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草垛一样的山梁,一座毗连一座。在两座最高的山梁之间,夕阳漾起了淡红色云絮。向南的山坡,覆盖着青黝色影子,一片叠一片,有了渐暮的气息。山脊割下来的阳光,带着菊花色,漂浮在空气中,虚虚的。投林的鸟,一阵阵飞过。
山峦之下,是一片收割后的田畴,几户人烟依在溪边。田畴像一把打开的折扇,遗落在群山怀抱之中。溪流从远处的峡谷无声无息地转过来,大幅度无规则地弯曲,显得随意率性,分切田畴。燥热的秋味被溪流浇灭。我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毫无目的。蚱蜢在枯死的稻草叶上,跳来跳去,偶尔呼呼地飞起来,停在另一块稻田里。鸡在田里追逐昆虫,咯咯咯,边跑边叫。几只红蜻蜓悬浮在空气里,薄翼透明,颤动。麻雀一群群,在田里,找谷粒吃,我走过去,它们会突然飞走,在不远处,落下来,继续吃。
每天的落日之分,我都会在溪边,在田畴,在山边,走走。我迷恋一种原野初入睡眠的气息,只有这个时候才有的气息,火堆慢慢熄灭的气息——渐凉但仍有余温,澄明但仍有混沌。这些地方都是我无数次走过的,哪里有一棵苦楝树,哪里有一棵桑树,哪里有大石头,哪里有简易的木桥,我心里有数。木桥有三座。一座是在洋槐树下,两根粗壮的松木,夹在石头堤岸上,松木板钉桥面,挑担的人,从这里来回,站在桥面上,担子换一个肩,后箩筐移位到前面,扁担在肩上抖一抖,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桥身会轻轻地颤动。另一座木桥在溪潭右侧,潭边有妇人洗衣,蹲着,棒槌啪哒啪哒槌打衣服,水沫扬起来,落在潭面,水纹叠加在一起,密密有致,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木桥是六根柱状杉木,用长条“一”字钉骑马式固定。孩子从桥上,一个翻身,跳入潭里洗澡。另一座桥宽一些,在山坳前的滩头,溪中间,架了两个“人”字木桩作桥墩,桥面是刨了平面的杉木,用磨尖了的钢筋头楔入,桥两头以铁链锁在石柱上。独轮车从桥上推过,咿咿呀呀,推车人的影子在水面上像一条鱼,慢慢游动。
下游还有一座石拱桥,可以行使车辆。桥两侧有十三级麻石台阶深入溪边。这里是村人出殡前买水的地方。低处的石阶边,插满香头,纸灰淤积在泥里,破旧的碗盏有厚厚的污垢,水里沉着白白的硬币。买水一般在早晨,或落日前,哭丧的队伍披着白布,唢呐流水一样呜咽,炮仗零星地炸响——即将在地里长睡的人,在人世间,最后一次,和相爱的人相怨的人相会。
再往南,是南浦河了,水茫茫。夕阳的余晖铺满了河面,彤红彤红,光点闪闪。几叶竹筏漂在斜影里,打渔的人赤着身子,鸬鹚嘎嘎嘎叫,钻入水中叼鱼。远处的群山罩在一片红褐色之中。河水仿佛不再流逝,只有波光跃动。天际一片银白。
身边的叠叠山影在移动,缓慢的,如水渍洇在草纸上。天空似乎更透亮浑圆,薄幕青蓝,布满锡箔的光泽。夕阳浑圆,如架在火炉上的铁饼,赤焰喷射。我从来没改变过这个想法:苍穹里,有一个推铁环的人,披着红色战袍,从早晨开始,赤足奔跑,一脚跨过高山,三步跑出大海,越跑越快,战袍飘飞,因空气的摩擦,战袍开始自燃,灰烬纷纷落下,正午时分,肉身开始燃烧,但他不会停下脚步,直到肉身燃烧殆尽。但我从没看过这个推铁环的人。我听到了铁环在滚动时当当当的声音,从东边响彻西边。过于快速奔跑,以至于没有脚步声。他飘飞的战袍,猎猎作响,带来大地浮荡的风,芦苇在倒伏,树梢在摇晃,河水有节奏地掀起浪花,炊烟在飘散,笛声传得更渺远。我相信他一直存在,虽然他从未影子和言说。他会在暮黑之时消失,不知影踪,但他第二天又会来,沿着亘古不变的路途,从海面启程,推向山坡。他有神秘的技艺,携带着时间的密语,他从不理会我们的仰望,显得残酷无情。
