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雨田
【摘 要】改编自郭敬明小说的同名国产电影《悲伤逆流成河》从叙事母题的转向、人物形象的代入与叙述角度的体认入手,首次将“校园霸凌”话题引入“残酷青春文学”的影像化呈现之中,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国产青春片相对固定的商业类型与情节套路。赋予青年个体以社会责任感的现实主义叙事,体现出“小时代”乌托邦式反抗的消解与“大时代”主流意识形态的缝合。
【关键词】《悲伤逆流成河》;郭敬明;青春片;校园霸凌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29-0080-02
继《小时代》的大获成功和《爵迹》的滑铁卢后,改编自郭敬明最为著名的代表作之一《悲伤逆流成河》的同名电影被搬上银幕。与前几部“郭敬明IP”电影相比,《悲伤逆流成河》在叙事风格和镜头语言上对“残酷青春文学”的影像化呈现予以了重新定位与时代校准,奢靡浮夸的影像风格被现实主义化的冷冽审视取代。在“叫座不叫好”和“形式华丽,内容空洞”的双重批判下,赋予“青春”以时代正能量成为青春文学改编的一种尝试。
一、“小时代”映照出的“大时代”青春镜像
尽管目前关于郭敬明的争论热潮暂已退却,但作为曾经的青春文学畅销作者,郭敬明和他的写作仍不可否认地融入一部分“80、90”的青春记忆中。从笼统粗暴的精英批判立场抽离,再以理性眼光关照“郭敬明现象”背后的历史合理性与时代复杂性,“郭敬明热”的兴起与遇冷本身便暗合了一代人关于青春的臆想与缅怀。
80年代出生的郭敬明,努力将诞生于90年代市场经济下不断放大的自我意识,纳入普遍性的共时与历时叙述中。绵密敏感、恣意抒情的文字常被与“青春期文学综合症”相联系,在偌大宇宙和星球中,光怪陆离、物欲横流的魔都上海里,不断强化的自我情感张力抵御着与成人世界的不相容性。“‘年輕人被不断暗示为‘孩子,‘孩子的状态很好,成人的世界则令人不安。这里的‘孩子,和生理年龄无关,而是指涉对于历史责任的拒绝,以‘忧伤为核心,郭敬明不断夸大、强化、鼓励,同时限定‘孩子的内心体验,并且赋予这一切以合法性。”[1]当90后的“孩子”无可避免地成为“成年人”,00后的花样年华受到信息爆炸的冲击变得更加难以把控,半封闭的“小时代”开始与“大时代”脱节,郭敬明驾轻就熟地对某种特定年龄与情感属类的表达如何突破市场化困境进行了探索。
电影没有改变原著的叙述主线,但二者在情节转折和主要矛盾上指向了不同的叙事母题。小说中的第一个转折点是17岁的易遥意外怀孕,剧本改编为易遥由于使用了不洁毛巾而感染性病,这一转变将一切不幸归诸人物性格与行为之外的不可抗因素,增添了宿命论式的悲剧色彩。唐小米的嫉妒导致了小说与影片的第二次转折——顾森湘之死。剧本在情节转折上突出“施暴者”的手段残忍与心灵扭曲,对青春的“怀旧”从生活经验的符号化拆解中抽离,将现代社会的等级、性别、家庭与教育体制等议题融入故事的讲述中。
小说中的“河流”喻指情感无法逾越的鸿沟:齐铭和易遥因贫富分化、价值观歧向而有无法跨越的障碍;孩子与母亲之间无法弥合的亲情裂隙——“就像是这样的河流。横亘在彼此的中间。”“一天深过一天的天堑般的存在,踩下去,也只能瞬间被没顶而已。”[2]影片中易遥关于河流的独白首尾呼应:“我的梦里一直有一条大河,我像是去过那里,又像是从来都没去过,但我很熟悉那条河的位置,因为我的青春从那里开始。”“不要拒绝悲伤,只管去难过,去愤怒就好了,止不住眼泪,那就尽情地哭吧,而悲伤就像条大河,或许会吞没你,但也能带你去梦想的远处。”“河流”此刻隐喻了青春本身,青春不过是通往成熟路上的一丛荆棘,难免伤感却总能过去。
