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德春.大连理工大学.辽宁大连.116024
现居波士顿的李凤群所创作的两部新作《大风》和《大野》,都不乏对女性成长之路的探寻与诘问。《大风》从一个家族四代人七位人物的不同叙述视角,众声喧哗式地勾勒出六十余年间家与国的时代变迁。而夹杂在七位男性中的两位女性——陈芬和孟梅,显示出李凤群在小说家国历史的重构中,对女性精神世界的探寻。与《大风》多声部回忆的叙述场域不同,《大野》以双生花式的叙事结构,将叙述核心凝练在两位农村“70后”女性即今宝和在桃身上。两部作品中女性人物的共性是,同为改革开放下的农村“70后”女性,却遵循着不同的成长路径,做出不同的人生选择。但最终都表现为共同归依,即当代女性如何在社会历史的倾轧下保有精神世界的自由与自在。
2018年,李凤群在人民文学长篇小说获奖感言中,讲述了创作《大风》与《大野》的心路历程,“病好后我去了美国,离乡背井之下,我完成了《大风》,波士顿是个极寒的地方••••••人在自然面前渺小如尘埃,又因为对平庸生活的无力反抗,我完成了《大野》。”【1】414身处美国的异域环境中,离乡背井下的孤独感,极端严寒的气候,却成为李凤群创作的某种动力。生活场域的转换反而使她更加深切地审视改革开放下的中国家庭与社会,深入剖析改革开放四十年来“70”后乡村女性的成长轨迹。
《大风》采用众声喧哗的多声部叙述,将女性人物命运与张氏家族的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第一视角”和“他者”视角的有声融合,多角度阐释和言说,丰厚了小说人物的整体形象,增加了文本叙述的技术含量,不同叙述者对同一事件或同一人物的多样化呈现,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小说意蕴。此外,不同人物之间的独白往往相互串联,小说以张氏家族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梅子杰的视角为叙述主线,对家族的历史和现状做出主要讲述,但同时存在衔接上的断层,而这一断裂通过其他家族成员的独白得以补充,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完整展示张氏家族六十余的兴衰沉浮。
与李凤群前期作品相比,《大风》多视角审视与“灵魂叙事”的全知视角有机融合,是该小说叙述策略的特色之一。梅子杰因意外事故灵魂飞离身体,随风飘荡,因而得以窥探家族六十余年的历史流变。这与张翎的小说《劳燕》中的“灵魂叙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需注意的是,“灵魂叙事”的全知视角不同于常规小说中的全知视角,具有较强的主观色彩,对小说人物和事件的阐述携有叙述者的主观判断。作者对陈芬,是通过自身言说和借用梅子杰视角进行型塑。作者将陈芬对情感往事的回忆,以故事的形式通过第三人称讲述。故事中的女人在河边对张文亮心生爱慕,二人在接触中慢慢相知相恋。作为张文亮生命中两个留下浓墨重彩的女性人物之一,陈芬对于爱情的理解与阐释,是飞蛾扑火式的执着和浓烈。河边与恋人互诉衷肠,灌木丛中幽会,倾尽其财为恋人购置衣物、手表,陈芬对爱的表达是倾其所有的奉献与付出,同时也体会到恋爱初期的甜蜜与幸福。少女时代的陈芬,有着恋爱中女性特有的柔美、娇羞和妩媚,以及甘愿为恋人付出所有的绝对痴情,在故事中显然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的典型审美特点。彼时的陈芬拥有爱情,情感有所寄托和归属,在一定意义上满足了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归属与爱的需要。陈芬的感情经历借梅子杰之口得以完成。遭恋人离弃的女人在孤绝无望中生下孩子,美好爱情的分崩离析和周遭社会的歧视,使这个未婚生子的女人完全丧失常人的尊严,变得精神失常。陈芬对归属与爱的需求,因张文亮的出现被满足,因张文亮的离开而失去。
