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刚
据我爷爷说,我家祖籍是山西五台,但老祖宗是哪一辈走出杀虎口的,又为什么偏偏选择来到遥远的阴山下,已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打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阴山的怀抱里成长。那里的山风、林啸、神秘的天籁之声伴随我度过了祥和宁静的童年,虽然后来辗转到城市工作,但童年的生活却依然魂牵梦绕。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当年阴山南麓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的景象,至今让人神往,敕勒川的美在这首歌里被定格成一幅流传千古的图画。这样美好的景致,竟深深印在心底,无论走到哪里都挥之不去。这样的意境,几乎成为塞外遥远的记忆了。兴许是为了躲避战乱和饥荒,我的祖辈走西口来到了阴山。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父母亲没有权利去选择生活,我们终日与羊为伍。羊这种动物,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黄眼睛东西”,永远让人对它充满了矛盾——既爱又恨。我爱它温顺的性格,也恨它执拗起来的无所顾忌;我喜欢它的灵巧敏捷,也讨厌它的愚蠢盲目;我爱羊肉的鲜美无比,也对宰羊充满了难忘的记忆;我恨它让父辈们遭受那么多的苦与累,但又对羊不得不充满了敬意。
是羊——这流动的财富,让我们在那段岁月里对生活燃起了希冀。
提起放羊,人们总会联想到自由散漫的状态,把它与无目的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当班主任带不好学生,用内蒙古西部方言说就是“放了羊”。在草原上可以骑马牧羊,在山区放羊就没那么容易了,上山下山,翻坡架梁,全靠两条腿,折腾一白天,回来倒头便能睡着,雷打也醒不来。而城里人据说睡不着觉很普遍,所以流行睡觉时候数绵羊,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我的朋友一次失眠数到三百只绵羊都没有睡着,这与放羊的日子恰成鲜明的对比。
哼几曲山歌,打几声口哨,都是放羊人的拿手戏。“长久在心上拖着伤痛的人类,常常是只吹口哨的。”契诃夫这句话让我经常想起牧羊人的口哨声。傍晚归来的羊群踱着疏懒的碎步,羊倌拖着沉重的脚步,这时候口哨声当然是免不了的,那是感情自然而然地流露,至于是孤独散漫的,还是满足自豪的,就因人心情而异了。
每年春夏之交,羊吃了一冬的枯草,嘴里寡淡无味,渴望青草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当向阳的地方菅草偷偷冒出嫩芽,“老哇爪”微微泛出绿意,满坡的山樱桃即将开出粉红色的花,羊闻着青草嫩芽的香味,总会没命似地疯跑,去寻那刚刚露头的青草,这就是所谓“跑青”。尤其是到了田间地头,羊极其活跃,没有经验的羊倌儿,绝对控制不了羊群,它们会像饿狼扑食一样跑进地里糟蹋青苗,刚刚轰走这边,那边又突袭进去,首尾不能相顾,眼睁睁看着好端端的一片庄稼地被毁坏,那真叫欲哭无泪啊!这时的羊最令人生厌,我多次被气得大哭过。
北方旱季的太阳也有着毒辣的舌头,燎得你皮肤生疼。当扑鼻的热浪裹挟着羊群散发出的骚臭味向你袭来时,一时无处躲藏,你可就倒霉了。为了防止羊受热得病,夏天早晨要晾羊,把羊从圈里赶到一片空地上透气,等一会儿羊卧踏实了,就开始反刍。羊慢慢悠悠咀嚼着肚子里的青草,回味着昨日的味道,其优雅的神态着实令人羡慕,我以为羊的优雅,正体现在反刍时的悠闲。
