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岸
并不是说有一件乌黑的外衣就能够
成为侠客。事实上,只有站在
树顶,向着天空和人间大喊,喊魂一样
拼命,才有载入史册的可能
还要有倒立于阳光下的本领
在羽毛下面,收藏鲜花的语言
存储雨水的浪漫和霜雪的回响
让白昼成为白昼,让黑夜自惭形秽
一座移动的灵堂,不时在人间
提醒那些虚无的提灯人,在失眠中打更的人
提醒他们,懂得隐忍的意义
以及,关于强大心脏的抗压能力
要是不被理解,陷入审判的对话
那就站得更高一些,成为神的上限是
向天空靠近,用翅膀清洗星辰
或者选择背叛,在鄙夷的目光中
对着我清冷的窗口,像守护知音一样
用力将胸中孤独换成熟悉的“哇哇”声
怎么看,都像是两棵柳树的节外生枝
老人我认识,我们的关系
好比我和河边错落的这片柳林的关系
他长久地立在那里,像一截树桩
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而我,喜欢河流的方式,就是在岸上
无所事事地走动。现在
他随飘扬的柳枝隐现,一样无所用心
我们像约好了似的,相互复制
又一同对时间流逝的无奈展开复制
有时候,我上班去了,这片柳林就会
孤独。没有风,白鹭踩在水草中
他看着它,心事重重
而多数时光,我会出书房,径直河边
眼光越过白鹭,关注他的动静
我们都不说话,仿佛白鹭是一笔不动产
在简捷的宽度里,成为宣纸上
一个有旧迹的亮点
当我们意识到无聊成为一种僵持
就会把善意递过河去
应声谈论树上的鸟巢
柳枝柔弱,力道小,撑不起一个家
他头头是道,对事物的兴废
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像一个精确的意外
这些在身外荡漾的细软之物,有意
让我从静谧中获取一份力量
面湖多时,我像一个托钵僧,始终眉目
低垂。岸在我脚下,发出
沉郁的鸣响。这片宽阔
就是尘世之外的止水吗?日月星辰
运行其中。我看到——
“碎浪和岩石之间的野蛮的交易”
浩浩汤汤,螺蛳、鱼虾、砂砾
在薄暮中,默默安放灵魂
可我内心的小,仅能供给一腔热血
哪怕一根水草的大,也能反衬我的偏狭
书房外,秋风昼夜不息,枇杷和玉兰
在窗子有限的宽度里交替忽现
枇杷墨绿,开着花;玉兰的大叶子
经霜啃咬,日渐深黄,日渐枝丫萧条
我在窗口沉思,并不专心看它们
它们知道,在我身前摇曳,生活就有意思
有时,它们中的一叶,冷不丁从高处
落下……两棵树,都没有丝毫痛楚
仿佛那下坠,是一句诗的跳跃
在被生命松开的刹那,获得词语的安慰
一枚树叶,并不在意位居什么高度
树,作为它的背景,底气十足
叶落树根、草丛、土坎、路边,或车轮下
一个脚印,像它的初恋。哦
那些多余的悲伤,在时间的冰冷之中
有微观的美,和被遗弃的大无畏
秋风瑟瑟。作为树的代谢,众多叶子
将相继加入离别的浩荡
它们日渐消瘦的容颜,在另一个陌生的
广阔里,将获得灵魂的认领
似乎这样,才能达成不可理喻的异外
关于随遇而安的生活哲学
从一枚树叶的具象,到更多树叶的虚无
风吹过,它们在低处哗哗响着
触手可及的声色,连成秋天的宽阔
一枚词的树叶,下落是对母语的回敬
隐秘的歧义,最终归结到一个飘忽的落点
沉闷的轻响之后,是长久的空寂
任何沉默,都无法容留逝去的救赎
一切如昨,时间泛黄的记忆
像顽固的馋虫,吊足了胃口
一条路的兴致,是让来宾不像客人
门店的招牌,地上的污水
阵阵涌起的臭气,在那个夏天
成为热点,诗意有时是下沉的
喜欢琐碎,喜欢做旧的痕迹
不由诗人分说,生活的前世今生
尘土飞扬,拖斗车嗷嗷咆哮
欢快地经过一代人的童年
街尽头,配得上苍茫的,是喊渴的
稻田。对不起,遭遇南方旱季
意外未必生枝,像一棵包浆的
稻穗,只能期待不可预测的天意
哪怕等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毁灭
不可抗拒之力借助铲车、打桩机
深入到泥土中,动摇着农业的根基
雨水不再只是绿色的专利
而沃土也不定只有喂饱粮食的命
街道一寸一尺一丈地扩张尽头
整洁替代杂草,宽广替代灌木丛
脚步声替代喜悦,此在替代彼时
有人从大路拐向小道,在黄土堆上
掏水稻的根须,和稗子的籽粒
然后,以怀旧的沉醉自制好心情
而土堆里的沙子,保留尖叫的痕迹
它们知道,今昔折叠的阵痛
有时很漫长;有时,只在转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