很多艺术家,都热爱落日。荷兰印象派画家文森特·威廉·梵高(1853-1890年)画过《麦田里的落日》:麦子收割在地,尚未收割的麦子完全倒伏,收麦的人面目不清,草帽破旧,不远处有一棵树是那么孤单,山峦青黛,落日被海浪一样的云朵抛起夹裹。誉为“画水的贝多芬”法国画家杜比尼(1817—1878年),有一幅名画,叫《落日与渔夫》,金黄的色彩丰富,明朗,即使太阳即将沉入大海之中,也如成熟的橙子。夕阳,也是诗人热衷的吟咏之物。王勃之“落霞与孤鹜齐飞”,写得美轮美奂,有油画的斑斓,视野开阔心藏江河。白居易写《暮江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似乎显得矫情,虽然至幻至美。远不如王维《使至塞上》浑厚苍劲:“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马致远写《天净沙·秋思》:“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几乎是一个思乡人的穷途末路,有家去不得,故国早已不存。李商隐在《乐游原》说:“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是晚唐时代的挽歌,多么悲伤。
“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迟迟年月难耐这一生的变幻,如浮云聚散缠结这沧桑的倦颜……”这是二十五年前,在看电影时听到梅艳芳演唱的《夕阳之歌》,我再也没有忘记。云霞渐散,谁的生命不是这样呢?2003年12月30日,梅艳芳病逝。从新闻中得知这个消息,我脑海中萦绕不散的,是这首歌。落日,让人迷恋。或许夜晚即将来临,夕光是最后一抹绚烂;或许绚烂之美,转瞬即逝,犹如雄浑的悲歌。
我守望过落日。在山巅,看着夕阳滑落地平线,像一尾锦鲤游入大海。地平线漫溢火山一样的灰焰。大地一片灰白。我相信了那个推铁环的人,他的存在。他一直在追赶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遥远的地平线。无论多高的山,他可以跨越;无论多大的海,他可以穿过。但他无法到达地平线。地平线是最远的远方,比远方更没有尽头。地平线是所有道路的尽头。
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大地开始灰暗,霞光消失。田畴里,萦萦白雾,沿着溪边游弋。远山如暗哑的牛皮鼓。天空变得浅蓝,暗灰蓝,空气潮湿。视野渐渐模糊,远处的景物被一只手抹去,只留下疏疏淡淡的灯光。我沿着溪边的草茎,往回走——过一个矮小的山冈,便可以摸到寓所的院门。
我翻开旧日的诗作,低低地读了起来:
日落前,我在临河的阳台上
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闭目凝神
那个从不来看我的人
我细细地想一遍
她手腕上的玫瑰刺青
光洁的耳垂
提笔就老的眼神
落地窗一样的长裙
旧纸张中浮出来的面容
有几分羞赧……
日落之前,我必须完成这个过程
她更多的生动和完整
不会被夜色吞没
也不会迷失
落日给她满身的金黄
荷花开得更饱满
日落前,我回到这个偏僻的寓所
喝水,洗澡,更衣
躺下来,细细地想一遍
这是每一天不可耽搁的事情
反复读,站起来读,越读声调越高,直到颓然而坐。呱呱呱,大雁列阵飞过我的屋顶。向南的大雁,越飞越远。稀疏的星光浇水一样,淋湿了地面。夕光已完全被不可知的大海吞没。
黄昏时分,我日复一日在山野中走,走重复的路,看同样的景致。有时看看天空,有时看看远处,大多时候,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被夕光拉长再拉长的影子。变形的影子。一个人的影子。被树影覆盖的影子,被山影覆盖的影子。被溪流带走的影子。这时,我想找一个人说话,说说秋后的银杏树,说说晚露,说说昨日凋敝的秋海棠。可我找不到合适说话的人。落日沉降,山峰高耸,神开始窥视,弯刀一样的残月露了出来。
我仰起头,露水冰凉,星辰缀满我的额头。星辰吟唱过的,我也吟唱。油蛉沉默,我也沉默。那个从不来看我的人,大雁会在她屋前的乌桕树上,筑巢,育雏。
