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明
你在她身上开辟的新路被荒草掩埋的老路
呼应而又被波浪抹掉。你是道路
你因无人践踏而孤独得发疯。你是河流
你遭遇了时间的悬崖
而在楼梯上一脚踩空。她多美啊
她如莲花在肉体的淤泥上开放
光阴凋零而时日永存。你在她身上激活的大海
像鹦鹉螺中旋转上升的塔。就是这一盏灯
盗取了内在之火,擦亮了肉体之镜
最真实的火,比梦中的火还要惘然。你在一场大雾中
卷入了她的旋涡。幽径消失于林中
被强敌追逐的人金蝉脱壳,又在密林中迷失
却目睹了树枝上的螳螂在捕蝉
你只有一张脸,但你就算赤身露体
也像戴着面具(雨水饮泣,乐曲在吉他的弦上震颤)
你仿佛窥见了命运的后花园
被一场洪水席卷。有鲜花在呼喊
有果实在腐烂。在初春,街头的木棉树
一丝不挂,连枝条也像是树根
(而火在青嫩的枝条上隐忍不发)。每一朵玫瑰
都像是红唇,像血(哦,细密的尖刺
提醒你浪漫的身体也藏着狂热而尖锐的孤独)
在小城郊外,半途而废的别墅群
像奄奄一息的老狗。失控的狼尾巴草
让你想起了分裂的童年,时有欢乐
但还是被夏天的暴雨劫掠(她来到人间的路
是一条血路,十六岁的少女
安慰一再失恋的母亲)。她深居简出,头痛的风暴
击碎了潜意识的玻璃窗。时间在循环和填补
而你水土流失,像初春的浮冰
被水流推来推去。她不屑于癞蛤蟆的求爱
(她识破了猪群在烂泥堆打滚的生活
而又在狼群出没的丛林全身而退),如耽于梦想的天鹅
在月光下的草地独自起舞(你反复地恋爱
仿佛是被爱神嘲弄,最失败的人生
不是从未被人爱过,而是你
丧失了爱的能力)。你对她说:“即使独身
即使没有恋人,也要心中有爱。”你因耐心教导弟妹
而厌倦了做父亲。她一再收拾亲人的爱情烂摊子
而厌倦了恋爱。昆虫在阳光中飞翔
这是对天使的拙劣模仿却仍带着神性
书架如砖石,将道路铺向了另一个世界
每一本关于神的书,都有暴怒的幽灵
在跟诸神争吵,在跟仇敌激战。词语如沙子
你瞅着命运之书,一字不识
犹如文盲。博尔赫斯的沙之书
是最细碎而流动的迷宫,犹如世界的投影——
沙漏单方面宣布接管了对时间的统治
冬夜深重,一盏小灯在发光
不是为了照亮,而是孤独地焚烧(一盏灯
跟另一盏灯的相遇,只是为了拥抱自己
还有谁比光更了解自己?真相在泄露
像星光的钢钉扎穿了夜晚的黑布袋)。在枝头高悬的菠萝蜜
压抑着甜蜜,以免长满铜钉的身躯
因狂喜而绽裂。不自由的人如墙壁,动弹不得
(最彻底的囚徒是以身体为牢狱的人
但还有以理念作茧自缚的人)。子夜中
夜鸮在鸣叫,犹如游击队在丛林中
偷运军火。而你知道是头脑里的爱情犯
在越狱(一首诗里的词语,像新鲜的谷粒
干净,坚硬,犹如饥饿的牙齿)。鸟群的鸣叫
如一场暴雨,这是声音的迷宫
在寂静中矗立如梯子,并在寂静中崩塌
你看不到那些沉默的嘴。每一张嘴
都像切断的树根,在泥土中掩藏
每一支乐曲里,都有几件无声的乐器
在强调着主旋律。风将人工湖滨的垂柳吹弯
如雨丝弹奏她的头发。在毗邻海边的房间里
她眺望着远道而来却两手空空的大船
船舱的虚空比起大海的虚空
真是小巫见大巫。你的欢愉形同虚设
每一条河岸都是泥淖之子(既包含了河岸的
废墟与遗忘,也因未知、潜在或想象的河水
每时每刻都在涌现并漫漶)。为了跨越深渊
她必须长出翅膀。她在暗夜中写作,犹如树根
在练习歌唱。花朵如小灯
在失声痛哭(停电之夜,连蜡烛也在饮泣)。
葡萄干和麦芽糖打击你的病牙。群星浩荡
你在辽阔夜色中战栗。杏花,李花,还有桃花
这些鲜嫩多汁的嘴唇,犹如崭新的铜锁
被春雨的钥匙打开。风暴从另一个西伯利亚
一直吹刮到南方。你是一艘在梦游的船
因触礁而搁浅,甚至没有在她身上沉没的权利
她浑身是伤。她的脸在午后的阴影中
如一道斜坡,却像一株草药
抚慰了漫山遍野的病痛(砍过树的刀
沾满了血腥。没有游历过地狱的人
不配谈论信仰与苦痛)。在中年的果园
