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泷
在辽西山区的一爿峡谷,一对父子被困住了。
张大帅的兵卒在关内与吴佩孚交战溃败,战场上的绵羊却在峡谷里如同恶狼,烧杀抢掠,为非作歹。
一颗流弹,像钉子入木一样,猝不及防,楔进卓索图的父亲老巴图的左眼。岂料,左眼发炎,连累右目,老巴图将息多日,从此竟沦为盲者,暗无天日。
好在,在路边荒草里拾得一把马头琴。
弹奏马头琴是他们的天赋。走到有人的地方或村庄,老巴图就弹起琴来。什么《马头琴的忧伤》《马头琴的诉说》《遥远的马头琴》……嗡嗡琴弦嘈嘈切切,琴声低沉、忧伤,聆听的人不禁掉下泪来。
兵匪,饥馑,荒年,铜台沟的饿殍,像割倒的高粱,在门边路旁僵卧。无奈,他们相依为命,是出来讨饭的。
又一个春天来了,大地返青,河水苏醒,杨柳吐绿。
他们惦记着那几间茅屋,几垄薄田,蹒跚赶路回村。
岂料,就在翻越两个山梁即可到家的高山草甸,在距离村落近在咫尺的一处山坳,父子遇到了狼群!
那时,在草原在野陬遇到狼群不是偶然的事。
芳草萋萋,夕阳西下,狼群呈扇形围上来。
它们躬身爬动着,殷红的嘴巴大张着,阴白的牙齿呲出来,眼睛放出幽幽而阴森的光,淋漓出腥臭的垂涎。
卓索图紧紧依偎着老巴图,双腿都软了。
老巴图喃喃道,孩子,不要怕。经书中说,我们有什么样的心,看到的便是什么样的世界。世界只是我们内心的投射。
他问,我们怎么办?
老巴图面无惧色,他从背上取下马头琴,从容地席地而座,拉起悠扬的马头琴来。
他拉的是《四季》。琴音不乱,深情、感伤。
倏地,卓索图竟张开喉咙高唱起蒙古长调来。
他不禁一怔,他是从来不唱歌的。但突如其来的歌声从他的喉咙里俨然是决堤的水,喷薄而出,奔腾不息。
当然,蒙古长调没有固定的模式,完全是心灵的抒发。他竟像一名娴熟的歌手,歌声高亢、悠远,声遏行云。
他和伴唱的马头琴是那样的和谐、流畅,穿越星空。
怪了,狼群立刻安静下来,耳朵或抿或竖,谛听。
他们一直唱到天亮。
狼群竟然悄悄退去了。
后来,他想,从小仰望草原星空的蒙古人,心胸宽厚包容,目光辽远锐利,特殊环境下独特的无畏与喜乐成了挽救自己的生存方式。
抱着这样的信念,卓索图克服各种困难,历经各种磨难,运用装饰音和假声的曼妙,用长调赞美美丽的草原、山川、河流,歌颂牧民的爱情、兄弟的友谊,表达人们对命运的思索。终于,他不仅进入乌兰牧骑,还脱颖而出,对流行草原的《小黄马》《走马》《威风矫健的马》《思乡曲》等长调,都有独到而震撼人心的演绎,一举成为草原蒙古长调歌王。
人们如此议论,说卓索图是喷泉的意思。他的歌,就像喷泉,澄澈而明媚。
可是,就在无比辉煌之时,他却于六十耳顺之年低调回到了铜台沟,再也不肯出山了。
他说,我是被群狼逼出来的歌手,如今狼群没了,还唱个什么劲!
躬耕那几亩薄田的闲暇,他用小楷临摹一位作家的话:当一个人真正懂得以退为进、删繁就简、去伪存真,真正开始把人生的圆圈往回收时,也许身上的光环减少了,也许不再那样鲜衣怒马得热烈,可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开始了。因为,好日子自带光芒。
九十岁,卓索图无疾而终。
村人说,他是修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