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现实与孤独内心的感觉化书写
——东紫小说的独特话语体系简论

2019-11-14 11:32:45
山东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现实小说生活

一.东紫及其创作

东紫,本名戚慧贞,山东莒县人,1970年生,现供职于山东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第二十八届学员。山东省签约作家。

2004年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山花》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创作长篇《好日子就要来了》《奶奶妈》及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作品与争鸣》《中篇小说选刊》等及多家年度选本选载。出版儿童长篇《隐形的父亲》和中短篇小说集《天涯近》(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被复习的爱情》《白猫》《在楼群中歌唱》(中国作协在台湾推介的“当代大陆新锐作家系列丛书”)、《逃离》《红领巾》等。作品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名家推荐中国原创小说年度排行榜。中篇《春茶》获2009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中篇《乐乐》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杯新人奖、中篇《穿堂风》获山东文学2005-2010年优秀作品奖、中篇《北京来人了》获第五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白猫》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等奖项。

东紫在当代女作家中不仅以女性敏感见长,而且能够在荒诞现实中提纯出对人性的思考,同时能够在艺术表现方面大胆吸收大胆融合,实现创新;她的小说不管是从展现的人生世相还是人类的精神世界,还是用来表现荒诞现实以及孤独内心的独特手法,都显示了作者的探索与创新精神及探索中逐渐形成的艺术世界。

二.女性感觉中的荒诞现实与孤独内心——东紫小说的人生世象与精神世界

东紫以女性独有的敏感、细腻、缜密的笔法描绘城市的荒诞现实与孤独的内心生活见长,作家对于生活的认知、反思以及努力追求精神质量的提升,形成其作品最震撼人心的生命张力、精神张力。

其一,通过复杂的世态景象,揭示生活的现代性与荒诞性。现代性的本质是科学、高效、平等、自由,但在中国的新旧转型时期,尚未建立或者说没有完整建立现代精神,却滋生了麻木、自私、虚伪、浮躁,甚至残忍等黑暗世态。这无形中培育了现实的荒诞性,那就是表象的光鲜靓丽背后往往隐藏着极端残酷残忍的故事及其进程,本来简单的人生旅途在现实的潮流冲击下往往游走着沉重的悲凉的灵魂。

获得《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的《春茶》,是东紫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小说围绕真情送茶、假意献茶和最终意外退茶展开故事,把女性情感觉醒、内心苦闷以及在世俗中的挣扎,表现得真切、透彻,并具有近似自然生发的人文关怀精神。女人犹如春茶,时节对于她们来说,是赞美,同时也是一种威胁,极富象征意义的“一叶一芽”和隔冬假冒的“春茶”,则暗示了女性及其情感在现实世界双重标准下的非自主性,从而造成被动的模糊性及其荒诞性。梅云是个众人心目中爱情最完美、家庭最幸福、生活最安宁的女人,偏偏这样一个女人,却在临近40岁的时候遭遇了情感纠葛,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旋风般的情感如何着陆,又刹那间烟消云散的。一闪而逝的迷惘,是她身上最富人性的节点:表层的表现梅云为那真切而荒诞的“一夜之爱”而惊喜,而痛苦,而怀疑,陷入欲罢不能的境地;深层却是探讨春茶之于自身只是自然的境界和品位,但这个境界和品位的定位却身不由己,隐喻着女性在我们这个看似平等的时代,地位与品位也是难以自主,处于一种被动与茫然之中。在情感主题的引导下,世相反思被层层剥开,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中释放出女性的内在悲哀与孤独的独特思考。但一闪而逝的迷惘,才是她身上最富人性的节点。

