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园（组诗）

扎西才让（藏族）

紫斑牡丹

这一树紫斑牡丹，我看出了她的

象征主义：新生，绽放，又凋零。

为了表现这主题，她拼尽精血

成为院落中惊心动魄的一幕。

在幽暗的枝叶上，她选择了九朵

——九朵白晃晃的热烈的抗争之物。

只花瓣根部的椭圆形紫色斑纹，

是温暖的，暗带着女人成熟的气息。

而她在怒放之际，因用力过猛

而隐现的枯萎的样子，预兆了

必将到来的死亡。即使花朵和柄骨

正在此时实现着韵律感的构图。

是的，她漫长的一生是充满传奇的，

对于生命的艺术，她执著，坚定，沉稳。

她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一朵又一朵，

都以子宫的形状，表达对女性的礼赞。

做梦的德吉草

梦境中，她看到一弧蔚蓝的湖泊，

盛满了安静天空中的云朵。蓝色和白色

渐渐地弥漫开来，覆盖了她的梦境，

那雄鹰，那羚羊，如湖中闪光的碎花。

只窗外雪亮的河水，在时空的左右下，

慢慢地流向远方。那无声无息的行动，

隐藏了愤怒、喧嚣与悲壮。显然，平静

就是一种潜在的危机，酝酿着暴风，

也酝酿着暴雨。做梦的德吉草，她

恍惚的神色，使其睡眠一点也不真实，

她只好翻身向里，把她修长的肢体

和起伏的腰身，折射在临窗的镜中。

黑羊羔

黎明，似乎只属于此时的黑羊羔，

它依偎着母亲，身后，是五月深远的

草地，和油彩般绚丽的天空。

或许，在广袤宁静的牧场上，

世界原本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美丽：

只一个场景，就让人心生慈悲。

也许你我都在探究着世界的永恒，

将各自的心灵，想象成柔弱可怜

又倔强的小羊羔，浑身都是黑。

也许你我都渴望着：穷其一生，

也要找到可以依偎的人。天地很大

也很美，但显然不能独自面对。

老庄园

桑多镇北片老庄园，已经被

改造成革命纪念馆，春口的阳光

从窗口洒进展厅，一位蓝色西服的

少女，正在对游客解说着庄园的

主人：一位名震藏地的土司世家。

墙面上，土司家族的人物，

以绘画或摄影的方式，——出现，

无论是哪一代土司，都显得

威严，端庄，又谨慎。他们的

日常，就没有放声大笑的时刻？

不，显然不是的。展厅外的

一株枝叶繁盛的桑树下，背对树身

坐在躺椅中的一位银发老妇，

正在温和端详着一盘刚从早市上

买回来的半红半黄的桃子。

参观结束时，有人问起那老妇的

身份，少女低声说，那是末代土司

最小的孙媳。老妇似乎感知到了

什么，她敏锐地扫了游客一眼，

春光披在她身上，恰似一件蝉衣。

离异少妇次仁拉姆

她那好看的脸蛋和丰美的体态，

使人感到一种强烈的诱惑力。然而，

她有的是严肃的表情和敌意的眼神，

仿佛女神一般，神圣而不可侵犯。

于是，她丰硕的胸部，厚实的嘴唇，

便成为可望不可即的水果和鲜花，

面对追求者——我，她常常避而远之，

暗示神意的花树，开在院墙之后。

秀美、仁慈又圆满的二十一个度母，

为人们带来了四季，阳光，和幸福。

被爱情伤害过的女子，你能不能

走出庭院，给我一个热烈激动的夏天？

私 奔

忠贞不渝的爱情，受到族人的

无情地阻挠。——那么，就私奔吧！

你从你的村里，我从我的村里

悄悄出发，相约在那定情的界碑。

在会合的道路上，怀揣爱情的青年

被来自密林的黑弹，猛然击中，

他扑倒在地，高扬起虚弱的手臂，

腹部的疼痛，扭曲了他的面容。

身边不远处的河水，匆匆地流入

蓊郁的丛林，美少女会在那里现身，

为她而活，就得爬过两村的边界。

这个年轻人，陡然生出拒死的本能.

传 奇

有着一头浓密长发的青海男子，

十二年来，一直是镇长大人的帮凶。

少女达娲央宗，你只好去迷醉他，

委身于他，要在酒后剪去他的长发。

豪华静谧的客房中，正上演着

让人无比紧张的一幕：睡睡中的男子

长长的卷发失去亮色，散落在地，

他微阖的双目，即将看到冬夜的顶灯。

但这紧张的一幕不曾凝固成永恒，

男子醒了过来。只因达娲央宗观影后的

想象，改变了一个荧幕英雄的命运

——他夤夜外逃，再也没有回来。

浴 后

孤单明净的月光，从高处狭小的窗户

潜入仁青卓玛的浴室。月光如炼乳，

游走于少女的胸脯，那冰凉又湿滑的

感觉，加深了她微弱的自恋与自爱。

桑多河畔，女神央金玛坐在水边沉思。

身边小镇，在喧哗的水声中愈发静谧，

小镇上的少男和少女，他们的成长

让她生出了担忧，在这薄薄的月光里。

老屠夫

只他的简单粗糙的侧面，就让人

觉得他是个坏人：滚圆的双肩，

冷酷的握刀姿势，向下凝视的双目，

凶狠的鹰勾鼻，和生硬的嘴部线条，

所有的元素，都呈现出他的职业身份。

从操作间的窗口望出去，是盛夏的

桑多草原，斑驳的色彩，似乎

强调着岁月的静好。而他在失去的

岁月中，逐渐失去了青春。现在，

他以沉默，巩固着自己的地位。

我想以简洁的粗重的线条，和浓烈的

不严谨的着色，来表现出他的

刚硬直率的性格，这种发自内心的

渴望，被他冷漠的一瞥，还原成

我初次见到他时的淡淡的憎恶。

道吉写给姑父的信

我犹记您油腻的皮袍，粗糙的腰带，

还有那磕长头后的破烂的肘部，

您毛衣上的黑色毛线泛出黄色，

您摒弃物质享受的决心，不曾动摇。

朝圣的路途中，您藏在黑暗中的脸

只有在月光下，才会深情地出现。

您的目光里，满是对圣地的虔诚，

我知道，她不在远方，只在您心中。

现在，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是救赎，

即使是杀生的屠夫，也有灵魂的呐喊。

当您用血肉之躯丈量一寸寸土地，

您已成为某种召唤，引领着几个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