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致福
水是一夜间涨上来的。村南的河道宽有一百多米,平时河水很浅,清亮亮的河水,从黄白的沙滩上淌过,能看清水中逆流而上的小鱼。但是一到雨季,沙河便成了黄河。雨连续下了一天一夜,天像是被捅漏了。身为支书的父亲两天没回家了,一直披着蓑衣在外忙碌,村里的壮劳力都上了大坝。用沙袋在大坝上垒起一米多高的新坝,但水还在不停地向上涨。傍晚雨停了一阵,水开始向下回落。大家稍松一口气,父亲和大部分村民回家吃饭休息,留下民兵连长带着几个民兵在大坝上打更执守。这次大水来得凶猛,水一旦溢出大坝,就会倒灌到村南的农田,进而淹没南街的民房。我家在北街,半山坡上,地势较高,水一般上不来。南街地势低洼,南街的住户一到雨季就提心吊胆。有一年河水倒灌,眨眼工夫便将南街的民房灌满,家家户户锅碗飘盆都漂了出来,囤子里的粮食全部泡汤,好在人跑得及时没有伤亡。这次村里准备得早,昨天父亲就让人招呼南街的村民把粮食、衣物尽可能转移到村北高处的大队仓库。白天的时候,家家户户又都领了稻草织成的草袋。草袋里灌满土,在家家门口都垒起了挡水坝。但河水真要溢出南坝,这些土坝到底能起多大作用,父亲心里也没底。
半夜的时侯,被一阵“当当当”的锣声惊醒。听见父亲喊一声“坏了",跳下炕,提上马灯便跑了出去。外边这时人声锣声响成一片。还没歇过乏的壮劳力们提着马灯、铁锹从各家各户往南河大坝上跑。南街的老老少少也被叫了起来,唧唧哇哇地往北街高地上的小学校跑。母亲坐起来,盯着黑黑的窗外嘟囔:南街糟了,大堤可别垮。我也睡不着了,一边庆幸住在北街,一边担心大坝守不住,祈祷老天别下了,大坝不要真垮了。
小村一夜无眠。早上醒来,雨竟停了。南河的水也开始回落。大人孩子都涌到大坝上。大坝上一片泥泞,上下都很困难。沙袋在大坝靠近河床的一边垒起一米多高。壮劳力们大战一夜都累瘫了,父亲头上、身上全是泥浆,领着村干部还在巡查水情,大多数壮劳力们都坐在沙袋或泥地上,一脸疲惫,有的已经睡着了。水在不断向下回落,汛情真的过去了,壮劳力们陆续摇晃着下堤回家休息。天真的晴了,村里老老少少们都来到南坝上看大水。孩子们格外兴奋,互相追逐戏嬉打闹,有种见到大海的冲动,完全冲淡了此前的紧张气氛。
昔日安静清丽的南河,这时波涛汹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满河的土黄的河水,浩浩汤汤,排山倒海地向下奔涌,河面比平时宽出几倍。南河沿的玉米地、地瓜地已经全被淹没。靠近堤坝的河水打出一圈一圈的漩涡,水面不断泛起一片一片黄白色的泡沫。不断有树枝、木块被河水扑到岸边。有勤快的便将树枝、木块归拢到一起,捆绑回家晾摊晒干,成为最好的烧柴。老家称这种营生为捞扑柴(财)。捞扑柴的能手是南街刘家三兄弟:居常、居早、居远。三兄弟水性好,尤其老三居远,堪称浪里白条,赤条条地跳到水里,没有他捞不回来的宝贝。这时的水面,宛如一个巨大的传送带,源源不断地把上游的好东西漂送下来。从岸上看,河面上远远看见一个一个的黑点,由远及近地飘下来。岸上人都跳着脚猜,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有时是东瓜南瓜,有时是鸡鸭鹅,有时是木箱家具,有时是整根的杆子木材。让人猜不透上游是一个多么富有的去处,也让人揪心,这么多东西漂下来,不知多少人家遭水祸害。
