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真实与虚构的多层次交织

2019-11-14 03:09金艳红岭南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广东湛江524048
电影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燃烧塑料大棚凶手

金艳红(岭南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韩国电影《燃烧》被誉为“如黑豹一样流畅的悬疑剧情片”,改编自日本当代作家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仓房》以及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烧马棚》,讲述了发生在三个拥有不同经历的年轻人之间纠缠不清的神秘故事。《燃烧》延续了导演李沧东昔日作品如《绿洲》(2002年)、《密阳》(2007年)、《诗》(2010年)等作品的创作特征——以塑造主人公与现实迷雾相抗争的过程,发出边缘人之于社会的呐喊。其对边缘人物内心碰撞的影像化处理创作手段,不但促成了危机和谜团的不断升级,更探索了难以隐喻的社会之痛。这种近于诗人般的导演方式带给观众的不仅是沉浸式的现实体验,更以留白的方式留给观众更多关于人心的重读与解构空间,故意令观众于电影空间中迷失,真实地面对悲剧,体察痛苦,警醒心灵。

一、虚实相生的叙事艺术

虚实叙事起源于小说创作。小说的叙事艺术十分考究,要求既朦胧迷离、水雾氤氲、隐首露尾,又要与主题相契合,从而使读者如走进迷雾森林般,不知所终,不知所往,却深谙所在。另外,常应用于绘画艺术中的虚实相生与虚实叙事有异曲同工之妙。绘画中常以留白技法营造以虚衬实、虚实贯串、留白处皆为秒境的神秘之感,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满溢非常。电影《燃烧》的叙事便是如此妙义。

(一)海美的生与死

电影中,海美在和Ben、钟秀聚会后跟随Ben离开,之后便不知所终,无人知其下落。钟秀多方寻找海美无果之后,开始推测海美可能被害。电影对于海美可能的死因,给出两个判断——一是被债主杀害;二是被Ben杀害。观众会得出海美可能死于仇杀,是因为钟秀在找海美之前做商场促销员的同事了解海美踪迹时,其同事说出这样一段话:“……卡奴被催债催到一定程度就会销声匿迹。”另外,钟秀在一次查看大棚的过程中,接到一通电话,没有人说话,但有急促的跑步声,在一声尖锐的抢夺电话之音之后,钟秀就再也联系不上海美了。由此可以断定,海美曾经试图联系过钟秀,但是没有成功,依此可以判断海美的消失是被债主杀害。但是对于该结论是否正确,电影并未给出结果,却将更多的笔墨着色于钟秀对Ben的怀疑,电影以此将杀害海美的凶手步步指向Ben。

Ben曾向钟秀透露过他有烧塑料大棚的特殊癖好,并将近期的计划告知钟秀,提到:“……就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特别特别近的地方。”海美失踪后,钟秀每天查看家附近的塑料大棚,发现并没有一个被烧掉,他由此判定Ben所谓的烧塑料大棚,实际是杀害少女。而且,Ben在说这个计划的时候,海美就在离他很近的屋子里睡觉。并且,他在Ben家里的洗手间中发现了很多女性的饰物,其中一件便是他曾送给海美的手表。所有这些,都将Ben指向了杀害海美的凶手。