《饥荒年间的肉》以一个被拐卖的女人的现世悲惨人生与梦中的桃花源世界的相辅相应,形成一个现实世界与荒诞世界的完整对接。现实世界穷人家的女孩子被拐卖到遥远又野蛮的乡村,遭受着残酷的虐待,跟小叔子阿福一同出逃来到另一片大山深处,在这里女人患了一种奇怪的病,阿福为了养活并救治女人每天出去劳作,发现了水中的桃花源,传出之后造成轰动,女人才得到去医院救治的条件,在医院期间,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是一个出生在穷苦乡村又遭逢饥荒年代的女孩儿,名字饱儿,父亲饿死之后,母亲也气息奄奄,她被卖到桃花源世界,这里富裕而且美丽,从外表看起来人人都很善良很温厚,最重要也最让饱儿满意的是不仅饱儿能吃饱、能吃上肉,而且婆婆公公丈夫还对饱儿那在远方忍饥挨饿的病势恹恹的母亲表示出关怀,并派人去接。家中婆婆每天会拿钥匙去到一个大地窖子割肉,过了一段日子饱儿得到婆婆的信任,就把钥匙交给饱儿到地窖割肉,到地窖之后,离奇的景观出现:右眼看到的是猪肉,左眼看到的是人肉,原来她来到桃花源举行婚嫁仪式的那天,仪式上要用一种药水扫一下眼睛,结果在扫右眼的时候,她感觉疼痛,于是在扫左眼的时候,她把眼睛使劲闭上了,这种药水就没有改变她的左眼,因此左眼看到的就是真实的人肉。特别是她第二次到地窖,她分明看到母亲的尸体,于是萌发了反抗、最起码逃跑的决心。最终在这个封闭的世界中所有人们的追捕之下她跳下了悬崖。这个荒诞故事隐喻很深:在现实世界表面光鲜亮丽的群体是在用一种特制的药水改变了人们的眼光,然后吃着穷人的肉继续保持着这种繁华与光亮。

其他几部作品,如《天涯近》《显微镜》《珍珠树上的安全套》和《左左右右》等从题材来看均是当下流行的现实题材与荒诞意识有机融合的,包括采用了超现实主义手法写作的《我被大鸟绑架》。在这些作品的主干框架之下,汇聚了她为主题所选择的复杂世态。在规律当中发现无常,在无事中剥离异象,充分揭示了生活的现代性,它是真实的,可体验的,又是虚幻荒诞飘渺的。

其二,依靠强烈的人性与心理探索意识,表现人类心灵的孤独、反叛、回归与救赎。人性话题是个经久不息的话题,但在一定的空间里会有一定的变异,这种变异自然会导致心理的压抑与扭曲,进而形成心灵的反叛,但作者并没有仅仅赋予人们心灵压抑之后的反叛,而是在生活的重压之下能够提纯出一种精神——面对悲凉生活,不仅没有倒下、没有破罐破摔,更没铤而走险,却磨砺了一种品性,那就是近似懵懂的乐观、坚韧——真诚、良善、温厚的乐观、坚韧,这显然是作家的提纯,同时也是作家面对生活的一种理想化思考,这种精神情怀的提纯与把握显然受沈从文影响很大。