夏秋之际的山里,水草丰美,满眼的绿,铜杆蒿轻轻摇着头,白草在微风吹拂下翻着波浪,背阴坡的森林里白桦透着清新的气息,正是给羊抓膘的好时节。想要抓膘,合理地饮水非常关键。羊只有在夏季喝足了水,秋季才容易上膘,否则秋冬季节很难把羊养肥。但因为夏季雨水多,羊容易口淡,回家的路上喜欢大口大口啃食碱土,喝水明显减少了,这就需要舔食毛盐来给它们调节,我们称之为“啖羊”。
在村东口一片空旷的地方,搬来许多平整的大石头,相隔三五步均匀分布开来,石头一律平面朝上,在上面洒盐,以备羊来舔食。我们村里人少,大家公用这个地方,我们叫它啖羊盘。啖羊盘的石块因为多年雨水和盐的腐蚀,都有了很可爱的小坑。我对这里熟悉极了,当年每块石头的样子至今都清晰记得,那也是我们儿时的一方乐园。还有石门山口那眼水井,夏天会从井口源源不断涌出泉水来,甘甜异常,我们常常俯下身子作牛饮,一饱口福;冬天水位略降,从冰面上凿一个窟窿取水,即使寒风刺骨,喝了肚子也不会疼,自然造化真是太神奇了。
夏季的羊群每隔十天半月就口淡了,需要赶到啖羊盘上。啖羊在村里实在算一件隆重的事情,往往全家老少一齐出动,左呼右赶,簇拥着几百只羊向啖羊盘走去。羊群似乎也有感应,觉得它们的节日到了,显得格外兴奋,其实它们早已闻到了盐味,羊的鼻子多灵呀!快要到啖羊盘时,羊群会发疯似地向前冲,这时甩起响亮的鞭子也吓退不了它们,几百只羊蜂拥向前,羊头攒动,那情景真是十分壮观,人身在其中,更觉得羊汇聚的力量是如此之大。等到羊开始舔舐盐巴,羊群就安稳得多了,羊群的呼吸如海潮般漫过你的耳畔,这时候不断地撒盐,直到它们尽兴之后,漫不经心地吃周边的绿草了,也就意兴阑珊了。啖过的羊显得尤为安稳,吃草都非常认真,温顺极了。回家的路上也不再啃食碱土了。幼时特别羡慕江南水乡牧童骑黄牛那种悠闲,这时放羊难得的就是那种感觉,忙里偷闲,简直逍遥极了。
山羊的灵巧也是有名的,有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高高的石崖,人从下面看了都胆寒,而山羊在上面从容觅食,行走自如,甚至有顽皮者还在角斗,如果哪位摄影师能够拍下来这样的镜头,大赛拿个金奖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如果说灵巧与它们的生存环境有关,那么它们的愚蠢可以说是先天的,也是不可克服的,这源于群体的盲从。
羊是群体性极强的动物,这可以用顽固一词来形容。跑青、啖羊最能说明这个特点,只要有一只羊领头,其他都要跟从,这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我就这个问题请教过母亲,她说这就是“羊性”,这令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觉得不足以概括羊的特性,暂时以“群体盲从性”名之也无不可。
可别小看羊的这个特性,它曾经使许多牧民深受其害。“羊性”使然,我四叔就是受害者之一。一次山里下大雨,山沟里洪水肆虐,雨越下越大,羊群被大雨浇得无处躲藏,从山坡上直冲下来,争着抢着想跑回家里,而谷底就是洪水,头羊第一个想跳过对面去,刚下去就被冲走了,而后面的羊却奋不顾身跟着一起涉入洪流,情势万分危急,四叔家的羊倌儿想阻止羊继续进入洪流,使出浑身解数与羊奋战,最后把羊铲把儿都打折了,总算拼命挡住了后面的羊群,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即使这样已经损失惨重,全年的辛苦都付诸滚滚洪流了。
后来听说有一年在土默川平原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牧羊人从铁道上往回赶一大群羊,当时铁道周围没有围栏,天色已经发暗,当一少部分羊过去时,大部分羊还在后面不紧不慢横跨铁道,这时羊倌没有注意到,火车已经呼啸而来……羊群被列车分成两半,另一侧的羊看到前面的同类已经过去,所以不顾一切从滚滚的车轮缝隙往过钻,羊倌儿再想阻拦已不可能,刹那间铁道上血肉横飞,许多枕木都被羊血染红了,酿成的惨祸目不忍视。
人与兽的区别就在于人有意识和思维,而兽类条件反射使然,仅着眼于当下的温饱和眼前的食物,人类却能回忆过去,展望未来。但有时竟也难逃“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的悲剧,这与羊的群体盲从性在本质上来说并无二致。
