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厚刚
韩东诗歌的写作如果从1977年上大学算起,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他的诗歌理论及其诗歌创作,深深影响了一代诗人,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具有革命性的意义。
《大约只有雾知道(组诗)》是韩东近年来创作的十四首诗。题目依次分别是:《悼念》《看雾的女人》《失眠》《死神》《工作室》《他的头发那么白——给钱小华》《隔墙有耳》《读海明威》《默契》《两三个》《马尼拉》《一位诗人》《风吹树林》《奇迹》。这一组诗大多取材于目之所遇的日常事件,但韩东诗歌中“日常事件”,克服了通常意义上“日常事件”所呈现出的芜杂、零星、孤立等,而成为一个精神性的整体。一个个日常的、卑微的词在韩东的诗里,自己成为自己,自己显现自己,自己运动自己,在这种运动中显示出 “物自体”充盈的精神性光辉。从这个意义上说,韩东的诗是他的“现象学”,也是他的“辩证法”。
[一]
韩东执着于“日常事物”的呈现,他拒绝意识形态对诗歌的浸染。有不少学者把“口语化” “口语化写作”等标签贴在韩东的额头上,这实在是一个误解。韩东的写作对象、写作语言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具有 “日常性” “口语化”的表面样征,但实际上,他的“日常事物”是经过“现象学”处理过的,是“精神”的外显,与现实生活中芜杂、凌乱、孤立的“日常事物”完全不同,而是有精神运动轨迹的带有某种必然性、整体性、自为性的“日常”。韩东所采用的诗歌语言多取自“口语”这倒是事实,但“口语”只是韩东诗歌语言资源的一部分,而这种口语是经过韩东拣选、清洗的,其凝练性、表意性、指向性突出,这就避免了词语在诗歌中向前运动时的语义损耗,与此同时的,韩东认为“最重要的莫过于语气,或者说腔调,在语气中,说话的语气是自由的,最本质的, 最能表达独特性的。” 韩东对 “口语”的征用,更多地是借助于“语气”来实现的。
在《隔墙有耳》这首诗中,对口语中 “隔墙有耳”这个词汇进行改造、汰洗、加工,使其恢复了词之本意,并带上了特殊情景下的情感底色。《隔墙有耳》写的是法国西部的一个小镇圣纳泽尔。在汉语语境中,“隔墙有耳”这个词,被文化的强大惯性“污名化”太久,一般指隔一道墙有坏人偷听。韩东却在这里恢复这个词的本义,以诗的名义为这个词做出了有人性温度的辩护。“隔壁传来邻居的说话声,/孤单中不禁一阵温暖。”这句写“孤单”的句子让人心生感动。“说话声”不是来自“面对面”,而是“隔壁”,不是来自“亲友”,而是“邻居”,不是“汉语”,而是“法语”,是在他乡听到的异于母语的声音,但它毕竟是人类的声音,恰恰是这样一种声音,却能使“我”“不禁一阵温暖”:
一样的琐屑和唠叨,嗡嗡的人声底蕴
和我们那也是一样的。
男人、女人、孩子,
杯盘的声音……
大约是周末聚会,他们吃饭一直吃到很晚。
也就是说,这些日常生活“琐屑和唠叨,嗡嗡的人声底蕴”是诗人感到温暖的事象,“这中间有几次意味深长的停顿,/仿佛我马上可以加入进去。”在这首诗中,我的“孤单”尽管写得平静、克制,云淡风轻,但却是静水流深,蕴含着巨大的动人力量。
[二]
现象学的要义就是“还原”,把事物本身从“思维”中退回到“存在”中去,使“意义”悬置,使事物本身自己呈现自己。韩东认为“世界的空无正是他的全然无意义,正是意义所在”。这种现象学还原的方法,使事物呈现出多种可能。
组诗中多次写到“死亡”,如《悼念》《看雾的女人》《死神》等。一个诗人的死亡观是他的哲学观的集中体现。韩东对认为“求死和求生至少在道德判断上是平等的”,“人必须有为之而死的对象”,“人活着并不是为了抗拒死亡,人活着是为了寻找目的和意义,尤其是为了寻找死的意义”(《偶像崇拜》)韩东诗歌中的死亡主题当然是他的死亡观的体现,这与中国儒家伦理中“舍生取义”具有一致性,但主要的精神资源还是来自于基督教精神对世俗的超越性。
《悼念》这首诗是对一个逝者的“悼念”。 在中文语境中,“悼念”这个词有明确的意义所指:悼,本义为“恐惧”,后引申为“悲痛”,悼念即指对死者悲痛地纪念。在日常生活中生死离别一直被视为人生最悲痛的事。在古典文学中不论是悼妻、悼妹、祭侄,都产生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大都能情动于衷、催人泪下。 但这首诗所悼念的逝者身份不明。从字面上看并不怎么悲痛,而是让“悼念”这个事相本身自己呈现自己。诗人从特殊的、个别的“死”,上升到死之一般:“有一条路是从家到医院到殡仪馆到不知所踪/他们说是从安适到病苦到抗拒到解脱。”诗中谈论死亡,显然是在谈论“生”之整体的一个环节。作者写得内敛、节制、平静,把情感封存在文字内部,不扬厉、不铺张。解读这首诗的钥匙在于诗之后的注释:“‘到处都是离开家的路’,出自外外的诗作《来去之间》”,这一条小注在诗中对应的是:“‘到处都是离开家的路’——死者写道”。外外是南京诗歌圈、音乐圈的参与者,是韩东多年的朋友,外外生前,韩东对外外的诗几乎毫不知情,外外离世后,韩东才发现外外是“作为一个天才诗人”“写出了杰作”,外外逝于2017年9月26日,韩东对外外这个朋友怀有一种内疚:“毫无疑问,我的确怀有一种负疚心理,但这甚至不是忽略一个朋友造成的负疚,而是,对一个天才视而不见的难辞其咎。”
