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晓
父亲生于1949年10月9日,今年整七十岁。活了七十岁的父亲默默无闻。随弟弟一家移居深圳,除了家门口邻居,认得的也没几个人。这个最寻常的农民,看似平淡的生命历程,也与共和国的命运同频共振。
父亲一生有几件事搁在心里。
他做的最后悔的事是为弟弟买户口。1991年县城户口开始松动,可以出售。父亲花8500元为学习成绩不够好的弟弟买了个城市户口,期望在考学、招工上得照顾。找人买再找人把户口安下来,农民父亲办个事处处需要送礼,前后花了1万。那是万元户了不起的年代。
这个城市户口没有给弟弟带来一星半点好处。也许正因为城市户口没好处了人家才卖,农民始终没有决策者精明。因为户口迁走了,名下的一亩三分地也没有了。技校出来的弟弟退路都没了,只好自己创业,这是后话。每年的中央1号文件,对农村的影响还是明显的。特别是近年土地流转,租金不断上涨,水田一亩租金达千元了。父亲辗转再送礼托人,将弟弟的户口从城里迁回乡下。问他这回花了多少,说收三五年的土地租金就回来了。本来就是自己的利益,失而复得,还是满足得很。户籍变动,从乡到城,从城到乡,实际上父亲经历的,是时代变迁“三农”政策在农民家庭的投影。
投资理财是父亲做的最大意的一件事。
1985年,村里南荡来了个承包水面养鱼养蟹的,叫彭金发,就是隔壁村渔业大队的。这人场子铺得大,扩水面要钱垫资,先是银行贷款,后来等不及就找村民借,三分利息,1万块钱一年3000块钱利钱,够诱人的。刚开始守信用得很,到时兑付。越来越多的人投进越来越多的钱。有一天,人们发现彭金发家那只气派的桐油大船不见了,鱼啊蟹的都不要了。大家一扒拉,邻近两个村竟有六七十万被彭金发卷走了。
父亲也投了两万块钱,陆陆续续拿回七八千块钱利息,剩下的都送给跑路的彭金发了。父亲还指望这个投资用来养老。父亲说没想到熟人彭金发这么没良心,连老祖宗都不要了。果真,二十多年了,彭金发没敢回过家。今天,各种理财骗局如揭开锅盖的沸水,政府不得不出重拳整治,到处都写着标语:管好父母养老钱、管好子女上学钱、管好自己血汗钱。这一幕,二十多年前,在偏僻的水乡泽国早已上演。
父亲一辈子最骄傲的事是儿女成人。我虽没多大出息,父亲眼里,我是骄傲呢,大王庄屈指可数考学跳龙门的。这些年父亲常在我面前夸的是弟弟。弟弟没上大学是父亲的痛。前几年创业不景气,父亲一直放心不下。这两年深圳经济发展好,弟弟的公司也迎来了春天,业务不愁做。也换了大房子。与孙子孙女一个房间多年的父母,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庄上人羡慕父亲,说他想孙子有孙子,想车子有车子,想房子有房子,所谓心想事成,天遂人愿。父亲说儿子儿媳妇孝顺。
父亲说,再穷都要让子女读书,哪怕职业学校都要读,像你弟,不读书只能做木匠,读了书就可以开公司。与读书相比,成人比成才更重要。这也是他坚持一辈子的理论。父亲说有一年我和弟弟同时开学,学费还差三五千块钱,只好出去借。先在脑子里过一过庄上哪家可能有。再想一想去哪家能借到。还要考虑去的时间:去早了吧,人家没回来呢;去迟了吧,人家又睡了。前后都难。最后不得已,父亲扒了家里的稻结子,卖了稻子,给我们交了学费。父亲说,没有粮食他有办法,娃娃读书过了这村没这店。
父亲以大半辈子的经历告诉我们生存之道:别走捷径,世上可能有,但你不会那么幸运;别贪便宜,一分钱八瓣汗,不掉汗珠的钱攒不住,不会在你手里长久;要想晚年幸福,就得在娃儿们该下肥的时候下肥,该打枝的时候打枝,丰收的果实总在辛勤劳作后。把子女教育上正路,也许不优秀,知道感恩,懂得上进,就可以放飞了。这样的父亲,虽不识几个字,已然才华横溢。他没有辜负自己,没有辜负时代。七十年岁月长河,历经风雨沧桑,所幸岁月饱满、光阴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