在山区,羊圈多是用栅梢围起来的,所谓栅梢是树木的枝丫,一般有人的胳膊腿粗细,截成长短约两三米的样子,较粗的一头朝下,栽入地面以下尺把深,为了更加稳固,在栅梢中腰再横着绑一排夹棍,连成一圈儿,就是羊圈了,这样即使再淘气的羊也不会把它顶翻。
我家的羊圈中间用栅栏隔开,类似套间,真可谓是豪华了。一侧借助天然的两米多高的土圪楞,用锹修整得像墙壁一样,作了一面墙;另一面用的就是栅梢;另外两面有围墙,是用土打墙,内蒙古西部方言里也叫“干打垒”。我记得是将两扇门板横立在地,平行摆放,间隔一尺左右,两块门板之间用绳索固定,中间填湿土,用础夯筑而成。夯实一层,接着再往高绑一层,这样连续向上倒七八层,一堵一人多高的墙就逐渐矗立起来了。小时候我对这一“奇迹”好奇不已,姥爷说是前人流传下来的,于是我对先人的智慧充满了敬意。
冬天为了保暖,防止羊受凉落羔,还要给羊搭暖棚。暖棚上加盖为越冬准备的青草,这样既利用了圈顶的空间,也为冬天喂羊提供了方便。当草从高高地草垛上扬散下去时,羊都围拢过来,看着它们埋头吃得津津有味,心里别提有多舒畅了。
高高的草垛,也是我们捉迷藏、掏麻雀的好地方。那时捉迷藏特别认真,一次有人藏到草垛上,黑灯瞎火,我们半天没找到,后来干脆各自回家睡觉了,第二天才听说那位小伙伴竟在草垛里睡着了……那时候真是玩得昏天黑地,想起来真好笑。至于掏麻雀,那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儿。傍晚喂羊时分,成群的麻雀在羊圈里起起落落,唧唧喳喳,寻找喂羊时洒落的草籽。等天黑人走后,它们便在草垛里栖身,因为这里是它们温暖的家。晚饭以后我们就开始行动了。拿一只“三接头”手电,先在草垛上虚晃一下,看好麻雀的藏身之所,熄灭手电伸过手去,一摸一个准,每个窝里都是一对儿,热乎乎地,睡得正香。这些儿时的游戏,给我们童年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大白纸,包黑豆。上南山,撒一路。”奶奶出的谜语至今还记得。
羊粪也有好多种,除了羊羔的焦屎和春夏吃嫩草时令人生厌外,我们真不觉得它有多脏。小时候还玩过弹珠枪,用葵花杆和胡荆条制作,用羊粪珠作子弹,也充满了无穷的乐趣。除了游戏外,还有与羊那种天然亲密的感情不得不说。记得有一年,几只绵羊产下了小羊羔,其中一只“紫眼圈儿”尤为可爱,是我们兄妹每天玩耍的伙伴。过去每年秋季都要卖掉一部分羊来贴补家用,当妹妹得知要卖掉可爱的“紫眼圈儿”时,死死地抱住它不撒手,急得伤心地大哭,那种浓浓的情义终于感动了母亲,无奈只得留下那对母子。
水马旱羊,羊圈一定要选择在干燥通风的地方建造,即使这样,在夏季的连阴雨季里,羊也是无精打采的。尤其是羊粪在雨水的浸泡下,羊圈里泥泞、污浊不堪,此时就需要刮羊圈。刮羊圈这可是一项苦差事,夏季的羊粪又黏又臭,不得已只好穿上雨靴,挥动双臂,往往没有几个回合,就累得浑身冒汗了。尽管劳累,但还得硬着头皮去做。
寒露百草枯,此后羊粪渐渐变硬而零散了,也就不再需要打扫羊圈了,到了冬天,圈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这样有利于羊的保暖。羊浑身都是宝,羊肉、羊绒自不必说了,即使是羊粪,用途也是很广的,除了作为肥料,也是农村重要的燃料之一。春季,自然晾干的羊粪特别干爽,是很好的燃料,用手摇风匣我可没少帮大人烧火。每年四月左右,天气渐渐转暖,为防止羊受热生病,就要挖起羊圈的积粪。积了一冬天的羊粪,还有羊没有吃干净散落的草梗,混在一起被踩得特别瓷实。厚的地方约三四寸左右,用铁锹裁成不尽规整的方块状,等晾晒干透以后,我们称之为“羊砖”,这可是纯天然的燃料,尤其适合在火炉里烧。羊粪如果有剩余,也不用担心,有远方的车来上门收购,那时大都卖给萨拉齐的果农种葡萄了。还有哈素海、铁门更的渔民,买羊粪据说用来养鱼了,不得而知。
