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成武(福建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青春是人类绵延历程的永恒记忆,在文艺创作上,无论是对青春的礼赞或是劝诫、执迷或是窥视、自言或是他说,青春在一代一代人中得以书写流淌。光影的发明,为青春的展现提供了广阔天地,正青春者与回味青春者都可在梦幻的流光镜像中体味各自的收获,青春片也就烙刻进世界电影进程中。我国电影的诞生及发展,身处反帝反封建、抗日、内战等不同历史洪流之中,个人叙事趋附于家国叙事之下,直到时代和平稳定后,才越来越多地出现个人叙事的表达,华语青春片也自此开始丰沛起来。但“青年本身不是一个固定的、统一的范畴,它自身内部存在着种族、性别、阶级和其他方面的差异”。[1]华语青春片的语义涉及海峡两岸,而海峡两岸自身的政治、经济、文化语境不同,青年也就不可能呈现出统一的固定范畴,青春片也就在不同的地域与时代中,呈现出不同的品相特质。
海峡两岸青春片因面临着不同的时代、文化语境,地域的区隔造就不同面相。如侯孝贤《童年往事》中展现的阿孝20世纪50—70年代的台湾青春往事,就与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20世纪60年代的大陆青春故事不同;当90年代贾樟柯的《小武》《站台》对准改革开放初期的小城青年时,蔡明亮的《爱情万岁》、徐小明的《少年吔 安啦》则显然已将青春叙事放置在了后现代的文化语境中。香港地区自电懋开启的中产阶级青春浪漫爱情叙事以来,青春片一直都与商业类型操作紧密契合,即使是七八十年代的一些反映青年群体暴力、愤懑的另类青春故事,也都严格依循商业计算,香港地区的青春片在意识形态和社会现实关联上较为弱化,与内地、台湾地区的青春叙事有着较大的区隔。
新千年之后,台湾地区的青春片也开始走向了类同于香港的商业书写境况。《蓝色大门》首开先河,台式小清新自此一发不可收。此后的台湾青春片卸下了具体的时代意指与浓郁的人文关怀,着力展现的是台式青春爱恨情仇的小时代。香港地区的青春片则在香港回归后,在向辉煌的香港电影时代挥手告别后,面对香港电影商业市场上的急剧下滑,将关注的目光投射向了香港现实议题之上。《六楼后座》《青春梦工场》《当贝克汉姆遇上欧文》《狂舞派》《哪一天我们会飞》《蓝天白云》《29+1》等皆属此类,不面向华语电影的大市场,而是专供香港本土。内地的青春片则在《致青春》后,集体描摹80后、90后群体的青春回忆,这样的怀旧青春是只有身处内地的青年群体才能体认的时代记忆。故而,总体上海峡两岸的青春片创作,有着较为明确的“各行其是”的特质,这与其不同地域、文化、经济发展情况紧密关联。
海峡两岸的青春片在“各行其是”的地域书写中,伴随着内地电影市场的崛起,以及内地与香港、台湾地区电影交流合作的进一步融合,也出现了一些意图走出海峡两岸地域区隔的青春片,走向大中华概念的道路。香港导演首先跨出了这一步,其中,彭浩翔的《志明与春娇》系列是为一个尝试。
面对香港电影市场的萎缩,许多香港导演北上发展,彭浩翔也凭着《志明与春娇》在青年群体的影响力,开启其将青春叙事与内地、香港地域交融相叠合的道路探索。该系列的第一部《志明与春娇》,故事发生在香港,第二部《春娇与志明》则将故事移置北京,第三部《春娇救志明》主题叙事在香港的语境下又关联了台湾的一小段故事。这使得该系列具有了突破单一地域,进行海峡两岸跨地域融合意味。