《天涯近》自始至终围绕心灵孤独、反叛、回归与救赎展开。大宝和丰雨顺分别代表着两种不同的人生,大宝反叛并努力想要改变现有的生活状况,但建立什么秩序他没有明确目标,他在金钱与生活、物质与精神的矛盾中痛苦挣扎。在富裕的家庭生活中,大宝排斥一切人,讨厌父亲,讨厌继母马丽,讨厌侍女玉儿,只有“开满了白色小花的圆柱形枕头是这个家里唯一不让我讨厌的东西”;除此之外,有时不讨厌的事情就是继母的咒骂:“她咒骂的时候,就是她痛苦的时候。我希望看见她的痛苦。”这种心情足以表达他的生活与心理状态。他之所以如此苦闷,是因为拥有太富足的物质条件,他感到自己成为物质的奴隶,进而发出了“活着真没意思”的哀叹。正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他遇到了丰雨顺,“常常问他为什么这么快乐?他经常反问我为什么不快乐呢?”他便试图“照着他的样子找答案”。面对丰雨顺并不“风调雨顺”的生活,他感到了“一种离快乐很远也离厌烦很远的东西”。原来,丰雨顺的快乐再简单不过,在他的眼里,“有钱并不见得快乐,也不见得高尚”,有奋斗、能读书、有爱情、有正义感、肯奉献、重理想,这些都使他快乐。贫穷的他不为金钱所动,婚礼上靠自己坚实的后背将心上人背进简陋的洞房,特别是丰雨顺的父亲患了绝症,竟然让儿子将钱用于救治同病房的血癌病人,即便是在父亲病逝,儿子患了自闭症,妻子离家出走这样家破人亡的败局之中,丰雨顺依旧很乐观:“人在灾难和挫折里可以哭泣但不能放弃,我相信安文文还会回来……”,丰雨顺遇到的困难在大宝看来已经走投无路,但丰雨顺却依旧对生活充满热情,大宝被感动得哭了,他的泪水激活了他的心灵,救赎了他的灵魂。大宝反叛以物质和欲望为代表的现实生活,向往丰雨顺充满奋斗、纯真、智慧、正义和宽容、乐观的生活。之所以将这种向往称作“回归”与“救赎”,是因为丰雨顺的道路才是人类社会的正常走向。小说以大宝正面的救赎历程揭示时下物质主义者以欲望为导向的腐朽生活,揭示功利主义的意识形态给自己和他人的精神世界造成冷漠带来灾难,以此警示人们关注人本、关注内心。

不遗余力地揭示心灵与现实的危机以及造成危机的冷漠与残酷,体现着作家对生存生命人性的关怀。《白猫》通过主人公面对各式各样的人物——作家、同事、朋友、前妻、儿子、情人、邻居,心底一片空旷,内心极为孤独;而一只白猫不仅在生活中给主人公以温暖,而且在不能继续亲自给主人送来温暖的时候,又委托黑猫——它的情人来照顾主人,来揭示一个残酷的现实——人类总体在功利主义与自我意识中人性缺失,表面热情、温暖实际虚伪、冷漠,而且已经对这种虚伪冷漠毫无羞耻感觉,甚至始终在自己虚构的虚幻光明中洋洋自得的荒诞状态。

《北京来人了》以一个始终坚持革命精神的老英雄及其家庭展开故事,着力写他儿子的成长、工作及在各种关系中的比较和变异,写老革命与儿子的差别——老一代英武勇敢、儿子懦弱温厚;写儿子本分的行为与敏感多思的内心之间的差异;写儿子读了《福尔摩斯探案集》之后破案以及帮助公安破案的经历;写儿子为了实现对伟大祖国首都的憧憬与崇敬,也为了完成父辈的期待,独自赴京经历的火车助人抓获小偷,下火车被近似黑社会的便衣警察当成小偷严刑拷打,侥幸回来之后在朋友的鼓励下写信伸冤,等待半年之后终于等到北京来人处理问题,结果在革命父亲热情洋溢的革命精神的膨胀(不管什么情况不能给首长添麻烦,一切问题全部自行解决)之后,儿子不仅没有伸冤,反而落下了“幻想症”的定论;最终,儿子忍受不了这看似热情却充满残忍的现实与结果,在一个角落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这场华丽当中隐藏着邪恶的梦幻。美好的理想遇到看似美好实际邪恶的现实是何等羞辱,而生命的尊严与价值所在也在此得到了拷问。

其三,孤独内心的敏感书写与温暖情怀的诗意追求。东紫小说通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仇恨与感恩、报复与忏悔、反叛与救赎、冷漠与温暖,始终紧扣“人如何选择生活”这个心理型主题,透过一系列复杂细碎的生活描述,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裂变,探究改变现状的途径。

