语后的反思,而这种反思体现在文本对于“真实”的思考和对“现实”的批判之中。
虞吉基于罗兰·巴特的标志概念做了延展,其提出了“我们所说的标志是意义凝聚而成的风信标, 它站立于文本之中, 平易而顽强地指示着深层意义内涵的存在”[3]。因此,把文本具体的既定情节“回忆—第一起凶案—第二起凶案—抓捕凶犯(小刘死)—引出凶犯(燕子自杀)—找错凶手(主角坐牢)—工厂炸毁—张队的失语—真凶无名—暴雪来临,汽车无法发动”进行抽象概括之后,文本总体上呈现出一个“身份的回忆(回忆)—身份的建构(第一起凶案、第二起凶案)—身份的剥离(抓捕凶犯、引出凶犯、找错凶犯;工厂炸毁、张队失语、真凶无名)—身份的真实(汽车无法发动)”的叙事结构。
“身份的回忆”是第一段落标志,文本开头部分余国伟背对镜头面对警察身份的询问回答:“余下的余,国家的国,伟大的伟。”其中“余下的余”所表达的还是对于身份的确信,余下即为剩下,是从本体剥离以后的残留,至少传达出“仍然保留有原始意义”的含义,而当民警再次质问“姓什么的”的时候,余国伟停顿了很久,回答“多余的余”,则传递出一种身份的怀疑,多余包含着一种“不是必要的”,其存在意义本身就与主体相异。身份从确信到怀疑,通过余国伟回望的镜语形式,传达出了一种通过回忆进行身份体认的内涵意义。
“身份的建构”是第二段落所呈现的标志,与“身份的剥离”的分界点即为徒弟小刘的受伤离世。对于身份的含义,欧阳桢对保罗·里柯的概念进行了借用,提出通过“‘实质’ (quiddity)、‘邻近’(contiguity)和‘奇特(oddity)’”[4]来对身份问题进行研究。“实质”的概念是从本体论的角度出发,即对“我是我”的一种追问。“邻近”是身份作为关联或者邻近的意义,是与他者互动关系所建立的。“奇特”则是独一性和特殊性,是主体自身特性所能表现的一种身份。文本当中,从第四冶炼厂发现女尸开始,文本就陆续通过不同的镜语形式来对余国伟的超越文本本身的身份进行建构,即余国伟儿子身份(张队—余国伟);丈夫身份(燕子—余国伟);父亲身份(小刘—余国伟);男性身份(舞女—余国伟);社会身份(保卫科长);自我身份(拥有断案的能力)。
文本通过李警官对于余国伟的轻蔑态度和张队对余国伟的亲和态度做对比,来构建余国伟与张队抛离既定情结以外的父子关系,如单独与余国伟喝酒倾诉,镜语之间表达出一种中国式的父子关系,而这种隐喻的父子关系,既体现于文本的叙事,也体现于《老炮儿》中父子喝酒的互文理解,更是王家新《和儿子一起喝酒》诗中父子关系的诠释。
徒弟小刘与其说是余国伟的学徒和同事,不如说是另外一层意义上的“儿子”,文本中,在摩托车上,小刘用双手环抱余国伟,依靠在他身后,显出一种深沉的依赖与信任。尔后的捕鱼场景,余国伟坐在高处俯望小刘,镜头以余国伟的仰拍和小刘的俯拍组合更显出一种“父亲”的身份。
余国伟与燕子的感情上比较暧昧,但在文本中的其他角色眼中,他们就是夫妻。而舞女野合场景的描绘则是强化了余国伟男性的身份,除此之外,余国伟保卫科长的文本角色则是对他社会身份的建构。
“身份的剥离”与“身份的真实”两个段落相互穿插,“身份的剥离”持续到了“身份的真实”段落,而回答“身份的真实”又必须回溯到“身份的建构”与“身份的剥离”,更或者追寻到“身份的回忆”段落。尽管在文本叙事时间上有1997年和2008年的划分,但“身份的剥离”过程却是持续的,“身份的真实”则必须通过“回忆”“建构”“剥离”过程加以回答。以文本的叙事时间排序,余国伟父亲身份的剥离是小刘意外受伤的去世;男性身份的剥离来自舞女癫笑;丈夫身份的剥离则是燕子的自杀;自我身份的剥离来自燕子死后丧失理智下误伤他人;父亲的剥离来自张队老年痴呆以后的失语;保卫科长身份的剥离来自守厂老人的一句话“97年谁还有心思评劳模”;工人集体回忆的剥离则是第四冶炼厂的炸毁。而“身份剥离”的方式则是对于余国伟过往经历的逐一消亡,无论是何种境况,他们(它们)都已没有了言说身份的能力,连冶炼厂这样一个承载记忆的实体,也在现代社会时代发展的浪潮中化为瓦砾,失去了一切可供回忆的痕迹,对“真实”的思考则成了文本的内涵主旨之一。
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理论把角色以功能进行划分,称为“行动元”,即“三对互相对立的‘行动范畴’:主体/客体,发信人/收信人,辅助者/反对者,行动元与人物不一定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有时一个人物可以充当几个行动元”。[5]