易遥在影片最后对施暴者发出声泪俱下、撕心裂肺的诘问:“你们回首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果我永远忘不掉,你们也别想忘掉……杀死顾森湘的凶手我不知道是谁,但杀死我的凶手,你们知道是谁。”情绪的层层堆叠达到高潮,一个有关少男少女暧昧情愫、原生家庭负面影响、年少意气迷茫反叛的故事被重塑为对人性阴暗、校园霸凌、亲情淡漠的控诉,叩问了社会良知与同情,唤起观众的共情心理,深化对人性的点题,完成了叙事母题的迁移。
无可厚非的是郭敬明一直在迎合“青春”,尽管每一部作品都带有挥之不去的暴力色彩和悲剧情节,但“这种新性情写作同样表达了现代化进程中,日常空间日益逼仄时,人对自由适意空间的向往”[3],文字焦虑背后对至情至性、至纯至善的追寻。这种“迎合”于当下社会秩序和文本生成中发生了转向,“死亡”不再成为青春无处安放而玉石俱焚的唯一结局,“青春”也可以“妥协”,与“成长”和“成人”的接轨似乎可以看作“后郭敬明时期”的自我营救,响应社会主流价值的一次自主转型。
二、人物形象的共性强化与个性消解
小说在人物设置上囊括了疼痛文学、言情故事和女性网文的基本标配:贫穷灰姑娘易遥,白富美女神顾森湘,暖心校草齐铭,痞帅大男孩顾森西。电影保留了类型化的人物设置,但将其置入校园欺凌的复杂发生机制中,为人物行为提供了合理动机。
易遥是典型的受害者,受到肢体、言语、社交、隐私侵犯等多种形式的欺凌,被欺凌的原因包括性格上的内向胆小、同辈间社交技巧的缺乏、家庭的贫穷、不符合道德规范的异常行为等,以致深受创伤后遗症影响,变得消沉抑郁、恐惧忧虑。在“施暴者”唐小米的带领下,其他同学逐步加入校园欺凌行列,从拉扯头发、泼墨水等物理攻击,到侵害受害者财产与私人物品,最终演变为谣言中伤、贬抑谩骂和颠倒是非。在校园小团体拉帮结派的簇拥下,唐小米产生了“老大”心态和唯我独尊的自我价值判断错位。易遥挑战了这种校园等级秩序,唐小米便通过“江湖手段”来解决问题,其带来的自我优越感掩饰了唐小米曾经的卑微心理,迎合了由“受害者”到“欺凌者”角色转换的病态需要。
齐铭和顾森湘是这场暴力的旁观者。齐铭作为易遥的发小和班长,没有挺身而出维护公平和正义,采取了与易遥撇清关系的冷暴力,对受害者的心灵进行二次伤害。顾森湘虽然没有成为欺凌的帮凶,但是最终也成为受害者,袖手旁观只会放任欺凌愈演愈烈,最后无人独善其身。
教育惩戒功能的错用致使家长和学校也沦为帮凶。易遥的母亲不明事实真相,对孩子一味打骂;校长偏袒好学生,对坏学生放任自流。原本维护校园秩序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却成为对付校园弱势群体的利刃。惩戒对象的措施,导致畸形心理萌发出的自私自利、残忍嫉妒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弱势一方受到强权压制,容易被迫滋生非理性的服从与追捧,并内化为“问题少年”仇视主流社会、反叛传统价值判断的行为逻辑。
普适性的人物形象建构增强了故事影射与情感代入,易遥不再是有着特殊经历的生命个体,而代表着一类人:因家境贫穷、文化差异、形象外貌等非主观因素遭到误解和欺凌的群体。齐铭也不再是没有原则的好好先生,而是品学兼优却对校园恶势力避而远之的某类学生。每一个冷漠者都是加害者,每一次“不知道”“看不见”“管不了”都是对施暴者的纵容,现实生活可能更为残酷,奋不顾身的拯救者顾森西往往在霸凌事件中缺位。