戴着面具的人,在一朵荷花上舞蹈,裸美的肌肤涂抹了一层露珠。面具银白,如古老的铜镜。长发遮蔽的大地,在面具的照射之下,露出静谧的睡姿,山峦起伏,草泽随时会喷出泉水,鱼戏荷田于东。荷花在颤抖,舞者摇曳多姿。她的裙裾被风鼓起,随腰身旋转,越来越迷乱。她发出了一种飞瞬即逝的银光,穿透了云层、密林、虫洞,和我们的恐惧。光消失之后,她开始唱歌,歌声由远及近,从天边雪球一样滚来。雪球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滚越大,从山巅碾压而来,落在我屋顶,碎雪在窗外纷扬。她的歌声沉闷,但有惊人的爆发力,会炸开我们的耳膜。我们却无法窥视她的峥嵘。她那么神秘,鼓胀的身体里埋着大海。她一边舞蹈,一边抖落黑夜的碎片。她手中的银鞭,每甩动一下,河流便更加弯曲,天空会变形错裂。她一次次来到我窗前,露出森白的獠牙。深冬之后,我一直等待她的到来——她是我熟悉的人,她会从我体内掏出无数溪流,让枯死的草再次发芽,谢落的花回到枝头,通往故人的路也通往杂花繁盛的花园。我打开窗户,她伸出蛇信,舔我额头、脸颊和惊慌的瞳孔。她的吻,那么阴冷,妖娆,缠绵,让我无法躲避和退却。我无法抱住她,她如一条深海鱼,溜滑、敏感,转眼游入深海之中。现在,她又出现了,她的鼻音很重,像海啸之声。她冷漠又热情奔放。她不停地跳舞,摆出荷花绽放的姿势。我几乎爱上了她。我已经爱上了她。我静静站在窗下,等待她停下来,可她不知道疲倦,她舞蹈、发光和歌唱,作为一个使者,她的使命在于对生命的唤醒——我说的是,在春夜,雷电在催发万物生长。
夤夜,我还在看书,闪电来了。以前毫无征兆——下午还是暖阳普照,人身燥热,在黄昏时分,来了一阵过山雨,乌云又被风扯散了。云什么时间聚合在一起的呢?这是一个山中小盆地,被层层山峦包围着。盆地就像重瓣蜀葵的花芯。乡人说,这里是雷区,时常有雷电来,还常有人电击而死。村里有好几个人被雷劈死。我说被雷劈死,多幸福,毫无征兆地死,死得不痛苦,突然失去知觉和生命。乡人说,被雷劈死,是诅咒,哪有人会希望被雷劈死呢,作恶的人才会被雷劈死。我问:“村里被雷劈的人,作恶吗?”乡人呵呵呵笑起来,哪有那么多作恶的人,作恶的人就像蚂蝗,一撮盐放下去,蚂蝗化为水了。乡人说起了几个怎么被雷劈的人。一个是妇人,在厢房里洗澡,轰隆一声,她的身子一半烧焦了,死在澡盆上。一个是耕田的人,他在犁田,泥块在犁铧两边翻,牛在前面拉犁,傍晚牛拉着犁铧回家,人不见了,家里人去田里看,田里伏了一个人,全身焦黑。一个在树下躲雨的人,轰的一声,树劈了半边人也劈成焦炭。
我来山中之后,没听闻被雷劈的事。树被雷烧,倒是见过。门前矮山有一颗老樟树,树内空,可以藏几个人,树却枝繁叶茂。树上有很多鸟窝和蛇。每次进山,也从树下山道经过。大鸟窝比脸盆大。树洞里,常插了香——有些人来拜树。老树居住着树神,当地人是这样说的。当地人不砍老树。修路造桥,要移栽老树,乡人也要摆上酒菜,焚烧香纸,磕头跪拜。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人正在伙房吃饭,烧饭的大嫂突然站起来,说,树,树烧起来。闪电蛇一样游动。那么高的树烧起来,谁也救不了火。伙房大嫂呜呜呜哭了起来,说,天神在惩罚人,肯定有人作恶,树替人挨了雷劈。树被黑烟笼罩,红红火光照亮了四周的山野。树烧了一个多小时,雨来了,火才熄灭。第二天,我们去看老樟树,树叶全烧光了,树身焦黑,树洞腐殖层还有零星火点。这棵树死了,站着死了,像一个巨大的树雕,张开双臂,露出刚健的肌骨。乡人说,这棵树有好几百年了,它目送多少人,葬在它身后的坟地里,它死了,再也庇佑不了人了。乡人烧了酒菜来祭祀。祭祀一棵树的死,像祭祀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最后离场,请来了班戏,做了道场。乡人在诅咒电雷,说,什么不好劈死,要劈死一棵老树啊,某某人作恶那么多年,雷啊,也不显显眼。过了三个月,烧焦的树身,发出了新芽枝,绿得发碧。乡人又来祭祀,说,树神舍不得我们,还得继续守护。
小时候,我特别惧怕闪雷。雷像轰炮,一阵阵,震天响。听到雷声,我便捂紧耳朵,躲在八仙桌底下,仿佛八仙桌是牢不可破的避雷地下室。我祖父见我这个样子,哈哈哈大笑,说,雷又看不见人,是个睁眼瞎,你躲起来干什么。他拉我,我也不出来。闪电忽闪忽闪,在天边烧灼,我又会关紧门窗。我儿子十岁之前,也怕闪雷,每次雷鸣,他吓得嚎啕大哭,躲在他妈妈怀里。在很多人的童年里,雷是凶煞之神,让人惊恐。