将《暴雪将至》文本中对于角色功能以格雷马斯的“行动元”范式进行装配,会发现其中的“发送者”“接收者”和“主体”均是余国伟自己,而发送的“客体”则是真凶,余国伟希望通过自己特殊的办案才能把真正的凶手找出来,以获得体制内的群体的身份认同,完成自己的身份建构。他既是欲望的发起者,也是欲望最终达成结果的接收者,还是探寻过程的承载主体。对于辅助者,无论是主观上的积极响应,还是被迫的利用,徒弟小刘、情人燕子、刑警张队都参与了余国伟寻找真凶的过程,唯一缺场的存在是文本中的“对立者”,因为叙事中没有一股有形的反作用力在阻碍着余国伟对于真凶的调查,如果要说无形的存在,那便是一直下的雨,雨消除了真凶的一切痕迹,间接地成为探查过程的无形阻力。
“从语言与身份的关系来看,语言是社会实践的一种动态形式, 它建构社会身份、社会关系以及人们对世界的理解。话语, 作为语言的具体应用形式之一, 自然也具有身份建构的功能。从权力与身份的关系来看,社会身份存在于权力关系之中, 并通过权力关系而获得。”[6]因为,无论是主体的“男性身份”“家庭身份”还是“社会身份”,都是余国伟得到认同的身份,也是一种话语能够言说的身份,唯一没法言说的身份,则是余国伟的“自我身份”,因为余国伟的编外地位使他没有获得言说的权力。体制话语阻断了余国伟“自我身份”的建构过程,也正因为如此,断案能力的特性所传达的身份与其不被相应群体认同的矛盾则形成了第二段落、第三段落故事的更深层次的叙事动力,这个动力方向消解了寻找真凶的推理过程,进而回到了主体身份建构的叙事动力结构上。
通过结构的进一步厘清,本来被虚置的“对立者”有了一个无形的实体的存在,那就是体制。体制的无形体现在其不存在于世界的实体结构,而他的实体性又体现在其具有相同身份的庞大群体上。从虚置“对立者”到“强大的体制”,文本的批判性不言而喻。主体自我身份的建构过程也可以看作是自我身份言说的一种权力的获得,而这种权力获得的“对立者”是体制。面对体制,个体的言说显得多么微不足道。福柯认为“影响和控制‘话语’运动的最根本因素是权力”[7],而这样的权力是“尼采所认为,广义上指一种具有支配作用的强大力量”。[7]这是如同暴雪这般无法抗争的自然力量一样强大的存在,体制主导了对身份建构的话语权力。体制的话语权力不仅阻碍了余国伟和像余国伟一样的个体,在那个时代对身份言说权力的获得,同时也抹去了他们的一切言说身份的能力。因此,小刘死了,燕子死了,舞女对自己癫笑,张队的失语,真凶最后无名也没留有尸体(没有言说的可能性),劳模身份也必定会因为一句“劳模从来没有颁给保卫科”而失真,集体记忆的载体,第四冶炼厂消失于国家改革浪潮,让位于消费时代。“话语权的持有者可以建构胜利、历史、理性。可以将异己的话语建构为他者,让他保持沉默或将他排斥和放逐,因此,剥夺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力量的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迫使其沉默”。[7]所以,我们看到了建立余国伟身份的相关他者的集体“失语”。
齐格蒙·鲍曼在《文化身份问题研究》中说“朝圣者的意义既来自自己的主体实践也来自实践的载体——沙漠”。沙漠本来是虚无,没有意义,等着被赋予意义,如“没有被过去的犁钩留下痕迹的空间,还依然肥沃,期待着锋利的铁锨;还未被耕耘的处女地,处在永久开始的土地,名字和身份都还未确定的地址不详的地方”。[8]朝圣的意义在于朝圣路上所留下的清晰印记与自我实践的过程,不过现代社会并不欢迎朝圣者,“尽管沙漠由于毫无特色而对那些寻求保留下他们生命的印记的人来说,令人鼓舞,但沙漠并没有把这些特色保持好。越容易凸出一个脚印,越容易抹掉它……一阵风都能吹掉它”。[8]我们何尝不是朝圣者,我们也给予希望沙漠能留下我们清晰的足印,足以构建我们的身份,但是,一阵风就能清除你留下的所有印记,沙漠风暴是一种无形的强大的自然力量,你没法与之抗衡,你很快便从构建身份的愉悦中进入保持身份的焦虑之中。余国伟在失去了一切身份记忆(经历过往与痕迹)之后,他试图坐车离开,拿着唯一能言说自己身份的身份证,不知所措。暴雪来临,汽车无法发动,余国伟无法逃离他自己的朝圣沙漠,强大无形的力量对我们身份的剥离,如同缓缓落下的大雪一样,无情地埋藏了我们的真实。强大的体制话语剥夺了我们言说的权力与过往的记忆载体,到底什么才是真实?这也正是导演超越文本本身所传达的思想内涵和批判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