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电影的日常生活审美

2019-11-14 03:09重庆工程学院重庆401147
电影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许鞍华姨妈老太

李 旗(重庆工程学院,重庆 401147)

近年来,随着大众文化、消费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思潮对人们生活无孔不入的渗透,人们日益重视在艺术创作中实现日常生活审美化。尤其是在贴近生活,贴近现实的电影创作中,日常生活的审美化甚至已经成为某种关键的美学原则。而就这一点而言,香港女导演许鞍华的作品是值得探讨细分的。

一、日常经验

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概念最早出自20世纪80年代,社会学、传播学学者迈克·费瑟斯通题为《日常生活的审美呈现》的演讲。费瑟斯通指出,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既关注审美消费的生活,又关注如何把生活融入到(以及把生活塑造为)艺术与知识及文化的审美愉悦之整体中的双重性,应该与一般意义上的大众消费、对新品位与新感觉的追求、对标新立异的生活方式的建构(它构成了消费文化之核心)联系起来”。其后,布尔迪厄、杰姆逊等人也都对费瑟斯通的观点进行了阐发。学者们普遍认为,当代社会的日常生活符号被有目的地艺术化了,小至铺路石,门把手,大至人的生产生活活动,而艺术家们创造出来的符号和影像又反过来影响人们的生活,实在与影像之间的差别正渐渐被艺术家们消弭。

人们的日常经历经验就是其中一例,平凡无奇的生活琐事,也可以进入到艺术之中。在许鞍华的电影中,人们总是能看到人物作为社会的底层,处于一种忙碌、压抑的生存状态,精神空间也备受压迫,各种问题要求主人公一一去解决。例如在《女人四十》(1995)中,阿娥既是一个职业女性,作为一家代理国产厕纸公司的业务科主任正面临着年轻人在职场上的威胁,同时她又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所有亲人都在为她制造麻烦。公公在丧偶之后成为一个痴呆老人,曾经是飞行员的他开始频频做出如拿着雨伞跳伞这样的荒唐之事;丈夫的弟弟家境富裕,却无意对父亲尽任何责任;而丈夫又从来不分担家务,还希望阿娥辞职在家照顾老人,阿娥愤怒地说:“放你的春秋屁!”阿娥还有一个正在读大学,有着歌手梦想,还深陷情网的儿子需要操心,一切都只能苦乐自知。与之类似的还有如《桃姐》(2011)中伺候了李家数十年,和少爷罗杰已经如同亲人的老用人桃姐突然中风,生活不能自理,被忙于工作的罗杰送到养老院,处于处处无法适应的状态。最后桃姐已完全无法走路,只能被保险绳绑在轮椅上,然后走向死亡。

但许鞍华并不只是罗列人物的这些生活经验,而是或在情节设置,或在镜语的设计中体现着自己的匠心。例如在《桃姐》中,养老院中秋节发放的月饼,不过是在镜头之前作秀用的道具,拍摄结束后就要从老人手中收回;《阿金》(1996)中性格倔强的大陆女武师阿金在平常工作时就已经吃尽苦头,而在月经期做不到武指要求的动作则让她尴尬不已。中秋节和经期这都属于某种特定时间点,被许鞍华用以凸显出主人公身为(无家可归的)老人或(在“男性行业”中谋生的)女性的窘境。在镜语方面,如在《女人四十》中,阿娥精明能干,快人快语,整个家也似乎被她料理得井井有条,家人们相处融洽。但阿娥依然会因为想念会持家的婆婆,一个人蹲在天台悄悄哭泣,释放自己撑起一个家的压力。此时许鞍华用了一个仰拍镜头,放大了阿娥的苦闷与压抑,让观众印象极为深刻。可以说,许鞍华以一种积极的态度,提取大千世界中人的种种日常经验,透过银幕给观众释放力量,再让观众在大千世界中继续前行。