实质上,作为一个杀人凶手,坦诚地向他人透露过往事迹以及近期计划是非常不合理的,但是导演却利用Ben的身份给了这些合理的设定。韩国是一个穷人和富人两极分化非常严重的国家,且青年失业率已呈现出在OECD成员国中最快速度上涨的趋势,钟秀、海美以及Ben都属于韩国的青年一代。不同的是,钟秀和海美的生活穷困潦倒,而Ben则是海美口中的那种“即使年纪很小时候也很有钱”的人,三人唯一的相同点是都是无业游民。在Ben眼里,塑料大棚是既没有用看着又心烦的乱七八糟的存在,或许,在他眼里,钟秀和海美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塑料大棚。他们这样的人不配谈情说爱,不配谈论文学,不可能拥有想要的一切。这从他对海美的失踪毫无怜惜,并三番五次询问钟秀的文学创作成果便足以见得。因此,在钟秀追踪他的过程中,他泰然自若,气定神闲,甚至还邀请钟秀去参加在他家里举办的与朋友的聚会,这一切表明,Ben视海美与钟秀如杂芜,他对海美的欣赏不过是如对跳梁小丑般的玩味,被钟秀追踪却轻松逃脱,他享受的是一种被追捕而不得的优越感。不过,对于Ben是否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电影并未直接点明,虽然他落得了被钟秀杀害的结局,但从他被刺之后不解的神情,将他解读为无辜者并不为过,不过他也并未试图辩解,将他认定为凶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除去以上两种可能,实际上还可认为海美是自己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因为在和钟秀的最后一次会面中,钟秀曾当面指摘海美不应该随便脱衣服,尤其是在男人面前,钟秀认为这是婊子才会做出的事。从电影的后续发展中可以看到,海美曾向Ben透露钟秀是她唯一信任的男人,但是这个男人却伤了她,她在这个地方似乎也没什么留恋的了,既卡债缠身,又不受家里待见,她还不如去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对于离开,是一早就在海美内心萦绕的决定,关于此,她曾说过:“她想像那片海霞一样消失不见,很害怕死亡,如果能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消失就好了。”因此可以推断,海美如果是自己离开,就不可能是自杀,因为她是害怕死亡的。

导演李沧东以迷雾般的剧情走向为海美的失踪设定了多种可能,但又从未言明某一种结局,如此铺排,是对电影故事性的淡化,引导观众将关注的重点放于人物形象的转变和愤怒的彰显上,从而探知走向悲剧结局的钟秀的心理蜕变。

(二)猫是否真的存在

海美有一只猫,叫锅炉。在去非洲旅行之前,海美将猫托付给钟秀照顾,并对钟秀提出必须去她家里照顾的要求。钟秀在照顾猫的整个过程中,从来未见猫的踪影,对此,海美的解释是“一旦有外人来家里,我们家锅炉就会躲起来,绝不出来”。这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并没有让钟秀对猫的存在产生怀疑。海美失踪后,钟秀找到房东,房东关于猫的一席话令钟秀突然迷茫起来:“哪里有猫啊,我们这里不能养猫。”由此,观众会断定关于猫的存在,只是海美向钟秀撒的一个谎罢了,她也许只想借此拉近自己和钟秀的距离。不过,后来钟秀在Ben家里发现了一只猫,Ben的解释是一只长得好看的流浪猫。然而当钟秀对着猫喊锅炉时,猫立马向其狂奔而来。这似乎又推翻了猫不存在的假定。导演似乎借此将Ben塑造成了海美的杀人凶手,不过对于海美的死乃是存疑的,所以,海美是否有一只叫锅炉的猫仍难下定论。

实际上,在追踪海美失踪线索的过程中,观众是随着钟秀的思想来判断凶手的,这样做更容易将观众的目光锁定在钟秀身上,因此,猫存不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猫这个意向的存在令整个剧情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令人捉摸不透。就如同一首诗,不同的人的理解是不尽相同的,然而如何理解不重要,将众人的目光锁定于诗的本身,并不断挖掘诗之内涵,解其深意,才是诗人的目的。

二、梦想之于现实的虚妄

在李沧东的电影作品中,其常以独特的视角和充满诗意魅力的文艺影像风格展现社会底层群众的悲欢离合,艺术性和思想性都极为突出。《燃烧》这部电影中,边缘人是导演李沧东着意刻画的重点。无论是富有的Ben,还是穷困的钟秀和海美,他们都是本该担负起国之重任却游走于社会主流之外的青年人,他们游戏人生的态度不免令人叹息。