这时只有老二老三在坝上,老大作为壮劳力忙活一夜回家歇息了。远处又飘过来一个黑黑的东西,好像还会动。老三一个鱼跃跳到水里,向那个黑点游过去。老二则在靠近岸边的水里准备接迎。老三是迎着黑点过去的,一会便靠到跟前,向前扑过去,那黑点竟然会躲闪,原来是个活物。老三扑了空,回身一个猛子从后边抄过去,用一只手向岸边的方向推拥那个黑点。慢慢靠近了,有人眼尖,是头黑猪!等在岸边水里的老二很快游过去,也从侧面推拥着猪向岸边靠过来。这时早有人喊来了老大,老大从家里拿来了盛柴草的大网包,等兄弟俩推着猪靠近岸边,老大便将网包撒过去,一下罩住了黑猪,三个人合力将猪向岸上拖,岸上观景的大人孩子也一齐帮忙,黑猪不情愿地吱吱叫着被拖上岸,原来是一头足有一百多斤的肥猪!老大找来木杠,老二老三费了很大力气才抬起哼哼叫的肥猪摇摇晃晃走下河坝。三兄弟发了大财,成为大水后村里人议论的一段佳话。
雨彻底停了,河里的大水也很快退下去。河患解除,父亲又带着壮劳力们到地里排涝。村南村西泊地地势低洼,这时灌满了水,不及时排出去,玉米、地瓜都会绝产。每块地都要顺着地势挖出无数条排水沟,地头的沟渠里水也要排出去,否则仍会形成内涝。村里仅有的几台抽水机,昼夜不停地工作。南街的村民们,免了一场水灾,但也添了不少烦恼。门前的草袋土坝要拆除,满院子的泥泞。陆陆续续推车到仓库里把转移的粮食、衣物推回来。免不了你多了我少了的猜疑争执,父亲又带上治保主任、调解主任去说合。有不懂事的南街人开始怪村里多事,不该让他们把粮食搬出来。完全忘记了前年大水的灾害,只抱怨眼前的麻烦疲累。父亲冲那人吼几声,众人也跟着骂过去。
最高兴的还是孩子们。大水退了,河道里重又恢复了原来的水位,这是戏水抓鱼最好的时节。大水在河道拐弯处冲出一个一个小河湾,上游水库下来的鱼很多都留在了河湾里。河湾水很浅,最深处也不过一米。河湾里捉鱼有几种办法。一是下水摸。靠近河岸特别是水草根部,一个一个的鱼窝,太阳毒的时候,鱼最愿栖息的地方。但水里鱼很机敏,稍一靠近便倏地窜了,不易逮。二是下网。从家里找来菜园帐子挡鸟的网片,几个人从两头扯住,横贴河底向前赶抄,这样受网的面积限制,鱼总会溜边跑掉。三是在河湾下游处开出水道,从家里提来水桶,轮番向外排水,竭泽而渔。第三种办法有些累人,但最实用,收获也最大。一般一晌午便可将水排干,仅剩没过脚面的河水,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鱼的黑黑的脊背,挤挤挨挨地在水里拼命挣扎游动。这时只消拿起网抄向外捞鱼即可。常常一个河湾可以提起两三桶鱼。鱼以鲫鱼、白条为多,也有上游水库冲下来的鲤鱼、草鱼。小朋友们赤身光背地奋战一天,夕阳西下时抬着鱼获,唱着儿歌回家去的感觉,让人陶醉。大人们忙活一天,吃到孩子们捉来的鲜美的鱼儿,嘴里不说,心里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找出过节才舍得喝的老白干小酌一杯,几天抗大水的疲累一扫而去。