从现实的冷酷中提取出人性的坚韧与生命的乐观,是东紫女性化叙事的重要核心,也是她追求精神生活的充实及质量的体现。《腊月往事(母鸡小史)》则是在生活的残酷面前树立了人生的信念与温暖的典型。浮来村的三婶,丈夫早逝,儿女在外,孤身一人在家靠侍弄一群小鸡,调节孤独枯燥的生活,也想靠鸡蛋来充实物质生活,但连续几年每到母鸡能够生蛋的时候就会被全部偷走。三婶悲伤愤怒绝望,最后想用农村传统的巫术——炸面人来炸出那些偷鸡的人,其实她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些人,终于有人自己找上门来承认作孽,并交代了同伙,三婶对他们进行一番教育,并宽恕了他们。特别是本村的另一位中年女性遇到一场变故,想自杀的时候,三婶以自己的经历鼓励她坚持活下去,日子总会好转。这个小说与其他小说不同的是,在荒诞而又冷酷的现实中在悲凉的人生中提取出了人性的精华——对邪恶要抗争,对不幸要抗争,对残酷要抗争,这些抗争不是靠以暴制暴、以恶制恶,而是靠坚韧、智慧和乐观的心态。

《左左右右》虽是小说,但也可以作为悲愤的抒情诗来读。这部小说的最大特点是将人的生存困境及造成的孤独、悲凉,以诗化的文字和意境表达出来。《左左右右》讲述了在生活中被主流抛弃的铁路医院护士姚遥与铁路职工岳非两人的内心悲凉孤独以及互相温暖的故事。姚遥因为赴一个已婚男人柚子的约会,误了岗位调整的动员大会,被从南康市调到位处荒凉地带的“爪哇”铁路工务段卫生所。岳非是她的一个病人,本是个很有才气的青年,想依靠自己的才华做出事业,所以积极地工作,并承担额外为单位出黑板报的工作。但有一天男厕的墙上发现一幅性爱图,画中的男女主角是段长和女工臧萍萍。此时恰逢单位竞争上岗,一个岗位只有岳非和臧萍萍两个人竞争。岳非是大家印象中唯一会画画的人,自然成为大家的怀疑对象,因此单位将他下放到偏远的工务段,她的女友黄蕾也因此跟他断绝了关系。但岳非和姚遥其实都是纤尘不染的纯良之人。岳非本来知道自己的冤屈,但一概不辩解,不报复,只等有一天真相大白,他能获得一句“对不起”;而且仗义善良,不仅时时以一种冷幽默让姚瑶温暖,还亲自陪她到上海找到那个欺骗了姚瑶感情的男人,让他说出了“对不起”,让姚遥获得心理安慰;同时岳非还用自己的收入救助死去的工友一家,照顾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的生活学习等等不一而足。姚遥虽然医疗水平很低,但对病人尽心尽力,特别是对患有癌症的工友给予最大帮助,用自己的积蓄买高档礼品为病人求院长批准公费医疗,这本来是她的闺蜜麦乐乐为她谋到的到院长家申请调回市里的机会,可她却只对院长说了工友药费报销的事。后来麦乐乐发现了画画事件的真相,并说通黄蕾原谅岳非,此时岳非却已经神经失常,摸电闸死了。姚遥与王小伟的家小一道在机关大门口静坐,只要求有人能对岳非蒙冤死去说一声“对不起”。

这部小说以姚遥和岳非的悲凉生活与温暖内心以及两位孤独者互相温暖作为主线,从世界对不起岳非、姚遥开始,以姚遥在岳飞的帮助下获得“对不起”的道歉和岳非死后,姚遥与王小伟一家,为岳非静坐争取一句“对不起”结束。小说中,“对不起”的现象表明着人们的悲凉孤独,“对不起”的道歉则表白着人类灵魂深处的正义与温暖需求。

东紫具有超乎常人的敏锐感觉,她以卓越的洞察力感受到生活中的真实形态,却给人一种荒诞感的现实印记,并力图通过作品唤起社会对人类回归纯朴本真和重建良好社会环境的重视,唤起人类救赎自己心灵的良知。

