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丹丹
一经春风照拂,兰花草就开放了
敢是东风第一枝,何惧晚来风急
一经磁石点化,缝衣针就带电了
无论怎样摇晃,终将指向磁极
在喜乐和忧愁,消长与轮回之间
万物相互见证,相互创造:犹如你我
你创造了无数的你和无数的我
我创造的,只是唯一
怎样从一滴蓝墨水里看见深湛的湖泊?
怎样从一截木纹中听取山林之斧的回声?
一个人的眼睛怎样托举一只白鹭
飞过山重水复,飞过柳暗花明
于茫茫碧海中认领金色的沙洲?
——除了凝神,再无旁的路径
荒漠和天空之间
这些树在奔跑
这些有着圣徒名字的约书亚树
它们虬曲的枝条,像一种挣扎
挣扎中向上祈祷
每十年一英寸,它们的生长如此缓慢
慢到让你确信,它们并不急于获得高度
所有进入过枝干的阳光,水分,和沙砾
最终都会渗入根须
在暴烈和严寒的时刻,成就生命的真相
它们守着脚下的砂石,一棵树
遥望另一棵,一棵树,望不见另一棵
把自己活成一块活化石吧——
在这速朽的世上,孤独是应该学会承受的
真理。看,它们挥舞的手臂仿佛在布道
“抵抗死亡的唯一保护
是爱上孤独。”
没有去过的地方很多
卡萨布兰卡是令人心醉的一个
世上那么多城镇
城镇那么多酒馆——我只想走进你的
香槟还在冒泡,灯火还在幽深的眼神里流淌
夜晚在卡萨布兰卡蒸发出某种味道
是世界的炮声,还是我的心跳?
只有卡萨布兰卡才敢说出这样的情话
年轻时不会知道,玫瑰总是与伤口相伴
一生光阴也可以为某一天而活
在阴影中种植诗行犹如栽培虚空的玫瑰
有谁相信,梦境中造访的人,终生再未相见
——没有去过的地方很多
卡萨布兰卡是令人心碎的一个
上帝,亲人,爱情——
永恒的三颗棋子
稳定的支架。无形的秩序
美德。或人类的七宗罪
纠结,缠绕,燃烧:麻团或火焰
奥古斯丁说:“给我内心的爱定下秩序!”
从来如此,我们给予爱情的爱如此之少——
少到甚至不能长久地进入我们的生活
少到相见唯余沉默,或一声“你好”
少到只能寄身于诗行,梦中
或记忆的锦灰堆
少到一天中只够匀出几秒钟的时间
当你凝视夕阳的余晖跃于水面
当你与另一个隐藏已久的你无声相对
那种金箔般纯粹的闪烁
像灵魂的光生出翅膀
你知道,它来了——
十年,足以让一棵铁树开花
足以用月亮的银丝线绣一只孔雀
绕树三匝,飞走,又飞来
赐给一些,又被抽走一些
偏离一些,又被纠正一些
错失一些,又被创造一些
——纵使神伤,时间已然是个奇迹
在一架隐形的天平中
上帝依次放下
葡萄与苦栗,月桂与荆棘
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戒律
神的赐予如此恩慈,我们深知
窗外,月亮依然明澈,宛如初见
遥不可及,又何需可及——
值得我们从词语的窗口
久久凝视
忽忆儿时,在祖母家的河堤上
每到春天艾蒿青青
家乡习俗,采三月三的艾蒿嫩叶
煎饼做粑。后来在他乡也见过
以浆麦草,藜蒿叶,或鼠曲草代之
为当地人所乐道
而我独爱艾蒿
不仅于此,同一事物的不同时段
本相也大不相同,譬如
第一剪春韭,与夏季开了花的韭菜
埋在土里的冬笋,与破土后的竹笋
终不成滋味,甚至一败涂地
而另有一些,似乎并不受时间侵害
反在时间的窖藏中成就厚味
譬如酒,或保存得很好的
普洱和陈皮,经年不坏
始知总有些事物不可替代
有些流逝一去不返;有些情谊
历久弥珍——
每样事物的核心,都燃着一盏
自我的,无法参悟的灯火
关于解码的秘籍
上帝说,拣选和淬炼
凡人如我,称之为,神秘的启迪
黄昏的江水,澄明辽阔
我伏在石栏杆上,长久地听着涛声
一只水鸟掠过江面,低低地飞过
忽然想起儿时
外祖母讲洞庭湖白鹭的故事——
那只衔着一根树枝的大鸟
口不能鸣,翅膀不能停歇
除了疲乏时将树枝置于水面稍作休憩
一生中的多数时刻,唯有在寒风中
拼力飞翔,飞越万顷波涛
飞过八百里洞庭
寻找那水草丰美的绿色沙洲——
外祖母意在借此鼓励我小小的意志
而幼时的我,总是对于结局更为关心
“白鹭真的找到沙洲了吗?”
外祖母点头——
美好的故事,虽然不乏坎坷
如今,更打动我的,早已不是故事的结局
而是那漫漫飞翔途中
无尽的艰辛与孤独,和那些
与飞翔的使命一直如影随形的事物——
同行的翅膀,一根小树枝
或者,远远的凝望与祝福
北门码头的春日傍晚独属于我
当我伏在栏杆上
看江面苍茫,游船拉响沉重的汽笛
我有悲伤如烟雨
当我沿滨江路跑步两圈
某些东西随细汗析出
旁观栈道上手拿铁叉叉鱼的人——
鱼儿没叉到,人,险些跌进水里
我听见自己的笑声
像那鱼嘴,划破水面,又顽皮溜走
而当我歇坐小叶榕荫下
春天的细叶,拂了一身还满
闭上眼,感觉江水正越过堤岸
漫过我风中微凉的脚踵
激起内心的涛声,连绵不绝——
犹如,远远地爱着
隔着距离,自神圣处
那磅礴而清凉的喜悦,反而
永恒地存在
[创作谈]
对塞尚来说,苹果即世界。诗歌的辽阔宽广,并不在于题材的宏大或声音的喧哗。
不要纠结于诗歌的真实或虚幻,在诗中,每一朵真实的花都有虚幻的花瓣,每一颗脚下的沙石里也有星星的遥远,反之亦然。
注重个人性的诗歌并非就拒绝普遍性,相反,诗歌正是通过对个人性的深度挖掘抵达对普遍事物和人类共通情感的表达。从个人出发,才有可能抵达世道人心,抵达人类共通的生命体验,那种以空架空的庞大空壳是可疑的。
技艺的锤炼与内容的表达,二者并非矛盾或遮蔽关系。一个缺乏技艺的银匠,即使有块好银子,也打不出好银器。
诗歌中的情怀和境界是把一首诗从琐屑和平庸中区分开来的最高要素,也促进和锤炼生活中的我们成为我们想要成为的那个更好的自己。
诗歌是关乎心灵,关乎生命机密,呈现自然和生命样态的艺术。诗的表达与我们的生命情绪息息相关。诗歌创造了一个超越现实的外部世界和个体心灵,捕捉到最真实、最细微的生命的律动,是我们对世界和生命本质的思索和洞察。
诗也是一种生命的启示和自我提升。通过与诗歌所创造的自然、他者以及“另一个自我”的互动和交流,打破现实生命的麻木状态,完成对“他者”的认识和对“自我”的确认,而诗歌,激励我们完成这种精神生命意义上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