在我老房子没拆之前,有一块荒地,堆石头和废弃的坛坛罐罐。有一年,我祖父说,荒地不用可惜了,栽几株雷竹吧,春雷来了有雷笋吃。他种了几株雷竹,第二年便出笋了。过了三年,雷竹长满了。祖父把秕谷木屑,倒在竹地里,第二年雷笋长得更多。第一声春雷响,我第二天便去竹地看,是不是长雷笋了。我祖父取笑我说:“雷笋哪长得了那么快,还在地底下,你扑在地面,可以听见笋在地里拔节呢。”我扑在地面听,什么也没听到,脸上爬满了黑头蚂蚁。
雷笋拔节的声音,是可以听到的。它是春天的脚步声,在春雷的催促下,和春雨一起出发,来到山冈,来到田野,来到溪畔和花盆。它会来到任何一个角落,充塞每一个细胞。
现在,来到我窗外。我推开门,去了院子里。院子里的路灯濛了毛毛雨,虫蛾一样飞舞的毛毛雨。雨银白色,闪着淡光。四周寂静。我抬头看看天,天一片漆黑。山峦沉没在汪洋里,如不见踪影的方舟。我翻开盖在地里的稻草,查看年冬扦插的花苗。我扦插了很多藤本植物枝茎。稻草软软的,有些腐烂了,散发霉热腐殖的气息。看了很多次了,我都没看到扦插枝茎发芽。枝茎若发芽,我便会扒开稻草,让活苗自由生长。一棵苗的生命,由它自己去遵守四季的规则。种草木,不在于花开得多美,不在于花季有多长,而在于看它怎样经历四季。每一种植物,在四季中,所呈现的面目不会一样。种草木的人,都是细腻的人,多情,敏感。
这是第一个雷雨夜。我在雨廊里,一个人坐了下来。对大自然而言,这是一个惊天动地之夜,接下来大地要发生的事情,可以顺理成章地预想:鳜鱼开始洄游,鲫鱼寻找有草丛的水边孵卵,桃树会发出第一支绿焰,韭衣脱尽分蘖新芽,布谷鸟的叫声在山谷里一声长两声短,水库里的野鸭深夜也叫了,池塘漂起了茵茵浮萍,美人蕉枯黄的直茎明日转青,青蛙哇哇哇在冷夜独自鸣月……
三条闪电从东边的天边,弯弯曲曲地掉落下来,落在它自己消失的地方。阴绿色光,照得天边也是阴绿色,大地变幻着色彩,让人无法确切感知,充满了神秘和阴森。“从来的地方来,从去的地方去。”这个神谕,也适合闪电。来的地方,即是去的地方。发生的地方,也是终结的地方。只是雷迟迟没有来,或者永远不来,或者来得悄无声息——不是所有的雷声,都会响。我在笔记本上匆匆写下《骑闪电的人》:
你指间消散的,不是火焰。春夜的风暴
那样完美,滚过。骑着闪电降临的人
河流是他的腰带,山峦是他的冠峨。宽恕他吧
他沉湎于闪耀,奋不顾身
逆流与顺流,他都一一带给
请你指明他的归宿。天空浩瀚,黑如泥浆
在他的最后一眼,你第一个浮现,依旧淡雅如菊
我曾说,霜迹是闪逝之物,太阳出来,霜无影迹了。霜去哪儿了?去了泥土里,去了空气里,去了植物的叶脉里。消失得最快的自然界现象,不是彩虹,不是海市蜃楼,而是闪电。它扑闪如电光火石,焚烧空气,焚烧雨云,如死神的歌谣。闪电哪儿也不去,哪儿也收容不了它,除了苍穹。雷声仅仅是闪电焚烧时的噼啪之声。
雨越来越密,雨珠越来越大。地面溅起哗啦啦的水珠。密密麻麻的水珠,落下便破碎,形成了水。水渗透了草根,渗透了泥孔和瓦缝。水在汇流,沿着墙根,流到了荒地里。荒地里长满了七节芒和矮灌木。
闪电再也没有来。像跳舞的人,以雨水谢幕。
春寒袭袭,包裹着人。我回到房间,再也无法入睡。我把台灯调成暗光。窗户玻璃被风拍得啪啪响。风像一个急于投宿的人,蜷怠于长途跋涉。天空再次出现了裂缝,幽灵一样的光,撕裂无边的黑布。在我的窗前,忽闪忽闪,露出狡黠的面容。它每次到来,我都毫无防备,甚至不给我任何暗示。我想抱住它,抓住它。它转身而去,留下一片黑暗和暴雨,让我一个人,在空空的房间里,战栗、惊悚,望着漆黑的窗外,不知所措。
雨落在头上,冷冷的。我用手摸摸。密密的圆珠形的雨,从高高的天际落下来,每一滴都很冷。每一滴雨都像破碎的脸孔,无法复原。雨下了好几天,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山路泥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我便坐在雨廊里,看雨怎么落下来。天空灰白色,乌濛濛,海拔略高一些的山峰也隐没了。雨扑簌簌飘摇,加速度落下来。雨从一个巨大的筛子筛下来,透亮,一滴黏连一滴,形成绵长的雨线。雨线和雨线并不交织,像垂下的璎珞。雨线银白色,密布在我的视线里。两只家燕斜斜地飞,一会儿落在翻耕的田里,一会儿落在电线上。