韩东用这首诗悼念外外,但已经超越了对具体人、具体事件,甚至具体的在场情感,而提升为普遍的人类的精神事相。而外外的诗句“到处都是离开家的路”犹如一座纪念碑、一块墓志铭,彰显出外外诗歌的某种传世品质。
《看雾的女人》这首诗中,“看雾的女人”“什么也看不见”,既然什么也看不见,那干脆不看就是了,可恰恰相反,“看雾的女人”“于是就一动不动,使劲地看”,“这里面的缘由”却是:“背对没有开灯的房间/也许有影子落在那片白亮的雾上”,为此“她看得很兴奋,甚至颤抖。”最后揭开谜底 :“这是一个刚刚失去慈父的女人。”把一个女人对父亲的悼念写得极为平静,而又极为深刻。《死神》的题目是“死神”,但诗的内容却是写的 “我岳父”,内容中没有一句是写“死神”的。“岳父”死前,“似乎他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但“三天后我们收到噩耗”。 “死神”和“我岳父”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文中提供的唯一证据是“我岳父”生前“病房里笼罩着一片黄色的光”,而死后“我又想起那片黄铜色的光/和医院外面下午的阳光无缝对接。”
“死神”在诗中显现为“黄铜色的光”“黄色的光”,这“光”沟通起了“我岳父”的“生前”与“死后”、“病房”与“医院外面”。到这里,“死神”与“我岳父”在共同的“光”中成为一。从而完成了对“死神”的转递和塑造。作者处理这类“死亡”主题,并没有陷入日常的情感逻辑,落脚到散文化的抒情陷阱之中。而是通过“赋予日常”以哲学的“普遍性”,避开了情感渲染对事物真实(真理)的干扰,保证了诗歌艺术的纯正品质。
[三]
韩东的诗具有某种程度的“目之所遇”的在场性。他的生活、他的行动中具体情境是他写诗的驱动力。 这些诗大都有 “因物起兴、随势赋形”的自由质地。“事物”的自我运动与“词语”的自我运动合为一。
《他的头发那么白》这首诗副标题为“给钱小华”,其写作机缘起于飞机上的一个信基督的朋友的一句话:“他的头发那么白……/上帝可怜我这个孩子……”;《隔墙有耳》写于旅途中的圣纳泽尔,起于隔壁一家的声音;《马尼拉》出自“马尼拉街头的马车”这个并无多少诗意的事件:
你们完全可以在广场上放一个马车的雕塑
解放这可悲的马
结束它颤抖的坚持。
结束这种马在人世间才有的尴尬、窘迫。
作者从这个目击事件中,几乎是自动地生出了“事件”的意义:“马”在人的世界里,已经失去了它以往的价值,倒不如“解放这可悲的马”,结束马的“非”马命运。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写过“诗人”题材的诗,而在这些诗里,无一例外地都包含着自己对自己诗人身份的体认。《一位诗人》里的“诗人”:“在他的诗里没有家人。”他诗歌中的角色有“野兽、家畜、异乡人”。《风吹树林》中“风吹树林”作为一种近乎无聊的日常事象,“风吹树林”这个词自己为自己寻找展延的出路,从自然之“风”到时间之“风”,再到思想之“风”,一个词在诗中经历了它自己的历程,并显现为一种可表述的现象。
韩东是看重事物实存的现实处境,但同时也是看重语言作为自己而存在的自身意义。他强调:“我们关心的是诗歌本身,是诗歌成其为诗歌,是这种语言和语言的运动所产生美感的生命形式。”“对现实语言的热情和信任即是对现实的热情和信任。诗人爱现实应胜于爱任何理想,无论是历史纵深处的传统理想,还是面对未来的‘全球化’的理想。诗歌对现实的超越,而非任何理想之表达。”
“现实事物”与“诗”统一于韩东这个“诗人主体”这里,“事物”无一例外地都是作为诗人的韩东主体所统摄的事物,而“诗”也是“事物” 内己存在着的 “诗”。 韩东在 《他们》第5 辑的封二上写道 :“排除了其他目的以后,诗歌可以成为一个目的吗?如果可以,也是包含在产生它的方式之中的。”诗不再是为他的,而是自为的。诗自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是负载意义的手段。从为一个个卑微的词辩护开始,韩东着力“使诗成为诗”。韩东试图以“零度介入”的范式,冷静地从激情中抽身,以保持诗的尊严——诗生命的自足性,当然这是无法做到的。不过韩东保持了对诗歌艺术的探索,在他身上体现出:诗人的要义在于“写”诗的行动,而不仅仅是拥有诗歌产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