大水带给人们突然而至的灾祸,也带给人们并肩抗水、共度患难的契机与温暖,还有战而胜之的快乐,以及不经意间的收获。村子在大水的冲刷、浸泡中顽强地成长,乡情也愈加粘稠厚重。大水让未成年的孩子们提前经受了灾难与凶险的磨练,丰富了认知,深刻了阅历,精彩了记忆。
德爷家的房子在村子西南隅的台地上。是传统的青石老屋,完全契合了幼时的我们关于庄园的认知与想象。当时课本上关于地主庄园的描写让我们自然想到德爷家的房子。德爷家房子就是庄园的结论很快得到同学们的认同,从此我们幼年简单的生活底片上开始不断印上庄园的意象。大家都对德爷的庄园充满了好奇,但多数人都没有走进庄园的经历。庄园便显得格外神秘,格外具有诱惑力。走进庄园成为村里每一位少年的梦想。
德爷的庄园与村子是断开的。屋后是一条蜿蜒的沟渠,似乎是庄园城堡的护城河。房子南边是一片稻田,稻田与房子之间是一片果园。西边是旱田青纱帐,种满了玉米高粱。房前屋后长满了高大的老槐树。从村外老远就能看出,黑旺旺的一片树林,像一个古堡或者一个单独的村落,与整个村子显得有些游离与走调。
因为父亲去德爷家送救济款的缘故,我有幸跟随去过德爷家。德爷家戒备森严,别说孩子,平时大人都极少进去。房子东边有一条小路,穿过一片玉米地,沿着篱帐夹出的小道,紧贴着果园的边帐,蜿蜒迂回如过迷魂阵,半天才走到院门口。刚刚贴近园子,两只牛犊般的大狗便嗷地一声窜扑过来。吓得我赶紧躲到父亲身后。父亲随手从园帐中抽出一根柴棍,身子向下一蹲,狗便呜呜叫着退回去,再走几步又扑回来,父亲一边挥舞柴棍,一边蹲步向前,大狗吠叫着亦咬亦退。直到德爷走出来,嗷吼一声,两只狗才夹着尾巴呜噜呜噜地跑回院子西侧的窝棚。
几棵老槐树把德爷家院子严丝合缝地罩住,院子很荫凉光线也很晦暗,印象中最深的是碎石插铺的地面,还有德爷的金牙。这也契合了我幼小心灵对德爷庄园以及他庄园主身份的想象。屋子里更黑,但德爷的金牙却很亮。这使我想到座山雕。实际德爷是个穷木匠,房子是土改时分得的果实。一年中德爷大部分时间在外边干活,德婆老早就没了,四个孩子由老大带着草一样自由生长,饥一顿饱一顿,衣不蔽体是常事。德爷似乎并不管。德爷很少说话,不知从哪里抓出一把小梨递给我:吃!我乖乖地接住,放到嘴里,甜得心都要化了。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豆梨,皮是铁褐色的,只有纽扣大小,咬开一包甜水。这种豆梨很金贵,满村里只有德爷的园子有。大概是德爷自己培育的品种,至今几十年再没见过。豆梨树很高,果子又小又多,收果时要用棍子向下敲。
德爷的园子应该有篮球场大小,但在儿时的记忆中似乎更大,大到不知边际。园子里果树品种很多,有苹果、梨树,有李子、桃树、杏树、核桃、大枣,光梨树就有很多种,除了豆梨,还有茄梨、茌梨、香水梨。青黑的叶子下边硕大的或青绿、或微黄、或长满黄点点的青褐色的果实,特别是如人参果般的茄梨,在青黑的叶子掩映下闪着黄澄澄的光亮,强烈地诱惑、刺激着儿时单纯的味蕾。挺拔高耸的豆梨树,无数的小豆梨像星星一般在半空中闪亮摇曳。还有核桃,当时并不认识,巴掌大的叶子下面,翠绿的带着白点点的青果,让人生出如玉如诗的遐想。满园多少果树多少果子啊!这对于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少年来说,就是充满诗意与诱惑的伊甸乐园!