但从宏观上把握,则会发现,该系列青春片的走出地域区隔,只是外在的显见,内里实则还是对香港本土文化语义的坚守。彭浩翔作为时下香港中青年导演的重要代表,也有着较为浓烈的香港本土叙事情怀,《维多利亚一号》《低俗喜剧》《人间小团圆》等皆是面向香港本土的特制,电影里充斥的是浓郁的香港社会文化意向。而与内地合作的《春娇与志明》,虽呈现出的是香港和北京的地域交融,但“即使有内地空间背景的影片,自始至终折射出来的也是志明与春娇式的港男港女的生活和心态……这些影片中,不管港男走多远,也不管港女多么不成熟,他们的心意其实都不会改变,只要港女给予原谅和理解,港男最终定会投入港女的怀抱。这亦是当下内地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面对香港产生强烈影响语境下,港式人文理念的另一种投射。其正像香港电影人对内地和香港的关系一样,内地宽广的市场和大量的金钱永远代替不了其对香港自我身份的眷顾与认同”。[2]
《春娇与志明》走出香港地域,与内地进行地域关联,虽开启了青春片地域交融的尝试,但终究还是未能处理好不同地域文化交融所带来的叙事有机关联与大中华文化的共生议题。可以说,香港导演的跨地域青春叙事,实则还是受制于香港电影创作注重电影商业性的表现,追求的是电影票房与收益,在地域景观呈现及地域文化交融上显得较为浅显,地域景观呈现与青春叙事之间并不具备内涵式关联,也就遑论其跨地域叙事与大中华文化的关系了。
《过春天》与《志明与春娇》系列不同,后者表象跨地域融合,内里实则固守香港本文文化,前者则是从内地与香港的城市交融出发,通过佩佩这一身跨两地、兼具港人内地人双重背景的独特性,来探究其跨越地理区隔所折射的文化意味。较之彭浩翔《志明与春娇》系列所进行的地域融合初步尝试,更进了一步;使得地域的交融不是简单的景观呈现,而是一种文化融通后的深层洞视。
《过春天》的导演白雪是西北人,但从小在深圳长大。深圳与香港一江之隔,无论在香港回归前还是回归后,都与香港保有着密切的关联。从小生活在深圳的经历,使白雪比同期内地其他导演更加了解深圳与香港。“深圳人其实对走水这些话题特别了解,对这种人群也特别了解。我在电影学院有一位编剧朋友,她是香港人,她写的一个故事就涉及跨境学童,我看完之后觉得就好像点醒了我一样。”[3]之后,白雪花了两年的时间往返于深圳和香港两地,对水客及跨境学童进行了详尽的了解和资料搜集,从而打磨成了现今《过春天》的剧本样态。可以说,《过春天》的创作不是对陌生地域的自我想象,而是一种实地的现实考量,特别是在香港和内地两者的互动交融中,通过营造深圳和香港现实存在的社会现象、塑造在深圳和香港两地生活的小人物个体,以此形成一种打破地理区隔的交融图景。
《志明与春娇》系列的地域指涉虽有内地的背景,但其实却是将香港和北京的地理空间模糊化,变成了地域空间意指内涵的空洞与贫乏,地域交融与青春叙事内涵意旨关联不大。《过春天》则别开生面,其塑造的地域交融图景,使得香港和内地的地域空间形成了叙事上的有机关联,佩佩、阿豪、JO、阿兰、花姐、勇哥等人,都与影片叙事中所探讨的内地和香港的关联有机契合,也正是这些人物在两地的往返穿梭,才使得香港、内地的意向没有形成割裂,而是彼此交融,呈现出一种实体可信的地域交融存在。这样的空间地域叙事面相,在以往的华语青春片中是少见的,特别是在展现香港和内地地域关联的文本中,抛开了以往港片描摹内地的叙事弱化倾向,真正地从地域融合的语义下进行两地叙事,构成了时下华语青春片打破海峡两岸地域区隔的新面相。