三、心理结构的自我剖析与社会体认
影片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小说的全知视角,引导受众以作者预先设定的主观判断来审阅社会的“真实性”,通过特写和主观想象镜头折射出潜在的“意识中心”,采用多重式内聚焦:透过不同人物的观察来描述同一件事情。
内聚焦的多重性源自小说人物不同的立场分化,而背后隐含着郭敬明作品中的重要指涉:“阶级”,构成阶级区隔的两个关键因素是金钱与权力。齐铭和顾森湘姐弟出生便享有物质的富足和家庭的关心,易遥则是单亲家庭长大,贫穷到买不起一件校服的底层人。物质上的不平等源自短期内难以改变的出身与家境,而权利上不平等则被诉诸师生关系与家庭伦理的日常建置中。易遥数次回忆小时候父母给自己过生日的温馨场景,与现实中支离破碎的家庭形成鲜明比照。对个体心境历程的剖析呼应对外界交往的强烈欲求和内心闭锁性冲突下的沟通障碍。青少年由自我意识的成熟驱动,渴望被接纳为合格的社会成员,家长却利用自己的话语权将孩子推向“叛逆”“逆反”等反面语境。
小说和影片对“师道”的读解不谋而合地略显悲观。师生间相互理解与信任的崩塌引发教师地位的颠覆,学生依照新的地位观并通过强权手段以获取尊严,以金钱、外貌、力量等世俗判断为裁定校园问题的标准,形成一套规章制度以外的校园纠纷“处理条例”。受害者与施暴者的身份重叠体现出郭敬明小说人物的双重矛盾性,无论是林萧、南湘还是齐铭、唐小米,表面上对特权和金钱嗤之以鼻,实际上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特权的维护和钦羡,这种隔靴搔痒式的内在冲突终于在“法不责众”的袖手旁观破灭后完成了彻底反叛。
无论青春心理结构的自我剖析还是对于“阶级”的社会体认,对金钱和权力的极端崇拜或仇视都是“自我同一性”危机的外显,对个体评价、信仰前后意识混乱导致的生活角色定位迷失。解决危机的主要方式是正确关注和引导青少年对外部世界的全方位认知与对内部世界的深刻发现,通过对教育问题、家庭伦理、师生关系的主体性反思重新完成人格的自主建构。
四、结语
摆脱了“摩登都市”和“小资趣味”,《悲伤逆流成河》仍未褪去由小鲜肉、小仙女演员,小品化言情片段,流行歌MV质感打造的偶像剧风格,这种“赏心悦目”在现实主义的包裹下却难掩与现实的疏离。同样标榜为现实主义青春片的《狗十三》讲述了李玩在面临大人权威时的转变,从一个抗争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有人可以拒绝长大吗?在这个问题上,国产青春电影似乎不约而同地给予了消极回答。
也许青春电影的现实主义转向意味着“小时代”乌托邦式反抗的消解与“大时代”主流意识形态的缝合,从“小时代”中唤醒“大时代”,赋予青年个体以社会责任感成为青春片隐含的平民化调节性功能。但青春永远是青春,它的迷茫与轻狂,萌动与恣意,应当成为成长的注解而非成熟的代价和祭品。如何真切地使青春的美好与芳华再现银幕,而非沦为类型杂糅下的怪诞产物,成为国产青春电影向现实题材靠拢时亟待解开的当下症结。
参考文献:
[1]黄平.“大时代”与“小时代”——韩寒、郭敬明与“80后”写作[J]. 南方文坛,2011(3):5-10.
[2][3]郭敬明.悲伤逆流成河[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2,15,169.
[4]喬焕江.郭敬明论[J].文艺争鸣,20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