二、物质欲求

除了日常经验以外,人对于物质的欲求,也是日常生活审美表达的兴趣所在。正如费瑟斯通在《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一书中指出的那样,日常生活审美化是消费主义的产物,当代人崇尚市场经济的商品方式以及开放自由的享乐生活方式,有着不断增长、更新的物质需求,而艺术家们也开始正视人们的物质欲望,将其视为“日常生活的本真状态”,建构起一种平面化叙事,认同着消费社会的原则。许鞍华并不回避人在物质上的贪婪、悭吝一面。例如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06)中,人物几乎无不用各种合法或非法的方式追求,攥紧着物质。无根无基的金永花为了钱而成为“碰瓷”的女骗子,在鞍山做大厨的刘大凡日复一日疲惫地工作直到麻木不堪,姨妈自己则更是爱财如命,她为了限制他人用自己的电话和水电,不厌其烦地记账,不让侄子宽宽在夏天用空调,为了省电还不用自己家的冰箱而厚着脸皮把食物寄存在楼下小卖部里。而姨妈之所以来到上海,本就是因为对这座璀璨繁华,商品经济发达的城市的迷恋。无论姨妈如何用国画、京剧等高雅艺术来包装自己,她市侩、拜物的一面依然不断暴露在别人面前。潘知常恰恰利用了姨妈的这种心理,诱惑她拿出所有的积蓄来炒地皮,在钱到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以此来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求。

而一旦主人公在物质欲求上得不到满足,无法跟上消费主义的脚步时,人就会陷入略显扭曲的状态。例如在《男人四十》(2002)中,国文老师林耀国面对已经飞黄腾达的昔日同窗,心中无比落寞自卑,在对方提出请客时会抢先结了自己的账;《天水围的夜与雾》(2009)中的李森更是到了心理变态的地步。在香港失业以至于要靠综援为生的李森只有在面对来自大陆的妻子时才能找到优越感,故而他一再凌虐妻子,直至最后将其杀害。而妻子晓玲之所以会来香港做皮肉生意,乃至一而再再而三忍耐李森的虐待,也和自己出身穷困的家乡有关。身处穷乡僻壤的晓玲父亲甚至能对李森出轨晓玲妹妹视而不见,只因在香港是无业游民的李森在这里却是“大款”。物质上的匮乏成为人与人关系恶化的导火索。可以说,在表现人的物质欲求时,生活中种种矛盾被许鞍华进行了极致化和表面化的处理。

值得一提的是,许鞍华又与同属于这一文化转型,世俗化进程时期,消解了日常生活精神维度的同行不同。许鞍华电影中的日常生活审美,并不意味着对理想的放逐,对诗意的荡除以及对崇高的反抗。可以说,在文化立场以及价值取向上,许鞍华表现世俗但从来都没有妥协于世俗,顺应消费文化但从来没有为消费文化而改弦更张。在许鞍华的电影中,人对物质的看重必须是合理的,且它应该是人真挚美好情感的承载者而不是威胁者。例如在《天水围的日与夜》(2008)中,贵姐一家生活清贫,电影多次表示了贵姐和儿子张家安吃饭时,饭桌上的唯一荤菜就是鸡蛋。而梁老太则一直存着一包价值几百元的冬菇,原本想送给外孙,最终却送给了给予自己不少帮助的贵姐,贵姐知道这冬菇的价值绝不仅仅是物质层面上的,于是邀请梁老太来共同品尝。物质成为“家”的诠释符号。又如张家安在给母亲留报纸时,特意又在报纸上压了一包纸巾。因为生活清贫的缘故,贵姐曾经念叨过买报纸要去远一点的OK店,因为那里有诸如纸巾、胶带这样的赠品,当时的家安没有说话。这一段镜头的呼应看似表现的是母子对物质的斤斤计较,但更多地表现的是家安对母亲的爱。

三、世俗情感

世俗的情感亦是许鞍华电影对日常生活进行审美化的一部分。许鞍华能够根据观众在当代社会中逐渐被各类媒体培养起来的审美习惯,选择和突出表现某些人物并不轰轰烈烈,却广泛存在于世俗生活中的情感,扣动观众的心弦。