羊对于不熟悉它的人来说,看起来分别并不大,而对于朝夕与羊在一起的我们,尤其是母亲来说,它们的性情与长相是有很大分别的,这些特点母亲都是烂熟于心的,常以它们的特征来命名。比如肉铃铃,它的下巴两侧长着两个肉瘤,状似铃铛,我们就叫它“肉铃铃”,这当然也是我们的爱物,特别好玩。其他诸如秃子、叉角角、扁担角角、热毛羔子之类等等,母亲即使不看羊,也总能描述得十分清楚;父亲则对羊的牙口了如指掌,什么对牙子、齐口、老齐口等,他对羊的膘情也很在行,左手抓住羊角,右手一摸羊前胸的油骨子,便知道这只羊大概能宰多少斤肉,我那时十分佩服他的本事。
说起招羊(抓绒),那可是一件苦差事。内蒙古西部流行一句俗话,“男人拔麦子,女人坐月子”,都是指最难熬的营生,那招羊也绝对不比这两件事好受多少。
每年公历五月左右,天气逐渐转热,羊身上开始蜕绒,正是招羊的季节。招羊需要把握好时机,太早了新绒没有蜕出来,绒很难挠下来;招的太晚了,羊会热痒难耐,凑近灌木丛、树桩蹭痒痒而挂掉绒,损失收成。羊绒是养羊人的命根子,除了下羊羔,养羊人的经济来源只此一个途径。如果羊绒卖不上个好价钱,那一年的辛苦也就泡汤了,等于白忙乎。
六畜之一的羊,据说在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就开始了养殖,可见羊一贯是极其温顺善良的动物,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温顺当然指羊普遍的性格,羊也有凶狠的时候,但那是个例。《史记》中就有“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的句子,我猜他指的是种公羊。绵羊的种公羊我们叫圪羝(内蒙古西部方言读“圪丁”),常有粗大的角盘旋在头上,身体也比一般绵羊高大,看起来特别威猛,一旦惹恼它,它就会用角顶你,发狠时还会倒退几步距离,那样子正像一个拳师顿然收回了拳头,目的是更好地打击对手一样。如果不幸你被撞个正中,后果可就惨了。
温顺善良的羊被迫卧倒,用绳索将两前腿及一后腿捆在一起,先剪掉长毛,就开始了招羊。招羊时人半蹲在地上,拿很密的梳子,我们称“招子”,从前往后仔细地在羊身上走一遍,这很需要一些技巧和耐力。招子既要贴近羊皮,用力均匀,还要防止抓破羊皮。那时院子里、羊圈里灰尘播土,人累得衣衫不整,汗泼流水,羊则被挠得痛苦哀嚎,老远就能听见惨叫的声音。汗水和尘土混合后,成为一道道污浊的河流,在脸上身上肆意流淌,那情形,想起来还有些悲壮的色彩。一侧招完再换另一侧,即使是熟练工,一天也最多不过招十几只,没有干过这个活的人,往往累得好几天都直不起腰来。
我那时还小,招不动羊,只能“溜二茬”,拿挠子在大人招过的羊身上再捋一遍,生怕有漏掉的绒。招子和挠子都是招羊时必备的工具。招子的齿密而粗,挠子则疏而细,招子招头遍,挠子溜二茬,用途各不相同。这些工具都是极有经验的师傅用钢丝做成的,一般技术不过关的人是做不好的。那年头羊绒紧俏,行情好的时候一斤绒能卖到二百多块钱,养羊人为了多卖些钱,多会耍些滑头往羊绒里掺和东西,胆子大的多掺点,憨厚的也禁不住诱惑少掺点。什么猪油、石蜡油、滑石粉或白干土,都能派上用场,所以这时候招的绒也“成倍”地增长。由于羊绒稀缺,所谓“萝卜快了不洗泥”,即使品质差些也卖得很快。买绒的人其实也知道这些花招,不过他们有渠道卖出更高的价钱,所以也就不太计较这些了,况且买卖时大抵都要讨价还价,以求得皆大欢喜。后来据收绒的人说这种掺了假的绒很容易损坏梳绒机,一台这样的机器在当时可是价格不菲的。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都是为生活所迫,不说也罢。
回想起来,吃羊肉是最大的享受了,香喷喷的炖羊肉,味道独特的羊杂碎,还有羊肉大葱烧麦,说起来都嘴里生津,真想大快朵颐。为了口腹之欲,人有时就不免残忍。君子远疱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自然界就是这种法则,人处于食物链的顶端,想逃脱这一规律谈何容易,幸与不幸,谁都理不清。所以我不是君子,至今还是喜欢吃羊肉,唯一能做的至多是不去看宰杀的场面而已。羊绒羊羔是养羊人的经济来源,为了满足人的口腹之欲,老弱病残羊就派上了用场,膘肥体壮者是舍不得的。