家燕三月初就来了。短短几天,田野里有了许多雨燕,三五只一群,在衔湿泥,在觅食。我的走廊里,燕子也筑了窝。是去年筑的,两个,并列,倒葫芦形。燕子筑窝时,我刚到山里生活。它在上面筑窝,我在下面看书。它们唧唧地叫,把灰黑色的污物拉在我书页上。窝筑了拳头大,杂工老张看见了,扛一根竹杈,说,燕子屎拉在头上,头会变瘌痢。他捅窝。我说,窝就是家,它的窝干你什么事了?老张讪讪地笑,说,你成了瘌痢怎么办,哪有读书人是瘌痢的。我说,酒喝多了,血管会爆,我也没看到你血管爆啊。它们孵育雏鸟,我也每天看,看它们喂食,看雏鸟试飞。
田翻耕了,家燕又来了。家燕喙短而宽扁,翅膀狭长而尖,尾羽呈叉状,上体发蓝黑色,还闪着金属光泽,腹面白色。春天是燕子剪开的,剪裁出柳树绦绦,剪裁出桃花灼灼。这是古人说的。燕子狭小的身子,驮来春风。它体态轻盈伶俐,在低矮的空中画着优美的弧线(它们忽上忽下飞,捕捉飞舞的昆虫)。春风在回荡,雨也空濛。乡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催促着水牛,在田里翻耕。燕子站在泥堆上,啄食蚯蚓、蟋蟀、百足虫。牛背鹭涉水啄食泥鳅田螺。牛背鹭白得如一团雪。微雨时,我也去看人耕田。
我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二十多里路,去小镇苗木市场转几圈。这是每天早上出门干的第一件事。即使不买,我也去。苗木市场在一条旧街道里,冷冷清清,从三月到五月,每天上午有人卖苗木。无论晴雨,我都带上一件雨披。种苗木是山区人营生之一。我走走看看,问价格,也问苗木来源地。苗木一般是桂花、杉树、罗汉松、红豆杉、茶花、橘子树、柚子树、垂丝海棠、樱桃树、美国红枫、腊梅、木槿、枇杷、花厅梨,也有很多花苗,有忍冬、紫罗兰、扶桑、芍药、水仙、兰花。他们卖苗木,也卖野葛粉、野生菌、红薯粉丝、梅干菜、酸萝卜、笋干、霉豆腐,还卖小黄豆、豇豆子、扁豆子。卖苗木的人坐在矮板凳上,看着一个个路过的人。这些东西我都买过,这些苗木我都种过。
雨天,适合种苗木,不用浇水。我种的树苗,都是小苗。乡人便取乐我,说,等这些苗长大了,都不知道要哪一年,要种就要种有年份的苗,长得快,成活率也高。我说,假如有那个福分,我愿意看着一棵苗长大,一年比一年粗壮,一季比一季挺拔,这个过程比什么都有意思。
大多数雨天,我无所事事。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人脸,我已经没有任何兴趣细看。我是一个不约人闲聊的人。有一段时间,我特别专注于一个乡人种田。他翻耕,我去看。他耖田,我去看。他撒谷种,我也去看。我还跑到他家,看他育种。那块田,在山坳中间,有一亩多。我站在窗户,可以看见田里有没有人。他灌水,我去看;他放水,我也去看。每天傍晚,我弯一节羊肠田埂路,去那块田里看看,再绕过田畴,去溪边散步。稻种发芽,鹅黄浅绿,我拔两株,栽在自己玻璃罐里。下雨了,我也去看田。秧苗浮在水里,雨打在苗叶上,苗也卷曲一下,又弹回来。乡人几次问我:“你到底在看什么呢?你真是一个少见的人。”他又问:“你是不是想学种田呢。”我说,我想看一粒稻子是怎样变成束稻穗的,这个连续不断的过程,让我入迷。
屋前荒地有一块低洼,连续绵绵的雨水,低洼积了比脚踝还深的水。水洼有两张八仙桌大。一次,我在荒地找鸟窝,看见水洼里有很多竹签细的小蝌蚪。我又每天去看小蝌蚪。荒地有芒草和矮灌木,许多鸟喜爱在这里筑巢。野鸡也有。有时,我坐在雨廊或阳台看书,或躺在竹椅上午休,野鸡会咕咕咕叫,突然飞起来,掠过芒草丛。在这里,蝌蚪却是第一次看见。过了半个月,蝌蚪变成褐黄色,身体呈纺锤形,像发芽的南瓜子,吸附在杂草四周。又过十来天,蝌蚪成了麻黑色,长出短短细细的幼足,嘴巴扁扁。鸟站在水洼边,吃蝌蚪。蝌蚪乌黑黑一群,惊慌四散。大颗粒的雨珠,打在水面上,也把蝌蚪打上来。跳起来的水,吸着蝌蚪,又落下去。又过半个月,蝌蚪不见了,成了赖皮蛤蟆。蝌蚪也叫蛞斗、玄鱼、悬针、虾蟆子、水仙子、是蛙、蟾蜍、蝾螈、鲵等两栖动物幼体。小时候,我捞过蝌蚪喂鸭子。用一个竹编的抄网,抄进田沟,把蝌蚪捞到铁桶里,捞了半桶,拎回家,倒在石槽里,给鸭子吃。蝌蚪扭曲地爬动,尾巴甩动。鸭子嗦嗦嗦嗦,把蝌蚪刷进嘴巴。想想,我当年真是个残忍的人。