去德爷庄园的经历成为我在小伙伴中炫耀的资本。我的讲述更加激发了小伙伴们对于庄园的想象与好奇,每个人都发誓要到德爷的庄园闯一闯。
到了周末,从大连返乡插班的远房堂兄建军叫上几个同学开始策划攻打庄园的计划。德爷的庄园周围都是庄稼地,南边是低洼的水田,易守难攻。庄园的防卫可谓戒备森严、固若金汤。园子周围竖起一人多高的帐子。穿越帐子技术上似乎不难,建军从家里找来了钳子和手锯。关键和难点是庄园防卫力量强大。德爷的三个儿子都比我们长得高大,都没有上过学,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个个身体剽悍,冷不丁会从哪里杀出来。建军似乎很有经验,说对付这三个御林军只能奇袭,半夜三更,瞅他们睡了,夜袭。最难对付的是两只大狗,据说是德爷在外边干活从东家抱来的,纯种狼狗。对于声音和气味都特别敏感,还没靠近园子大狗便嗷嗷冲出来。想了半天,建军也有了破解的办法。回家找几块馒头,抹上猪油,里边夹上老鼠药。放倒狼狗,智取庄园!建军的方案让孩子们兴奋,万事俱备,吃过晚饭便开始行动。
德爷的三个儿子似乎早就有了觉察。队伍刚刚接近庄园东侧的青纱帐,建军正要从挎包里掏馒头,大狗似乎从天而降,呼一声窜出来,吓得建军哇一声叫,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大狗扑倒在地,却并不咬,只死死按住建军的肩膀,德爷的三个儿子有如天兵天将,手持棍棒站在眼前。孩子们都吓傻了,德爷的三个儿子抡起棍棒冲每个人屁股狂揍几棍,吼一声滚吧,孩子们捂住屁股慌乱溃逃。
一战失利,小伙伴们并不死心。偶尔还会随建军在园子周围逡巡围观,但不敢靠近,一听到狗叫撒腿便跑。庄园便显得越发神秘,越发充满诱惑。
到了秋冬,果实收了,园子的魅力依旧不减。园子这时又成了孩子们的动物园,那些藏在园子里的小动物让孩子们彻夜难眠。村子里都知道德爷的园子是狐狸、黄鼠狼的老窝儿。传说德爷只要一回来,黄狼子便会拖回两只鸡,一只拖到自己窝里,一只扔到院子里孝敬德爷。谁家鸡少了,女主人只在街上骂几声,却不敢到庄园来找。建军常带着我们爬到附近高树上,看黄狼子搬家。黄狼妈妈在前边领着,长长的尾巴后头紧跟着一群小狼崽,大摇大摆地从园子这头搬到园子的另一头。还有刺猬,也是一窝一窝的,一串小刺猬在妈妈的带领下,在树下散步、晒太阳。两只狗这时候趴在园子边上,伸着红红的舌头打盹,园子里的一切好像都没发生一样。
对于庄园的神秘感,使孩子们对德爷家的生活也充满了好奇。德爷的三个儿子身上也似罩上了光环,俨然幸福的少年庄主。三个儿子都不上学,老大有时会跟德爷外出学干木匠活,老二老三还小,在家照看园子,不用上学,不用干活,在孩子们眼里他们自由自在,这是多么大的幸福!老三比我大两岁,因为没娘,德爷又常不在身边,经常衣不蔽体,夏秋只穿一件露肉的短裤,冬天单裤单褂,一年四季都是赤脚。倒是练就了一副好身板,一身好功夫。夏天老三整日在水里捉鱼摸虾,浑身上下晒得油亮,号称浪里白条。冬天我们滑冰,他也滑冰,打着赤脚滑得比我们还远。我对老三甚至有几分羡慕和崇拜,梦里常常把自己置换成老三,成为自由自在的庄园少主。看他赤脚滑冰如此萧洒,也不由自主地去模仿,脱了鞋袜,刚站到冰上,脚板便一阵刺痛,无数钢针刺扎般的疼痛。赶紧重新穿上鞋袜,看已经滑远的老三,心里只有空叹。梦里的情景也随老三的身影,逐渐淡远。
沧海桑田,如今德爷的庄园早已不复存在。每次回到村里,都会不自觉地去寻找西南隅那片蓊郁葱茏的神秘所在,看到的只有一片平展的玉米地。那座青石老屋,那些老槐树,那些漂亮的果实、那两只大狗、那些小动物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和小伙伴们关于庄园的想象与寄托,只在那个时段伴随我们存在、成长,除了我们自己谁还会知道?那种神秘与浪漫的感觉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们穷困与贫乏的少年生活,伴随我们心智和灵魂不断丰满,引领我们发现和体会乡土的诗意与美好。
