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
被夕光拉弯的黄昏,被黄昏摁低的人群
被村庄拉进的风,被风摁到地上的草木
被疾病收走的母亲
装着母亲冷下去的墓碑
它们锋利,纸背一样割着活着的人
被拆除的祖屋,被移走的神像
被新建的房子,被拖进房子的旧人
被玩来玩去的我的虚名
母亲的墓碑旁边没有我的墓地
纸币折叠,徒生缝隙
而秋风依旧吹拂着千亩良田
水稻,棉花,高粱,芝麻……
这些养活了人的庄稼啊
不管养活的是奴隶还是圣人
不管养活的是繁华还是荒芜
你给我村庄,不给我庙堂
你给我亲人,不给我幸福
你给我雨水,不给我河流
你给我的又苦又薄
风一吹就散
终于有人发现了我:因为冷而缩小的尸体
它悬挂在床沿
像蓬草悬挂在河边
他们不应该有悲伤:她终于为这世界让出了
一个位置
它因为羞愧而缩得更小
曾经索取的都已经被收回去了
它马上就要被送进熔炉,化骨为灰
雪下到傍晚,覆盖了所有脚印
刺猬在雪下,鼾声轻微
我相信我会再一次听到这个声音
像曾经那样
星光照在她阳台上的时候,也照在他的阳台上
他的阳台上荡漾的栀子花的香味
是她的
星光落下他的窗台,也从她的窗台上落下去
她梦里的晒热了的衣服上的肥皂的味道
是他的
他常常和一个女孩子在屋后说话
女孩子的裙摆上有春天盛开的蓝色牵牛花
“多么年轻的女孩子啊”,她躲在开败了的
花朵后
仿佛这隐忍的爱情
也是明晃晃的罪恶
她坐在窗台上。光线正一点点暗下去
她想起一叶叶消逝在海上的帆船
那时候他们的船靠近码头了
海水蓝得迷惑
她走在他的身后。她的身后
是慢下去的海潮声
她坐在窗台上。风拨动着淡蓝的纱窗
忍冬花的味道比昨天疲惫,苍老
今晚的月亮比昨晚小
“他居然没有给我任何一个信物”
她喃喃自语
“他昨天在河南
今天应该在北京”
她在窗台上睡去。轻霜穿过月光
沾在她脸上
多干净的一张脸啊
她在梦里也不知道自己还这样年轻
仿佛没有爱的印痕
经常走的街道,梧桐又绿了一次
那些手掌一样的绿,打不醒一个不知死活的人
一些熟人都老了
他们不关心梧桐树的叶子,不关心
一些人死于车祸还是死于疾病
曾经多少次,我幻想过自己的死
我爱过一些人,他们都是我死的时候不愿意再
见的
但是这一次,我希望
在他的怀里落气
我希望是他把一张黄纸盖在我脸上
如同一棵梧桐树把一片叶子
盖在地上
夜晚回家,总会遇见虎视眈眈的老头儿
路灯把他眼睛里的刀磨亮
这一辈子,除了庄稼,他没有收割过别的
别的也不让他碰
却还有收成从他的手里逃走
这个村庄不会取消我的身份,几十年的老骨头了
几十年能烧出一把好骨灰
他有黑泥土,我有白纸张
捏不完的泥人,写不尽的纸张
我们找了一辈子,还是要埋进公共墓场
我认识的人们还在写诗
他认识的人们一个个死亡
秋风垂到地面上
他身背泥土,如披袈裟
我身披白纸,如穿孝服
晴朗的一日:喜鹊和麻雀在屋檐上叫
最长的夜晚即将过去:香樟树里的夜晚
桂花树里的夜晚,芨芨草里的夜晚
一杯茶里的夜晚
我将在这些事物里扶起自己的倒影
哦,许多日子里我感觉到温暖
我时常伸出手去,想捏住周身
绵绸般的时光
哦,怎么对你说呢
一个人在旷野里走了多年
遇见一棵树
尽管它的骄傲我不敢靠近
我轻轻地拍打它:这是你吗?
我得到了三个回答:是生命本身的暖意
第二个:因为你的深情厚谊
最后一个: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
楼下传来细微的声响,但是没有人
楼下持续细微的声响,他并没有回来
院子里落满昨夜的风
和旋转在风里的玫瑰花瓣
我想起在某一个地方,我推开一扇门
他正在写诗
我记得我颤抖地问他,能不能去七楼
喝茶
昨夜玫瑰飘落的时候,我在梦里
我在梦里找他
昨夜雾气浓重的时候,我在梦里找他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没有看见他
昨夜肯定起风了
蓝色的忧郁
撕得到处都是
每个人对写作抱着不同的幻想,脸皮厚一点的叫作理想,反正怎么叫都不犯法。让我难过的是,我也是个对文字有一点理想的人,类似于在地里种了地瓜,希望它长成南瓜。诗歌永远在追求最接近真相的表达,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你得知道真相是什么,二是你敢于接近它,这两者都很重要。
但是我们依旧不明白:真相是什么?如果现阶段的价值观限制了它,那么意义何在?好了,索性更懒一点吧,就一个:真。本真。这个就很麻烦,人们对诗歌存在美好的愿望,希望它表达的是真善美,偏偏诗歌不是雷锋。写到现在,我能够想到的是:自由!应该说是高级自由,谁都可以顺便写,写自己真正的想法,但是问题来了:你的个人修养会把这搞得很糟糕,你真就成了幼稚和肤浅。所以诗歌首先是对人整体素质的要求。
我感觉到我在许多写作者之间,我比他们更自由。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一个人可能讨好另外一个,但是没有可能讨好一群人。我们写诗歌,是要让文字互相产生爱,一个文字影响另外一个。当然也可以是掠夺杀戮,总之让文字站起来,走路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