在梅子杰的世界里,母亲陈芬时常以精神失常的形象出现,美好纯真的形象只能存在于母亲不断回忆的故事中。陈芬前后形象的巨大差距,隐喻着人物命运裹挟下的苦难、歧视、绝望和人性的扭曲。马克思认为人是社会中的人,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大风》中的陈芬不是脱离人类社会而独自存在,她是处于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人,在这个社会中,社会伦理道德规范和制约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热恋中的陈芬冲破道德约束,与恋人未婚生子。但在遭遇恋人的离弃后,遭受社会伦理道德的重压,父母亲人视她为家族的败类,生活在周围的人们向她投去嘲讽和鄙夷的眼光。马克思从人与人关系的角度论述了人的本质,人从出生开始就处在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中,而正是这一系列社会关系的总和构成人的本质属性。陈芬试图逃避这种社会关系,誓死反抗亲人抓她去打胎,一度将自己放置在一个听不见周围嘲笑和谩骂的无声世界,陷在自己的回忆和时间中。但随着孩子的出生,她的精神重归现实,因为她知道,要想在这个社会里让自己和孩子存活下去,就必须遵守这个社会的道德规范,“哎呀,我干了糊涂事啊,我鬼上身了呀!”【3】197生完孩子的陈芬否定自己的过去、否定自己的爱情,以此来企图重新回归社会,得到人们的谅解。陈芬先前完全跳脱她所依存的社会关系,追寻心中的爱情,又从以恋爱自由为表象的精神自由中碰壁,最终折返回现实社会。
李凤群对孟梅这个女性人物的塑造和把握,得益于第一人称的独白。孟梅同样是生于70年代的农村女性,于改革开放中善于抓住机遇,靠自己的努力逐渐从一名普通工人转变为私人工厂的老板。可以说是改革开放政策实行的第一批受益者之一。孟梅相比于陈芬而言是幸运的,同样是对张文亮一见倾心,年长三岁的她对张文亮给予的是母亲和姐姐般的照顾与关怀。二人相互扶持,虽历经艰辛却也是苦尽甘来,与张文亮结婚生子,物质生活也在夫妻二人的打拼下逐渐改善。但通过孟梅的自我叙述不难得知,在外人看来生活幸福美满的表象下是精神世界的百孔千疮。对丈夫张文亮越是了解,孟梅心中积压的乌云与恐惧就越甚。她可以在争取物质生活上冲锋陷阵,勤奋踏实的做工、办工厂,但却无法理解丈夫将寻祖作为精神寄托的行为。孟梅的爱情对丈夫而言,是物质上的支持与感情上的暂时依附,却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精神上的共鸣。丈夫将寻祖视为至高无上的精神寄托,在她看来这却是虚无缥缈的幻境与虚妄,这也导致夫妻二人日渐貌合神离,直至分居,滑入离婚的险境。物质生活的享受不能填补她日益增加的精神空虚与情感失落。孟梅似乎意识到自我精神世界的日渐萎靡,企图跳脱出这种将精神情感寄托于他人的意识樊笼。当她主动离开上海,离开丈夫和孩子身边,付诸行动去寻找真正的自我时,她逐渐明白:“一个人就算娶了老婆,他还得是他自己,他应该有自己的爱好和想法,真的,女人也当然一样,可这些年我们绑在一起,根本没考虑不能这么绑着,不能这么死守强求”【3】314,给丈夫“松绑”,给自己的婚姻生活“松绑”,也为自己的心灵“松绑”。
孟梅的自述将她与丈夫的相知相恋乃至日渐貌合神离的婚姻生活和盘托出,不是简单的事件堆砌,而是将人物的自审与自省作为推动故事继续进行的助力。对孟梅人物形象进行细化的是其子张子豪“他者”视角的观察与审视。在张子豪“他者”视角的注视下,孟梅不单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女性,同时也是一位母亲和妻子。作为母亲的孟梅极为关注儿子的教育,为使孩子获得更好的教育费尽心力,但在另一方面,却时常忽视孩子的心灵成长和情感体验。作为妻子的孟梅对丈夫的情感态度呈现出吸引—爱恋—同情—困惑—失望—冷漠—理解的变化历程。为使自己走出日渐迷茫空虚的精神世界,她选择主动离开上海,主动远离丈夫、孩子,独自生活,仿佛乡间与世无争的隐者。老板、母亲、妻子、隐居者等众多角色于一身,在使人物形象越来越饱满的同时,也使得小说意蕴愈加丰富与厚重。改革开放以来,越来越多的女性投身于艰苦创业的潮流中,作为一股不可或缺的鲜活力量,推动经济社会向前发展。