电影作为一门叙事的艺术,叙事文本的编码背后总是隐匿着价值。“叙事活动是人文精神进入大众意识形态的主要方式,同时也具备了缔造时代精神、组织生活秩序的价值功能。”[4]华语青春片的叙事,特别是近年来的商业青春片,在回味与展现青春上,大多以怀旧式的叙事模式呈现。“怀旧在当下的国产青春片中被赋予了强大的叙述功能,它的存在遮蔽了青春的残酷与苦闷,呈现给观众的是一个唯美的、浪漫的、理想主义的青春。”[5]显然,怀旧的套路不适用于《过春天》的叙事意旨,作为对香港、深圳两地交融语境下社会现实的表征,其所采用的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只有剑指当下,方能划出生活常态表象的一道口子,见出内里来。
在《过春天》里,白雪导演巧妙地将跨境学童与水客进行了有机关联。佩佩作为“单非”青春期女生,每天穿梭于深圳、香港之间,她在父亲与母亲中都无法获得家庭的温暖,内心的情感依赖来源于同学女生JO身上。青春的友谊在她身上投射上明显的影子,为了凑到足够的钱和JO去日本旅行,她只能通过充当“水客”来赚钱,并在这一行径中与同龄男生阿豪逐渐产生了情感。这部青春片中充斥着青春应有的元素:爱情、友情、亲情,佩佩作为这些情感元素的有机串联者,在不同的情感叙事中充当着不同的角色与身份。美国学者凯思林·伍德沃德认为,“认同问题兼具社会面和政治面的关怀,成为学术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工具,以此来了解人们如何看待社会、文化、经济与政治上的变迁”。[6]佩佩的多重身份,使得她身上投射出的香港和深圳的关联,不仅仅是一种跨地域的呈现,而具有了更加丰沛的文化意味。香港和内地之间的经贸文化已彼此深化交融,佩佩作为串联这一地域融合的个体,具有了身份表征的强烈意味。
《过春天》对“单非、水客”这些青年个体身份的有意塑造,不仅是对时下香港、内地有机交融现实的真实反映,而且透过这些典型的人物塑造,传达出创作者对深处时代发展洪流中小人物的现实观照。《过春天》中,佩佩因为爱情、友情、亲情的缺失与不幸,其青春成长充满着苦涩与隐忍;佩佩的母亲,作为不被香港父亲承认的隐性存在,也有着生活的不易与艰辛;阿豪作为香港底层阶级的化身,只能通过走私铤而走险,暗含着对香港底层青年的书写与观照。现实主义的创作,在我国悠久的电影历史进程中不胜枚举,无论其影片具体样态如何,都是通过影片叙事与社会现实的有机关联,从而形成文艺与现实的有机融合,达到文以载道的现实观照。注重商业诉求的华语青春片,往往是青年群体的自我美化,爱情大过天,社会、家庭等被排除叙事语义之外,成为个人、小集体的爱情絮语。但这样的爱情叙事,在对观众的一轮轮轰炸中,早已了无新意,反而是一些现实观照的青春片,较能引发口碑与市场的注目,如《悲伤逆流成河》指涉校园暴力,《狗十三》关乎不健全家庭中的苦涩青春成长,《过春天》地域交融图景下的现实观照亦是如此。
《过春天》本名叫《分割线》,佩佩在经历爱情、亲情、友情一连串事件后,如同她最后将好友JO姑姑家的小鲨鱼放归大海一样,她的人生也与过往告别,一如影片名《分割线》一样。影片关乎青春的苦涩成长,关乎生活在香港、深圳这样的地域融合中的各色底层人物的悲欢苦乐,它打破了传统青春片“各行其是”的地域区隔,通过身份关联,投射了内地与香港深化融合语义下的现实观照,开拓出华语青春片的新面相。同时,作为一部处女作,这部影片也不尽完美,影片中出现的佩佩母亲、佩佩爸爸(阿勇哥)、阿豪等人物,在对其个体身份的挖掘和内心情感的展现上还较为浮掠,影片结尾也较为突然,有前期铺垫过多,后期尾巴收不住之嫌。但总体来说,则是惊喜多于不足,成为时下青春片市场疲态中的一部诚意与品质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