越来越多的橙子因日渐成熟而在枝头上恐惧地眺望
而锥栗的孤独如缩小的刺猬
无法释放。一个橙子犹如微型水库
它蓄积的甜蜜,将冲垮秋天的边界
你在她身上修筑的宫殿,跟自己的废墟
源于同一张蓝图。挖掘她,塑造她
发明她,病天使比所有白日飞升的仙人
承受了更多的痛苦。在你的宗教里
神在虚位以待,候选人成群结队
夜幕降临,仿佛是黑夜驱逐了太阳
哦,仿佛是蚂蚁夹手夹脚,推动着群星转动
你弯腰劳作,拾掇着田园。梦醒者丢失的梦幻,在失眠者手上
失而复得。你被她的天真所创造
树林被每一棵树所创造。树冠像啤酒瓶
冒出的泡沫。“哦,对不起,我已戒酒多年
那些液态的火焰烧掉了暮年的草料场
和少年的笔记簿——”不是你的剧场
使你缺席,不是你的伤口
使你疼痛(你的爱情毁于恋人无穷尽
的猜疑与控制)。你的向日葵在晚空中四处张望
而魂不守舍。她说:“鸟在凌晨
独自鸣叫,不是在呼唤
而是在练习吐纳。”你也是修道之人
却压抑不住暴怒和忧愁。你说:“永远不要
带着希望去生活但也不要绝望
纵使生活只剩下一个肥皂泡
也值得去写一首赞美诗。”狂暴的你
在狂暴的月光下全身颤抖。琴声如诉
悠扬乐曲来自小城的一个房间
而将你温柔地制伏。你在她身上搬走了
内心的石头。这些石狮子常在你梦中出没
而你热衷于赞美一切翅膀
哪怕是只用石头雕成。你在她的梦境中
跟一只猛虎搏斗而心力交瘁
你在她的身上,拆掉了自己携带的围墙
而走向旷野。她是战地医院,你是情场上的伤兵
她是你好了的伤疤。在低沉而清晰的琴声中
呜咽的细雨越下越密,一张木桌
被悲伤磨损了四角。她向一只苹果许愿
祈求一对有毛有翼的翅膀。你为皱缩的苹果负疚:
你是她从未拥有的翅膀
尽管提供了足够大的天空。远山上的灯火
在你的凝望下渐次熄灭。你才看见自己的光
逐渐盛大。时间是河流而不仅是河水
(那被你忽视的河岸而被她梦见),没有源头
也没有尽头,它的停顿(或静止)
是最大的幻象:“时间在清水中弯曲
而在白雾中弥漫,在冰雪中燃烧
而像惊慌失措的壁虎为了挣脱一场噩梦
丢掉了尾巴。”时间是不发光的火
而又从未熄灭。你走过的荒野
跟她的梦境相吻合。她为了寻找时间的木杖
而在黑森林中寻觅。你为了提醒自己
按时睡眠而调好了闹钟。你在她身上创造了自己
以跟你体内的她拥抱——雌雄同体:一条河流
拥有了双重河岸以及更多的波涛
而你关于她的幻影(或梦幻)
也被她在纸上捕捉。3D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梦中雨
几乎比现实还逼真。一场细雨仍在持续
在雨声中仰望天空的鸟心事重重
每一场雨都有出路,但乌云因被雷电激怒
而气炸了肺。被雨水打落的芒果花
像烟花燃放之后的碎屑。琴声是完美的
而木壳吉他显然有残损和暗伤
一座中年的烂尾楼被愤怒的野草摧毁
一个少年的破碎山河被她的记忆赎回
被温柔之手细细安抚。阳台上的石板洗衣台
突然断裂而成为两只不对称的翅膀
让石头与石头碰撞的心跳重叠
让种子呼唤种子的嗓音在雨夜中相认
你的洪水,她的河岸,一起创造了第三条河流
放弃了目的性也放弃了源头
童年因疾病而破损的天空,犹如乌云翻滚的镜子
碎成鱼鳞般的细浪。半路出家的溪流
因涅槃而成为瀑布。暮年的雪山
被迫将雪线一再上移。被旧闪电撕裂的天空
也必将被新闪电焊接。在一棵大树内心的深渊中
有一个意念的吊锤在探测:“封闭的天空
犹如一个无底的墨水瓶。请你用无笔之笔
在无纸之纸上写下这些奥秘——”
雨水的针脚缝补着命运的蛛网
鹅毛大雪抹掉了路面的足迹。你对她说:
“将鸟鸣翻译成中文是困难的
但不妨翻译成琴声。要寻找阳光在雪地上的鞭痕
也不容易,但每道阳光都照亮了葵花籽的淤伤。”
她让每一朵向日葵回答:“鲜花的呼喊
没有声音,但每个飞翔的天使与昆虫都能听见。”
2019.3.15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