女性的社会地位日益提高、生活水平日益改善,在满足物质需要的基础上不断对精神文化世界提出新的渴求。孟梅离开丈夫不是出于穷困,而恰恰是物质生活满足后,对精神世界的自由展开追寻的第一步。“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与人的依赖关系的发展对应而言的。”【4】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描述了三个不同时期的人的存在状态,强调在未来社会,人的存在表现为自由个性的发展。这种自由全面的发展,是对人的物的依赖性的否定,是一种“未来时态”的自由全面发展。改革开放下的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但总体上尚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而马克思所阐释的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在现时态还缺乏真正实现的必要物质基础。离开之后的孟梅是否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与自在呢?小说呈现出的答案实际上是否定的。“现实的个人”是处于交往关系中的人需要的满足会进一步推动生产,“而生产本身又是以个人彼此之间的交往为前提的。”[5]孟梅脱离家庭这一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交往的最基本单元,企图去消解内心日益增加的空虚和不踏实感。但个人彼此间的交往是人的社会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彼此间的交往和联结建构起人的社会存在状态,缺失或逃避这种交往,往往会打破人类精神世界自由与社会依存间的相对平衡。孟梅的主动离开和寻求精神自由的行动,实质上割裂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而沟通与交往的断裂,往往造成更深层次的孤独与空虚,难以达到真正意义上的精神自由与自在。
在2018年新作《大野》中,李凤群将原有的关于女性成长的书写策略进行调整。出生于70年代的她,在《大野》中以双生花式的精巧结构叙写两位同属于“70后”农村女性的人生历程,如大风漫过田野,带来深入灵魂的叩问。在此,以今宝和在桃两位女性为双主线,就如同一个DNA的双螺旋结构,两条主线反向平行,相互缠绕,紧密相连。在桃将自己的人生经历通过邮件传递给今宝,今宝在审视在桃命运的同时,也在不断实行自审和自我揭露,做出人生自白似的表达。假设将作者采用的双生花式的结构叙事策略进行拆解、切割,使之形成各自以今宝和在桃为女主人公的单线叙事,则将同时弱化小说中原本具有的比较与依存关系。
李凤群在《暗自欢喜胜过锣鼓喧天》里对今宝的人生轨迹做出评价:“今宝成了底层的精神探索者,她逆潮流,与世无争,用心体察生活,在细微和静默处寻找依存。”【1】400可以说她着力表现的,不是时代洪流与历史演换,而是身处改革开放大潮中平凡人的精神世界,包括对精神自由独立的探索,也包含生命个体对时代和社会的依存。人的精神世界呈现出自由和依存两个维度,二者既对立又统一,紧密联结,作者将这两个维度精密地埋设在今宝与在桃二人的成长路径中。今宝总体上呈现对精神自由和独立的热切渴望,少女时期就曾幻想追随好友的脚步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即使婚后,也在看似顺从中努力把握创造生活浪漫与自由自在境界的微小机会。婚后的今宝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整理菜圃、拔杂草、掏鸡粪,在婆婆无声却严密的监工下生活,看似如一潭死水寂静无波,但今宝拒绝过这样平凡甚至是平庸乏味的生活,用鲜花和饰品装点原本空荡的家,在阳台上放置一张摇椅用来休憩和阅读。怀孕后,拒绝丈夫和婆婆把她只视作孕育和盛放新生命的工具,用跑步的方式试图消解自我被无视和空置的凄凉心境。