德爷的庄园,少年梦想的村野呈现,记忆底片永不褪色的诗意收藏。
麦收是一年中村里人最兴奋、最隆重的大事。 从去年秋天麦子抽出针芽开始,经历一个冬春的风霜雪雨,终于盼来这一天。大人们兴奋是终于又有一季好收成,孩子们则高兴又可以吃到雪白喷香的大馒头。艳阳高照,知了在树梢上欢叫,村子周围山坡、泊里都是一片金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麦草的干香。大人们都在忙着为麦收做准备。气氛像要打一场大仗,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村里大街小巷黑板报开始换上了《三夏战报》的报头,动员广大社员全身心投入三夏会战,虎口夺粮,抢收小麦。大队的两台打麦机半个月前就从大队院拖到了麦场上,机工开始对机器进行检修上油。小学校也放麦假了,老师大多是民办身份,都要回村参加抢收。孩子们大多要到地里捡拾麦穗,年龄大些的也帮着大人们打下手。身为支书的父亲这时心总是悬在半空,每晚都盯着广播听天气预报,早上起来先看天会不会有雨。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各个山头跑,看哪一片地已经熟到火候。麦子收割时节的把握很重要,没熟透割早了影响产量,熟过割迟了麦粒都爆落到地上。父亲总能精准地把握,各个生产队都已习惯听父亲的指令,决定哪一片什么时间开镰收割。
母亲老早就把过年攒下的麦子从粮缸里挖出来晾晒,去磨房磨成面粉。收麦的几天,要做最好的吃食,蒸馒头、蒸包子、捞干(米)饭、擀面条。女人们过了年就算计着,把麦子留出来。总有不会过的,这时候麦子早已经吃完,只能到别人家借。东邻大妈家年年都要找母亲借麦子,时间长了似乎已成习惯,母亲总是给她预留出来。
开镰很隆重。以生产队为单位,集中在一片熟透的地块。天很热,大家却都穿上很厚很破旧的衣服,领口都扣得很紧,有的还很严实地围扎一条毛巾。麦芒扎到身上红痒难受,宁肯热点也要包扎严实。父亲所在的二队,队长华叔总是谦让父亲第一个开镰。男女几十号劳力,听父亲一声喊:开镰!大家嗷嗷几声一齐躬身挥镰,刷刷地开始收割。父亲总是割得很快,一会儿便把别人落出很远,逐渐大田里收割的阵势呈现扇形状态。收割小麦都处于半蹲状态,左手一轮抓住一丛麦棵,右手挥镰后拉,一把麦子就被齐齐地割下来。顺手放到左大腿与身子之间夹紧,到了无法再夹了,抽出一束麦秸捆扎成捆,身后一会便会躺倒一片麦个子,有如大战之后的战利品。
割麦是一年中最累最苦的活,老家有句俗语:宁扛一年包不割一晌麦。太阳很毒地在半空炙烤,麦地里热气向上蒸腾,还没动汗水已经将衣服湿透。加上麦芒刺扎,再厚的衣服也能扎进去,经汗水浸泡,火辣辣地痒疼难耐。割麦时身体半蹲,强度很大,再好的身板也会感到腰酸腿麻,一般割几捆就要立身歇一会,期待着有一股凉风吹过来。偶尔也会有惊喜发生,突然有鸟儿扑棱棱飞起来,大家一齐嗷嗷欢叫,站起来向鸟儿飞起的地方凝望,有人会托出一只鸟巢,里面几只花斑的鸟蛋。有时也有大的惊喜,麦田里会嘎嘎飞出野鸡,留下一窝青绿的野鸡蛋。大家放下活计一齐跑过去。野鸡窝像个小箩筐,全用草根草叶围成,半截沉埋在地里,比鸡蛋略小的野鸡蛋一层一层整齐地摆在里面。大家唏嘘不已,有惊奇,有羡慕,也有些许的嫉妒。捡到的人则一脸喜气,端着鸡蛋半天不知所措。意外的收获与惊喜,冲淡了大家的疲累燥热,也成为麦收期间家家户户议论的热点话题。