电影中,海美不止一次地提到布须曼人关于“小饥饿”和“伟大饥饿”的论断。他们认为,“小饥饿者”是生理上饥饿的人,“伟大饥饿”是饥渴地寻找生存意义的人。“伟大饥饿者”是真正饥饿的人。钟秀听完海美的介绍之后,立马问了海美去非洲是否是因为想要寻找“伟大饥饿者”,海美不置可否。可见海美对自己成为一个“伟大饥饿者”是有所期待的,但是现实中的她由于对生活的懈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饥饿者”。她爱好哑剧,却并没有为之努力;她向往“伟大饥饿者”的生活,却整天游走在富家子弟的身边吃喝玩乐;她背负一身卡债,却从未担当起生活的责任。同海美一样,钟秀在电影中也作为一个“小饥饿”者而存在,他毕业于文艺创作专科,崇拜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的威廉·福克纳,爱好写作,却从未真正坐下来为写一部优秀的作品而努力过。可见,钟秀的内心是被“伟大饥饿”充盈着的,但连基本的“小饥饿”也没有解决。与海美和钟秀不同,Ben从不为吃穿用度担忧,甚至不知道悲伤为何物,在记忆中也未曾掉过眼泪,以至于对于流泪的人充满好奇。但是,从Ben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并不能算作一个“伟大饥饿者”,他曾说,他的工作是玩,他拥有良好的社会资源,却整天肆意享乐,以烧塑料大棚为特殊癖好,并为此沾沾自喜,不时地向人炫耀。

电影以三个人为中心,探讨了一个关于“小饥饿者”与“伟大饥饿者”的哲学论题,试图定义“小饥饿者”和“伟大饥饿者”,并追问二者之间的关系。“饥饿者”这一隐喻的设定,一方面是对难以解决温饱的边缘人物的内心的窥探,另一方面也试图窥视内心空虚的富有青年人的精神世界。对于“小饥饿者”与“伟大饥饿者”之间的递进关系,导演给出的同样是迷之论断,不过却给观众留下了一个思考空间——“小饥饿者”就不配追寻内心的“伟大饥饿”吗?解决“小饥饿”就一定会拥有“伟大饥饿”吗?现实生活中,“小饥饿”是人人都会担忧的问题,但“伟大饥饿”却不尽然,而“伟大饥饿”的缺席带来的精神空虚正在蚕食韩国乃至全球青年人的进取心,李沧东借此,表达了对韩国未来发展的深深隐忧。

三、扑朔迷离的文学风景

一直以来,李沧东都以诗意的电影创作风格著称,他也因此被誉为“电影诗人”。电影《燃烧》中,李沧东的诗意刻画尽显,既有村上春树基调轻盈、笔触细腻的文学性,又不乏威廉·福克纳关于意识流的探讨精神,其以出色的角色掌控力,将处于不同阶级的青年人的苦痛和困境描摹得惟妙惟肖,并借助大量隐喻和视听语言将人物角色内心的空虚描画得冷峻且迷人。

整体上看,《燃烧》这部电影并不是对两部文学作品的还原,但却有许多桥段是以原著为灵感的。比如,李钟秀的父亲这个角色,源自威廉·福克纳的《烧马棚》的父亲形象。《烧马棚》中10岁的小主人公为了父亲的利益不惜在法庭上撒谎,并振振有词;《燃烧》中钟秀为了减轻父亲的罪名书写请愿书请求邻里签字,请愿书上写明父亲平时友爱邻里,但却被里长点出,他的父亲并不是那样的人。借此,李沧东对比海美的失踪事件,对避重就轻的韩国政府报以巨大的讽刺和批判,同时将韩国青年不思进取的矛头指向不作为的政府机构。除此之外,李沧东还将村上春树的《烧仓房》中女主人公嗜睡的特征加诸海美身上,是借Ben之口表达的:“她只要想睡觉,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嗜睡发生在一个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人身上,岂不讽刺?李沧东似乎也借此表达了其对游手好闲的青年一代的失望,以及对韩国青年失业率复苏的担心。

四、结 语

李沧东借由《烧仓房》和《烧马棚》将想象空间和隐喻暗示无限扩展,并使电影的迷之真相层峦叠嶂地展现于观众眼前,既有对韩国社会现实的追问和关切,也不乏其对韩国青年退去散漫、燃尽悲伤,从而回归真我的期待,因此成就了电影看似迷乱,实则真实的虚实交织意象,诚如这个看起来平静祥和的社会,实际早已危机四伏、压抑不堪。李沧东以此表现了其深厚的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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