前几日下小雨,我无处可去。我找了几根竹篾一圈麻线一盒大头针,挖了几条蚯蚓,去溪边钓黄鳝。麻线绑在竹篾上,另一头绑扎大头针,针头扭成弯钩,穿一条红蚯蚓,抛入溪里。竹篾弹性大易弯曲,可以弓在溪边石缝。我抛了五根竹篾,自顾离开,去田野采。黄鳝吃食,吞下去,大头针勾住嘴巴,怎么也吐不出来。它便不再游动了。我一刻钟提杆子,查看一次。过了一个多小时,雨稠密了起来,我披流着细沟似的雨水。田畴空无一人,清冷,水雾散了出来。我收了杆子,挽一个竹篮,走田埂路回来。汪汪水田浮起一层淡绿。田埂的荒草也抽了寸芽。回到伙房,鞋子裤脚衣袖全湿透了。黄鳝钓了三条。我生了一钵炭火,赤脚架在火钵上。突然觉得很冷,不停地打冷颤。我熬了生姜茶,喝下一大碗,又喝了半杯酒,身子才暖和起来。雨是那么冷,从毛孔渗透到血液里,由内而外地浸泡了我。
雨的冷,是从高空带来的。它的冷,就是天空的冷。我把黄鳝剁成手指长,一节一节,放在砂钵里炖。用生姜、辣椒干、胡椒叶作调味料。炭火红红。我坐在伙房门口,怔怔地看雨。也不仅仅是看雨,也看别的。至于别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濛濛湿的空气里,我没看到雨,只有一片濛濛灰白。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人。这个人是谁呢?我也不知道。我想起了一个城市,我去过,凌晨下火车,去了一个酒店,看窗外下了一天的大雪,我又回来了。我想起了一首诗,描写栀子花在雨中纷纷飘落,花瓣如鸽子羽毛。我又想起了暗夜疲倦的声音,像破裂的水管爆水。雨中的房墙和黛色的矮山冈,我也看不见,我看见了一张书桌,桌上有一本看了一半的阿米亥诗选,书旁边有一个玻璃烟灰缸,烟灰缸里有几个潮湿的烟头和一个空火柴盒。天完全暗了下来,我拉亮灯,起身把砂钵端上餐桌,打开盖子,砂钵里的黄鳝成了木炭。
一个下午过去了。一天过去了。
雨还没过去。路面漫上水,漂着腐烂的树叶。
雨在下,已经第八天了。我戴了一顶宽斗笠出门,在四处荒山野道走走。斗笠越戴越重,我在一棵树下,把斗笠解下来,甩了又甩,水甩出弧线,抛撒出去。雨滴在我头上,冰凉。我摸摸头,摸摸脸。打在头上的雨滴,有亡魂的冷。斗笠轻了,我再戴上头。雨细长如丝,绵密,随风飘忽。走了一圈,有些失望,我什么也没发现。雨水过多,加速了落叶的腐烂。也因为积水,有几棵年冬种的含笑树,也死了。野草的葱茏,显得厚颜无耻。鸟,我一只也没看到。家燕躲在巢里,做起了居家夫妻。倒是看到一只野兔惊慌失措地跑,撅起屁股,毛发全湿。春天,并不完全意味着新生,也有死亡和腐烂。死亡的,腐烂的,一并入土。生长的,继续生长。
荒地里,开出第一朵花的,是泡桐。我种过三十多株泡桐。在坍塌的斜坡上,为了保持水土流失,我种了泡桐和七节芒。这两种都是疯狂生长的植物。泡桐还是光溜溜的,树叶还没发出来,紫白的花缀满了枝丫,带着南方特有的油腻气息。大雨来一次,花瓣落一地。太阳开一天,地上的花瓣枯黄几分。一个雨季结束,泡桐长出了肥厚宽大的叶,花却一朵也不剩。任何一棵树,都是这样的:死亡一部分,生长一部分。或者说,一边死亡,一边生长。生命的成长伴随着严苛的死亡,这是节律,谁也无法逃脱。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道少。”孟浩然在《春晓》这样写道。年少时读,觉得那么唯美动人,现在读来,有了别样的况味。中年人的况味,茫茫尘世的况味,时间碾压万物的况味。似乎一切都那么无可奈何。一个敏感万物生死的人,惋惜心远远多于惊喜心。每一场雨的到来,既是对大地的馈赠,也是对大地的清洗。雨落在地上,既是润物,也是劫难。雨在天空编织着优美的雨线,婀娜,雨声响亮,把人惊醒,把虫蝥惊醒,把草木惊醒。我们看到的每一场雨,都十分盛大。当雨落下来,其实每一滴雨,都是极其孤独的。