三.女性敏感与荒诞写实——东紫小说的独特艺术感觉

东紫特具的女性敏感不仅对日常化的人事、庸常生活的琐碎有着独特的烛照,而且融入特有的敏锐与纤细描写,在嘈杂的现实环境中守住寂寞,在荒诞的生活中寻求本真,而且以荒诞的笔法表现真实,让文字在精神生活中扎根,又有着独特的品位,形成东紫小说极鲜明的特色。

首先,在错综复杂的现代生活中,以多元的生活形态和多变多向的人物性格与命运,建立独特的话语方式——以敏感而又荒诞的文字写现实真实。从这个意义上,东紫在两个层面上努力探索,呈现独特的艺术世界:一是在生活的体验与深度开掘上,展现了女性写作的敏感性与柔韧性;二是在艺术展现的领域里,有着女性化、个人化的视觉。更为重要的是,作者的写作虽然来自荒诞的现实,但却不是浮在幻觉水面,而是深入现实泥土挖掘现实生活,使她的女性敏感和荒诞笔法体现一种超乎常规的感觉和张力。

《我被大鸟绑架》情节简单,实质上讲述了两个荒诞故事:弹弓和“我”的故事。弹弓是环保局的一名职工,受领导赏识,为报知遇之恩,工作努力,常常加班加点,却引来领导反感,令他困惑不解。终于有一天他加班时发现局长晚上要带女孩来单位幽会。他向女同事小A求爱,夜里却发现她从办公楼里狂奔而去,局长随后出现。弹弓气愤至极,他做了一个弹弓,伤了局长的下体后躲进女厕被抓获。审讯多次之后,局长出证:弹弓患有精神病。他被送到了安慰医院。“我”的故事则是,在等情人电话的过程中,“我”被一只大鸟绑架,看着它们井然有序的活动,“我”知道“我”遭到了智商极高的鸟精鸟怪的预谋迫害。鸟们像宙斯折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一样折磨“我”,用人类的方式来戏弄“我”,伤害了“我”的贞洁。这本是一场梦,当“我”向院长讲出时,却被当作精神病人送到了安慰医院。

这部小说的两个相对的故事其实就是报复的故事和忏悔的故事,同时这两个故事揭示:现实是个噩梦,而梦境却是现实。弹弓用自己的方法报复道貌岸然却心灵丑陋——依靠职权强迫女下属淫乱的局长,当局长被击伤,弹弓即将被逮捕的时候,局长却作证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使其免于刑罚。这看似荒唐的情节站在局长的角度又是多么富有智慧:假使弹弓不是精神病患者,那么他所供述的一切将作为罪证,局长则不仅不能继续升官,甚至无以为人,更可能锒铛入狱。而在第二个故事中,“我”通过鸟用人类的方法折磨“我”的事件,替人类表达深深的忏悔,“人是动物世界里最乱交最不重情又最自以为是的物种,并教会了与人类接触最多的动物,比如猪、狗、牛、羊、驴等乱交”,这是对人类行为辛辣的讽刺。大鸟用嘴轮番叮“我”的乳头的行为,与希腊神话中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和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所受的炼狱之苦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两个故事并没有成为毫无关系的独立情节,而是合二为一表达着人类报复与忏悔的矛盾心情。弹弓仇恨自己钟情的人被玷污,通过击伤局长这样的方式进行报复;“我”替人类的这种乱交行为感到羞愧,并以“我”的血肉之躯承载鸟类对人类的报复,即以这种炼狱的方式表达忏悔之情。作品中作者安排女生被大鸟绑架,男生用弹弓打击男人乱交的根,都有着无限的隐喻空间,这就使超现实主义的荒诞氛围恰到好处地为主题提供了坚实的基调。

其次,意识流动与情感融入的叙述方法与时序交叉和故事累加情节构造,是东紫小说的另一个重要特征。东紫的小说很少采用传统小说客观的时序式叙事方式,而是将客观叙事与主观感觉融为一体,按照意识流动和情感辐射的规律叙事,这也就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单一性和刻板性的缺陷,而形成了立体化多向度的结构特征。