处于平静生活的今宝不断尝试精神上的逃离,渴望自由。在桃作为今宝生活样态的对立面,她在肉体上不断逃离。为逃离农场,先是企图入伍当兵,当兵无果后跟随黄梅戏戏团南征北走,实现的正是今宝心中一直渴求的自由生活。今宝与在桃,无论是在原生家庭还是爱情婚姻方面,都呈现出极大的互补性,二者都对彼此的生活存在需求。今宝过早失去父爱,在桃从未享受母爱,今宝在平寂中渴求出走,在桃在不断逃离中渴望安宁。今宝与在桃,两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却能够互敞心扉,直面人生的艰甘与炎凉,互道生命里的寻爱跋涉。“每一个狂放不羁的在桃的心里都有一个今宝,每一个今宝的心里偎依着一个在桃。像一对立在镜子正反两面的姐妹花,互相映照,互相取暖,却永不重合。”【1】403今宝的爱情与在桃的爱情看上去相去甚远,一方隐秘在固定的房间,一方永远奔走在路上。
但命运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此,渴望精神自由的今宝在遭遇弟弟背叛、婚姻岌岌可危之时,完全可以选择与丈夫离婚,走出这麻木无味的围城,同样,一直为追求幸福和自由奔走在路上的在桃,可以不必返回农场,继续走在寻找幸福的路上。但二者都没有做出意料之中的选择,相反的是,二者都“开始与随波逐流的生活和解,和平庸的自己和解,和接踵而至的失望和解,有所屈服,有所承担。”【1】403今宝和在桃,原本各自生命里就同时存放两种精神样态,既有对自由与独立的渴望,又有对爱和亲情的依存和守望。同时,今宝与在桃二者对彼此的生活相互审视、凝望,两人生命中仅有的一次相遇却也构成现实生活中完满的圆环。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本质理论,提出从人的自身发展角度出发,将人的本质界定为人的自身需求。人的自身需要的不断被满足,也使人不断产生新的需要,这也使得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有最终实现的可能。今宝最终在自己的事业上获得精神世界的自由与纯净,保有心灵的青春活泼与娇柔天真。在桃最终选择放弃逃离,回归农场照顾同父异母的弱智弟弟,并有幸遇得良人,在平淡生活中获得踏实与安宁。今宝与在桃,成为了彼此世界里的精神归宿。今宝与在桃的现时状态,虽然与马克思所阐述的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状态还存在一定差距,但却总体上给人们呈现出一种美好的生活指向。
李凤群对“70后”女性成长轨迹的探寻,重点关注当代女性的精神诉求,并将改革开放后的历史变迁与社会环境的不断变化,巧妙地转化为女性成长轨迹的转折点。同样出生于70年代的她,基于自身社会生活体验和对女性精神世界的探寻,力求通过叙写同时代女性的不同成长轨迹,试图对在时代和社会的双重冲击下,如何保有精神世界的自由与自在这一问题作出解答。正如赫尔曼•黑塞的《朝圣者》中的描述:繁华世界就此别过,我曾爱之弥深,即使我无所获,我仍感不虚此行。与改革开放一同成长的“70后”女性,同其他时代的女性相比,客观上要面对更多的社会际遇和挑战,这也在无形之中对女性精神成长提出更高要求。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本质的理论,强调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同时也强调人的自身需求。但基本的前提是人的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不能脱离社会存在空谈精神自由。社会依存与精神自由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二者此消彼长,需要人们能动地做出反映,以求达到二者间的相对平衡。这就要求“70后”女性在社会生活中要认识到,脱离社会依存去盲目追求自我精神世界的自由自在,确实存在极大的风险,同时要具备平衡社会依存与精神自由的能力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