三两只鸟儿在叫,天露出光,开始叫。叫得冷清,婉转。我穿衣起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在叫,也不知道鸟儿叫什么。细细听鸟声,似乎很亲切,像是说:“天亮了,看见光了,快来看吧。”我烧水,坐在三楼露台喝一大碗。露台湿湿,沾满露水。路对面的枣树婆娑,枝桠伸到了我露台上。青绿的枣叶密密,枣花白细细地缀在枝节上。枣树旁边的枇杷树,满树的枇杷,橙黄。几只鸟儿在枇杷树上,跳来跳去。鸟儿小巧,机灵,腹部褐黄色,上体淡淡暗红色,喙短而尖。鸟儿叫的时候,把头扬起来,抖动着翅膀。
水温度太高,烫手。我把碗摆在栏杆上。碗里冒着白汽,淡淡的,一圈一圈。白汽散在湿湿的空气里,没了。房子在山边。山上长满了灌木、杉木和芒草。路在山下弯来弯去,绕山垄。乌桕树在房子右边,高大壮硕,树冠如盖。冠盖有一半,盖在小溪上。小溪侧边是一块田。田多年无人耕种,长了很多酸模、车前草、一年蓬和狗尾巴草。田里有积水,成了烂水田。这里是蛤蟆、青蛙、田蛙和泥鳅的乐园。中午、傍晚、深夜,这三个时段,田蛙叫得凶,咕呱,咕呱。我可以想象田蛙怎样叫:撑起后肢,昂起前身,鼓起胀胀的气囊,奋力把气从囊里推出来——咕呱,咕呱。田蛙通常是一只在叫,也无回应,叫声冗长,且格外寂寞。田里还有两株野长的芋头,芋叶像一把蒲扇,青蛙蹲在芋叶上,不时弹出舌苔,黏吃蛾蝇。蛙多,蛇也会来。蛇是乌梢蛇,溜溜游动。
白汽冒完了,我喝水。喝一口,歇会儿,又喝一口。鸟叫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喧闹。有好几类鸟在叫。有的鸟儿离开树,飞到窗台上,飞到围墙上的花盆,飞到晾衣杆上。路上没有行人。我听到有人在房间里咳嗽,有人在院井里打水。
光从天上漏下来,稀稀薄薄。空气湿润,在栏杆在竹杈在树桠在尼龙绳,不断地凝结露水。露水圆润,挂在附着物上,慢慢变大变圆,粘液一样拉长,滴在地上。横在栏杆上的两根竹竿,挂了一排露珠,摇晃着。露台上没有收入房间的皮鞋,全湿了。鞋面上也是露珠。露珠润物,也润心。我看见露珠,便安静下来,觉得人世间,没什么事值得自己烦躁的,也更加尊重自己的肉身。很少人会在意一颗露珠,甚至感觉不到露珠的存在。只有露水打湿了额头,打湿了身上的衣物,打湿了裤脚,我们才猛然发觉,露水深重湿人衣,再次归来鬓斑白。露是即将凋谢的水之花。它的凋零似乎在说:浮尘人世,各自珍重。
围墙上,摆了四个花盆,各种了凤仙花、剑兰、葱、络石。络石爬满了墙。剑兰已经开花半月余,花妍红夺目。鸟儿在啄食花芯里的蚂蚁,细致,快乐,轻悦,还啾啾啾地叫。枇杷树上来了好几只鸟儿。枇杷被啄出一个个孔洞。鸟儿歪着头把喙伸进孔洞里,枇杷摇晃,啪啦,掉了下来。蚂蚁在地上,繁忙地搬运烂枇杷。
继续喝水。每天早晨我喝两大碗。水温温,进了口腔,进了肠胃,人通畅。水通了人的气脉。碗是蓝边碗,水是山泉水。我站在露台边,远眺。山脊线露了出来,起伏的线条柔美。山朦胧,天边的残月仍在。残月如冰片。不远处的河,无声而逝。
每天早上,我听到鸟声,便起床,也不看几点。时钟失去意义。我没有日期的概念,也不知道星期几,也不关心星期几,也不问几点钟。我所关心的日期,是节气。节气是一年轮转的驿站:马匹要安顿,码头上的船要出发。其实,早起,我也无事可做。即使无事可做,坐在露台上,或在小路走走,人都舒爽。清晨的鸟叫声,成了我的闹钟,嘟嘟嘟,急切地催促我起床。
光慢慢变得白亮。我下楼,到鱼池里看鱼。我在小溪边建了一个鱼池,放养了二十几条鱼,有锦鲤、鲫鱼、翘嘴白。还放养了半斤白虾。早上,晚上,我都要看一次鱼池。我喜欢看鱼在池里游来游去。一个入水口,一个出水口,北进南出,鱼池干净。池边长了矮小的地衣蕨和水苔。地衣蕨有两片叶,像女孩子头上翘起来的头发辫。我不喂食,养了半年多,鱼也不见长。三月份以后,鱼少了好几条。第一次少一条锦鲤,第二次少了一条翘嘴白,第三次少了一条锦鲤,第四次少了两条鲫鱼。我不明白,鱼怎么会少了。出水口入水口,用铁丝栅栏封了,鱼游不出去。有一次,在半夜,我听到两只猫吱吱吱地打架,乌桕树的树叶沙沙沙响。我想,山猫可能在争夺异性,打架的时间持续得比较长,听得让人毛骨悚然。我明白了,鱼是山猫吃了的。山猫爱吃鱼。山中,很多动物会吃鱼。如黄鼬、狐狸、野猫、鱼鹰、雕鸮、蝙蝠、蛇。