这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许鞍华对爱情的淡化。通常情况下,爱情是艺术作品偏爱的主题,也适用于戏剧性的营造与矛盾的生成。但是人们早已注意到,在许鞍华的电影中,男女之爱尽管也存在,但并非许鞍华表达的重点,在两性情感之外,生活各方面还渗透了大量幽微深细的情感。许鞍华电影中的人物,尤其是她根据自身经历与感悟塑造出来的中老年女性人物,“很难将狭义的爱与她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但我们很容易便能读懂镜头中女人的那些各种‘情怀’,这种情怀生成与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延续到生命的角角落落,不似男女之爱,存在人际和时空上的局限。也许短暂的爱情,会随着生活朝朝暮暮的浸润,而变成一层浅浅的浮萍,越漂越远,然而由生活沉淀下来的情怀则会像浮萍下的泥土,越积越深。”这其中最为典型的莫过于《天水围的日与夜》。电影中的梁老太是一个孤寡老人,对于总是担心自己会独自死去,无人陪伴的她而言最重要的自然不是男女之爱,对于单身母亲贵姐来说,爱情也早已让位于自己与母亲、弟弟以及儿子之间的融融亲情。一次电梯的偶遇,两人的生活出现了交集。贵姐帮梁老太换灯泡,买油,搬电视机以及坐车去沙田找女婿等,在看到梁老太被女婿给予冷脸后,贵姐表示愿意承担起照顾梁老太晚年生活的担子。梁老太的心结因贵姐而打开,贵姐也在善意的释放中收获着内心的圆满。电影演绎出了“远亲不如近邻”的情感,这种美好的,正面的情感既具有真实性和生活性,又符合观众的道德期待,但是却往往被电影人忽视。

其次,许鞍华电影中的人物情感,往往并不炽烈明显,而是微妙难言,难以被总结,但又是能博得观众会心一笑的。这是与许鞍华作为创作者有着丰富的经历与感受密不可分的,有了人生阅历的“感于先”,她才能做到“后工于形”。例如在《天水围的日与夜》的结尾,贵姐的妈妈说:“做人真是很难的。”贵姐低头笑道:“有多难呀?”此时的贵姐的发问,并非是不经世事的懵懂和好奇,而是一种人过中年后的淡泊意识,贵姐早已经历过了岁月的洗礼,在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中一直不忘初心地给予身边如梁老太这样的人以温暖,让善意在人与人之间传递,正如她身为水果店的店员,早已习惯成自然地为别人削掉榴莲的尖刺一样,她总是及时地伸出手为他人排难解纷。贵姐正是用自己的善良乐观抵御着“做人难”的困境,因此才能轻描淡写地说出“有多难呀”,其中既包含了对母亲委婉关切的谢意,也有着某种已经找到人生方向的淡然和镇定。又如在拍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时,许鞍华表示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其实就是一个姨妈式的人。电影中的姨妈处于一种“合时宜”又“不合时宜”的状态中,有着非常强烈的追赶时代,不被他人轻视的欲望,但是总是难以与时代或他人合拍。如姨妈做家教时教的英语是英式英语,而这种口音又被认为是过时的,姨妈又难以改成此时大行其道的美式英语,姨妈想去游泳,穿着的却是自己织的红彤彤的毛线泳衣。所谓的“后现代生活”,对于姨妈其实是一种折磨的生活。姨妈在生活中的尴尬、虚荣、不甘、困惑等,都是一种人物并不会直接表达,但观众又能有所觉察的世俗情感。

许鞍华的电影始终是着眼于现实生活的,而在记录人们的日常生活时,许鞍华又总是让影片呈现出一种诗化风格。许鞍华能够超越日常生活具体时空以及繁冗、庸俗、空洞一面的束缚,提取出人们的际遇经验、物质欲求以及各种情感,对其进行诗性的关照与审美化的表现。观众在看到熟悉的生活的平淡面貌的同时,又能感受到强烈的生命意识。在当代社会环境与电影创作语境下,许鞍华这种对生活的真诚提炼,将艺术审美和世俗日常进行良性结合的实践,是值得电影人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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