到了晌午,通往麦田的山路上会出现一拨一拨挑担送饭的妇女和儿童。送到地头,队长会吼一声:开饭了。大家放下活计,啊唷一声伸展一下腰身,走到地头树荫下开始吃饭。吃饭是分散的,各家一摊,每家的饭菜都摆在地上,自然有一种比拼。各家主妇都是拼了最大的所能,把最好的吃食搬出来。主食多是大白馒头或白米饭,也有蒸包子。菜也尽可能地有蛋有肉。母亲这时总是蒸了父亲爱吃又下饭的虾酱鸡蛋糕、流油的绿皮鸭蛋,蒜苔炒肉或洋葱炒肉,有时还会蒸几条春天腌制的小青鱼。父亲和所有壮劳力们大快朵颐,一上午耗尽的能量重又添注到每个人的身上。吃过饭后,父亲又咕咚咕咚连喝两碗母亲调制的解渴酸汤,一身的乏累一扫而光。
割过的麦捆由拖拉机随后拉到麦场,晚上就要抢脱出来。跟车收拾麦捆的多是半大小子或年龄稍大的妇女。装车也不是好活,累倒不怕,主要是麦芒总会透过衣服扎得浑身刺痒。我对拾麦穗的小孩营生有些腻烦,曾自告奋勇要求跟车装车。只干过半上午,实在无法忍受,趁着到地头喝水的机会,和另一位小朋友悄悄转过麦田,从小路逃离。
麦捆拉到大场上,先垛起来,到晚上脱粒时再用铡刀靠近穗根拦腰铡断,完成麦穗与麦秸分离。麦穗运到脱粒机上,由一个戴了口罩风镜浑身包扎得密不透风的年轻劳力站在高凳上,一把一把塞进脱粒机的膛口,麦粒从一侧的出口吐出,由两个也是全副武装的壮劳力,挣着麻袋口接住。而被碾轧分离出来的麦秧则从下边的传送带吐出来。经机器压轧的麦秧绵绵软软,是絮草褥子极好的材料。
晚上的打麦场上格外热闹。割了一天麦子的男劳力又转战过来,抢脱麦粒。场院地势高,不时有微风吹过来,比白天凉爽许多。天空很蓝,有无数星星闪烁。打麦场上埋了几根大木杆,一百瓦的电灯泡挂在上边,麦场照得如白昼一般通亮。电灯周围无数飞虫翻飞起舞,不时会有葫芦蛾子飞扑过来。柴油机和脱粒机在轰鸣欢叫,大人们都在忙着铡麦捆、脱粒、扬场、堆垛麦秸麦秧。孩子们则过节般地在雪白平滑的场地上欢闹。一会儿围着灯杆捉蛾子,一会儿围着麦秸垛、麦秧堆玩家家、捉迷藏。有的在还没垛好的麦秧堆里挖洞,钻进去半天出不来。有时玩累了会在软软的麦秧堆上,闻着麦草的香气,数着星星睡去。偶尔会有精力充沛的小伙和情窦初开的姑娘躲到麦秸垛后搂抱亲昵,被人发现惊叫着跑开。有时也有惊险发生,某某衣服被脱粒机皮带卷住,差点连胳膊带人拉进去,幸亏机工眼快及时合闸关机。某家孩子在麦秧垛里睡着了,被整理麦秧垛的大人叉到了大腿,万幸没有叉到头脸或者肚皮,也是有惊无险。
麦粒脱出后装进麻袋,运到场院的西北角。父亲和另一位扬场的老把式华叔在这里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父亲手执宽大的木锨将带着麦糠的麦粒迎风高高扬起,麦糠随风飘到一边,干净的麦粒雨点般落在父亲跟前,父亲眼都不眨,继续挥锨再扬。麦粒落下时,华叔则挥动大扫帚掠扫一遍,麦糠被扫掠得一干二净。两个人一扬一扫地重复动作,看似简单,实则技术含量很高。尤其扬麦的人,要有力气,一大木锨麦粒足有一二十斤,要扬到几米的高度,关键还要根据风向,把握木锨上扬侧翻的角度,麦粒散开,风正好吹过来,将麦糠吹离,麦粒干净利落地落下。扬场都是几十年的老把式,年轻人尽管力气充足,但角度和风向极难把握。经父亲和华叔扬过的麦堆,如一座小山不断地长高长大。这是全队一年的收获,全队各家一年的细粮和收入开销,一村老小的期盼和希望都在这麦堆里。
傍天亮的时候最后一捆麦子脱完,机器呜地一声停下来。大家扔下手里的工具就势在机器旁、麦场上、麦秧堆里躺卧下去,闭眼在麦香中眯睡一会儿。天一亮又要拿起镰刀奔赴西山,那里的麦子也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