路上,陆陆续续有人,有挑菜去卖的,有去河边跑步的,有上街买早点的,有扛一把锄头去种地的。光线有了润红。墙上多了红晕和人影。人影斜长,淡黑,在移动。地上也有了影子,树的影子草的影子狗的影子鸭子的影子。我也去菜地,摘四季豆青辣椒,做早餐下粥菜。粥是红薯小米粥,我常吃不厌。红薯去年冬买的,两大箩筐,吊在伙房的木梁上。吊起来的红薯,可以保存时间长。红薯刨皮切块,和小米一起煮。四季豆是最早上市的夏时菜,吃了半个月,黄瓜、辣椒、长豇豆、小南瓜才上市。四季豆,我们也叫五月豆,细朵的白花,绕上竹扦的藤,阴绿的叶子,看上去心生喜爱。摘四季豆,豆叶上露水扑簌簌落下来,衣襟湿了一片,凉飕飕。竹扦上停了好几只红蜻蜓,我摇摇竹扦,它们也不飞,黄绿的眼睛在溜溜转动。也可能翅膀露水湿重,飞不起来。我挽起衣角,把四季豆兜起来。
卖河鱼的人来了。他骑一辆破电瓶车,搭一个鱼篓。我昨晚打电话给他,请他来的。我说,好几天没吃鱼了,你有什么好鱼送来我看看。他是一个驼子,用竹笼捕鱼,一个晚上可以捕好几斤。我不吃饲养鱼,要吃鱼就给他打电话。他每天很早起床,去河里收鱼笼。他撑一个竹筏,收了鱼,太阳才上山。大多时候,鱼获一般是穿条鬼、红眼、翘嘴白、鲫鱼、阔嘴鱼和泥鳅。我要个半斤八两阔嘴鱼。我也和他一起去放鱼笼收鱼笼。做这样的事,真是很有乐趣。以前河里有很多大鱼,白虾,这两年突然少了,也不知为什么。
太阳爬上了远处的山脊,红红的,漾漾的,涂了西红柿酱汁的圆饼一样,到处披上了霞光。云朵慢慢散开,丝絮状。山峦有了层次之美。鸟呼呼地飞。菜地的南瓜架上,晾衣杆上,树梢上,都有鸟儿。雾气散去,视野纯净如洗。露水不再凝结。地上的灰尘黏成湿湿的颗粒。走在路上,鞋底下的沙子嚓嚓嚓响。买了早点回来的人吹着嘘嘘嘘的口哨。口哨时高时低的音调,让我觉得他是一个随性的人。麻雀在他身后落下来,落在一根竖起来的竹杈上。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抱着一个脚盆,去小溪边洗衣服。
小溪有一个水埠头,可供四个人洗衣。埠头在乌桕树下。溪里有很多螺蛳,油茶籽一样大。也没人去捡螺蛳。若是天热,清早的埠头石板上,有螺蛳吸附在上面。
开着挖掘机的人来了,突突突,绕进山里开荒。据说有人在山垄里,种铁皮石斛和灵芝。我去了几次山垄,也没看到别的人。山垄不大,遍地是茂盛的苦竹和矮灌木,鸟特别多。有人在山垄里架起网,网鸟。相思鸟、苇莺、黄腹蓝鹀,都被网过。我也不知道是谁架的网,我看见一次,把网推倒一次,把竹竿扔进灌木林里。鸟黏在网上,叫得很凄凉。这让我难受。
其实,我是一个喜欢赖床的人。但每次听到鸟叫声,都会立即起床。不起床,似乎辜负了鸟声。鸟声是我生活中唯一的音乐了。我不能辜负,不可以辜负。
每一个早晨,我都觉得无比美好。即使没有太阳升起,阴雨绵绵;即使冬雪纷飞,冰冻入骨。山还是那座山,乌桕树还是那颗乌桕树,但每天早晨看它们,都不一样。每天遇见的露水也不一样。在露水里,我们会和美好的事物相逢,即使是短暂的。诗人海子在《房屋》写到:“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你在中午饮马/在一枝青桠下稍立片刻/也和她有关/你在暮色中/坐在屋子里不动/也是与她有关……”我对此深信不疑。
“所有的生活,行将结束。所有爱的人,都已离去。”这是朋友吴生卫说的。他作为在外漂泊大半生的人,这句话我也深信不疑。当我听到清晨的鸟叫声,我又否定了这句话。离去的人,让她离去;要来的人,去拥抱她。结束的生活,也另将启程。在山中生活之后,我慢慢放下了很多东西,放下无谓的人,放下无畏的事,把自己激烈跳动的心放缓。其实,人世间也没那么多东西需要去追逐。很多美好的东西,也无需去追逐,比如明月和鸟声。风吹风的,雪落雪的,花开花的,叶黄叶的,水流水的。
人最终需要返璞归真,赤脚着地,雨湿脸庞。我向往这样的境界。每一个早晨,鸟声清脆,光线灰白,露水凝结,这样的境界呈现在了我面前。缀满竹竿的露水,我是其中一滴。朝日慢慢翻上山梁,我知道,活着,无需太多悲观。人生还有什么比看见日出更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