宰羊的时候,父母一般不让我们小孩到跟前,到后来还是好多次目睹了那样血腥的场面。鲜血的喷射,还有屠刀插入羊的喉咙时,羊全身肌肉痛苦的痉挛,抽搐再三,那声微弱的叹息,实在令人揪心落泪,至今想起来还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白居易有“羔羊口在缘何事,暗死屠门无一声”的诗句,“无一声”是有些夸张了,但那声微弱的叹息实在比任何哀嚎还令人动容,由此也可见羊的温驯和善良。同是家畜的猪比羊牺牲时要尖厉得多,要壮烈得多。猪被宰时不但咆哮,还会凄厉地嚎叫,一头二百斤左右的猪,那执拗笨重的身体没有四五个壮汉是降服不了的,虽最终不免于一死,但生命最后的反抗可谓惊天动地,可歌可泣。
人们愿望不能满足的时候,总要祈求上苍,以为什么事情都由老天爷掌管着,只要他老人家同意,这事儿保准能成。因此总会暗中许愿,许诺老天爷以礼物,这礼物有时候是鸡,有时候是羊,更有甚者为牛。在大青山里居住时,二爷爷每年中秋节都要“领牲”,祈愿无所不能的老天爷将进贡的羊领走。现在想来,不知老天爷一年会收到多少这样无辜的家畜呢。
在房梁下的檐台上,一只羊被拴着腿拉上来了,二爷爷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大约是祈愿风调雨顺之类,或者是更为隐秘的心愿吧,当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领了哇,领了哇”,这时候如果恰遇羊浑身上下哆嗦几下,就表示老天爷“领牲”了。可是往往事与愿违,二爷爷默默祈祷多遍,拴着的羊老半天就是不打哆嗦,这就未免扫兴,需要另外想辙了。因为时值中秋,清晨已略微有些寒意,这时给羊身上洒些刚从井里打来的凉水,羊便很快浑身直打哆嗦了。那时二爷爷便舒展了眉头,露出了笑容。
随着羊身上水珠的抖落,它的生命也便接近了尾声,只等那一柄雪亮的刀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羊脖子被捅了一刀以后,鲜血顿时喷洒出来,人们往往还要用事先准备好干净盆子接羊血。根据体检时候验尿的经验,中段血应该是是最好的,开头和结尾的就可以不要了。流淌在地上的鲜血,过一会儿就凝成了暗紫色,这时羊已经被剥皮了。据在草原上生活过的人讲,他们杀羊方法与我们很有一些不同,但结果是一致的,都是谋财、害命、果腹……人与羊之所以能够和谐相处,就在于羊是弱者,处处为人类提供好处,都在讲万物众生是平等的,怎么可能呢?好不容易爬到食物链顶端的人类,怎么能够放弃拥有的权利呢?
大约在新千年左右,阴山里开始禁牧了,许多牧民不得不把心爱的羊卖掉了,开始了一种对他们来说全新的生活,有的将散养的羊迁移下山,在土默川上过起了逐水草而居的“新游牧”生活,有的则退而求其次——干脆圈养,无奈山羊不适宜圈养……小尾寒羊以多胎、多羔、生长迅速闻名,圈养有着明显的优势,因而得到人们的青睐,但肉质与山羊相比却要逊色多了,没有人愿意吃寒羊肉。
这几年据说多年不见的野鸡、狍子等飞禽走兽又重归了山林,使大青山的生态环境有了明显改善。不过狼叼走小猪的事再也没有听说过,人与狼的大战已经成了传奇。禁牧虽说是好事,但也掐断了一部分阴山人的经济命脉,逼迫他们放弃了原有的生产生活方式,有的流离失所,开始了农忙打工的生活,极少数人不愿意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宁愿缴纳不菲的费用,也要厮守那片土地,他们是真正的阴山人。每一个在阴山里生活过的人,应该懂得那种感情。我是一个逃离者,只能在此向他们致敬。
山里的日子不紧不慢,过得也着实辛苦。在我高中毕业那年,父亲便决定卖掉所有的羊,举家搬到察素齐镇上生活。这个没有选择的选择,让我们从此走出大山,于是那些可爱的羊,连同那些与羊在一起的日子,都渐渐离我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