《左左右右》叙述融入情感、意识流动,情感与情节交融。同时这部小说在叙事方法上鲜明地呈现出时序交叉和情节累加的特征。作者开始并不交代事情的缘起,而是在姚遥给岳非看病打针过程中将现实与历史交叉进行,故事层层剥笋,开篇“姚遥对着岳非的左半边屁股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体现出情感叙事和意识流动。通过这样的方式,将小说的主要人物推出。人物出场之后,故事便将人物过去的经历和现实的遭际交叉推进。连打针都不熟练的姚遥为什么到了卫生所独当一面?她为什么会想到麦乐乐?她为什么会对岳非充满信任……犹如层层剥笋,核心是姚遥、岳非,外围是形形色色的人物,一个个紧凑的故事。作者随着问题的创设而渐渐加重,开始了层层剥笋的过程。作者并没有完全顺着生活的进程展示故事,而是用时序交叉的方法铺陈线索,写岳非与姚遥的出场是顺序,写姚遥到爪哇卫生所的过程以及她与柚子的相爱是补叙。尤其是写岳非的故事,作者将岳非蒙冤之后的内心焦灼隐藏起来,不重点写他因被诬陷而奔走呼号,不写他因大家的猜忌而意志消沉,作者重点写他帮助姚遥和王小伟一家的过程。这种在时序交叉中抽取重点又以点带线以点带面让岳非作为一个普通铁路工人带有仗义正直、珍视友谊、热情勇敢的形象鲜活起来。作者最终揭示出事情的真相所造成的震撼力,让读者充分理解了这种时序交叉、层层剥笋的结构方法的巧妙所在。结局将围绕在人物身上的故事全部给予终结,岳非的悲剧结局、姚遥从荒诞爱情中解脱出来、臧萍萍与段长的龌龊秘闻被揭露、王小伟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在姚遥的引导下站出来为岳非讨一个说法等等,最终也展示出作者创作的终极目标:冷漠、躁动的世态,孤独、苦闷、悲凉的内心,温暖、信任与尊重的渴望。

这种时序交叉和层层剥笋的情节设计呈现的效果非常明显:不仅表象上使故事曲折化,实质上为塑造人物形象、表达主题思想起到更重要的支撑作用。《左左右右》中表现核心人物岳非的性格时,作者不仅安排了姚遥作为见证人,还将董汉民一家、郭武的前妻和孩子作为对照人物创造出来,更通过王小伟妻子为两个孩子分别取名为“王念岳、王念非”这样的情节来表达他对朋友的赤诚。这些细节和故事交叉展放,形成了表达的合力。岳非完全取得了异性朋友姚遥的信任,因此,他把她被欺骗,爱上一个已婚男子的荒唐行径告诉了岳非,令岳非内心十分震撼,本来与此事无关的岳非挺身而出,领着姚遥找到上海,通过近乎暴力的手段让骗子说了一句“对不起”——小说的结尾是姚遥要为岳非讨一句“对不起”,这种前后呼应的方法让故事在经过大量情节变化之后回复到一个完整而圆润的整体上来。

再次,东紫融汇现代性的表述方式,将莫言的超现实主义、荒诞主义和张爱玲的心理型叙事控制游刃有余,字字含情句句比心地展示生活的真实与荒诞,实现二者之间的无缝对接。

《饥荒年间的肉》荒诞与现实的完美对接,《我被大鸟绑架》中的超现实主义元素、《天涯近》中用个人化叙事语言表达社会性主题的方式等,都是十分成功、有益的尝试。

《白猫》里的叙者“我”是某学院副教授,前妻则为医学博士,儿子八岁前与“我”相依为命,八至十八岁期间则与前妻过活。小说起始于前妻将履行承诺,让儿子在十八岁生日后也是高考结束后与“我”相聚的期待,东紫以细腻的感知写这对父子的外显行为与心理状态,作者写善感的父亲在机场见到阔别十年的儿子以及碰到流浪猫之后的情感交流实质上是写父亲的孤独:

“我已是儿子的陌生人。儿子在机场见了我连激动的情绪都没有。我孤独地激动着,心酸着。我紧紧抱住他,他推我,没推开。从机场回到家,他主动说的第一句话是——能上网吗?

自此儿子一连三天坐在计算机前,将背影对着老子。他不喜欢听到小时候爱吃菜、爱淋雨的回忆,进入青春期后不免耍酷,却又无意间流露出稚气,就这一点儿稚气,已让眼巴巴盼着交流的父亲充满了欣喜若狂的感动:

爸!它能听懂你的话呢!我儿子八岁前的语调像强电流击中我。我的脚步不由得停顿了一下。我不敢回头看他,生怕一眼又把他看回了十八岁。我的儿子在我脚步短暂的停顿里一步跨过了十年,甩动着长长的胳膊表情冷漠地越过我,给白猫当向导。”

同样,2009年获得人民文学奖的《春茶》,更是在一个象征性意象的引领之下,引入情感叙事,并引发人生与世态思考:表面在写春茶呈献给消费者品尝者的感觉,写中年女性对婚外情的回味与对青春的自伤,实际呈现的却是女性对生活就像春茶对饮者的难以自主的无奈——春茶的品质不是由春茶定位而是由饮者定位,而男权社会女人的品位也不能由女人自身定位,而是由男人定位,最终表现女性在中国当代表面具有独立、平等地位实际毫无自主人格与空间的悲凉:

“一叶一芽。

女人和茶叶最好的时期。

她看着那个无法伸展成叶片的芽苞,那树林一样拥挤着拼命消散自身的色彩博取别人一声喝采的短暂,想到那其实就是一个个生活里的女人,在人生的舞台上没有两只水袖的女人。或许水袖是有两只的,但舞动的只能是一只。另一只必须是紧握着的,是永远不能顺应生命和情感的需要抛撒舞动的。”

东紫将生活中的故事和人物用自己的感觉和眼光提炼、升华,用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展开人物性格、人物心理、人物精神世界,诊断并揭示时代病灶,思考、探讨时代精神的建构。在东紫的小说中可以看到,相对于秩序井然的自然世界,个人和群体的变异思维,在长期生活中逐渐形成一定的社会规则和人性法则——直率单纯的复杂、有条不紊的浮躁、热情真诚的冷漠,这种荒诞形态竟然成为我们当今人生、世象的主体,成为人们公认的主流形态。

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在回答“知识分子的用处何在?”的问题时指出,一个以知识分子自命的人,其首要责任是“把精神集中在他所选择的道路上”(转引自《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传》,[法]德尼·贝多莱著,于秀英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1月版,北京)。也就是说知识分子发挥功能的关键在于在自己选定的领域倾力发展。对文学家而言,文学的责任在于发现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区域存在的问题,发掘一个时代及其未来可能需要的精神价值,然后用恰当的手法来表现自己的发现。而东紫的作品正是以其特有的敏锐眼光发现我们时代、我们国家、我们民族存在的问题,并常常在情感化叙事的引诱之下让你逐步深入,让你在平凡生活、在荒诞与现实的纠合中获取你意外的深度认知。东紫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很扎实。

猜你喜欢
现实小说生活
我对诗与现实的见解
文苑(2020年11期)2021-01-04 01:53:20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漫生活?阅快乐
生活感悟
特别文摘(2016年19期)2016-10-24 18:38:15
无厘头生活
37°女人(2016年5期)2016-05-06 19:44:06
一种基于Unity3D+Vuforia的增强现实交互App的开发
疯狂让你的生活更出彩
现实的困惑
中国卫生(2014年12期)2014-11-12 13:12:38
从虚拟走到现实,有多远?
杭州科技(2014年4期)2014-02-27 15:2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