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李寒
没有烦心事袭扰,我坐在
午后的书店门前。
藤椅是好的,可以安置我疲惫的
身心。
书是好的,从这一行行文字间
读到了苦痛,悲伤,欺骗,和死亡,
还好,这些都离我遥远。
鸟鸣是好的,它们闪耀在花园的灌木丛中,
翠绿的树叶间。
花园是好的,昨天突来的暴雨和冰雹
没有过分伤害到它们,这是好的。
这些植物的名字是好的:
白蜡,木槿,金银木,暴马丁香,
蜀葵,鸢尾,塔松。
微风是好的。阳光是好的。
这样的午后
是好的。
拒绝喧哗是好的,婉谢欢乐是好的。
一个人坐在藤椅上读诗,
没有烦心事来袭扰,
享受安静和孤独,是好的!
最美的乡间小路出现在八月,
最好是清晨,最好是在
一场不大不小的
夜雨过后。
你走过去,不对,是它迎上来,
蜿蜒地伸展到你的脚下。
在绿色的田野间,它那么纤细。
当然,越纤细越好。
左边是大豆,花生,右边是红薯,玉米,
中间的小路,被汹涌的野草包围。
灰灰菜,拉拉秧,扫帚苗,大叶菜
野苘麻,狗尾巴,鬼针草,鹅绒藤……
它们的名字都多么有趣,好听。
最好的乡间小路,
出现在八月,雨后的清晨。
有车辙,有脚印,有泥泞,
也有一段平坦的沙土地,
高歌低吟的虫鸣是不可或缺的,
空中翻飞的燕子,
是不可或缺的,
舞姿翩然的蝴蝶,低飞盘旋的蜻蜓
是不可或缺的。
一股股裹挟了花香草香的气息
潮水般扑面而来。
你会感觉脚下的小路
如舞动的丝绸般飘忽。
小路的一头通向城市,最好
它还没有醒来。
小路的一头通向村庄,
最好有一两个早起的农人,
正扛着农具向这里走来。
这时的小路,是我见过最美的。
一位俊美的少年,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来,
仿佛牧神走出林间,他的笛声清脆,
引领着身后
十个身披查尔瓦的少年,和
十三名穿着百褶裙的少女。
孩子们走进人群环围的广场——
一阵清风飘进了山地十月的夜晚,
他们脚步轻盈,仿佛漂行于宁静的湖面。
而当他们打开声音的密钥,天籁般的歌声
回旋于时空的辽阔舞台,
细细的雨丝突然停了,群星布满了天空,
偌大的广场,也化为了一片
幽静的林间空地。
是他们在歌唱吗——
群山为他们温柔地起伏,树木
为他们深情地摇曳,
一缕缕春风扑面,索玛花
美美地开满了山坡。
整个广场化作一条点缀花环的大船,
随水流飘荡在蓝天白云之间。
是什么在慢慢浸润心田?
耳朵被唤醒了,麻木的身心被唤醒了,
这些纯真快乐的音符
还唤醒了我们久违的泪水。
一生所爱,不过如此。
夜雨后的清晨。
干净的阳光穿透松针。
高大的树木梢头,浓密的枝叶间,
漏下的一两声鸟鸣。
一生所爱,不过如此。
石缝间钻出的小草,开花,或者绿着。
峭壁上的松柏,挺立,或者斜着。
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
一本好的书,打开,又合上,
字里行间都暗含着一个人的命。
一生所爱,不过如此。
暮归的牛马,拉着重载,却腿脚轻快。
倚着门框守望的母亲,
欢叫着扑进怀里撒娇的儿女,
可口的饭菜两三盘,小酒喝到微醺。
一生所爱,不过如此。
在林间、湖畔、小路上,一个人散步。
和妻子在家吃饭,与知己雪夜聊天。
看鸟飞出牢笼,鱼冲破罗网。
听说一个恶人,哈,得到了应得的报应。
雨落下来的时候,我恰好走到
一棵松树下。
纤细的松针,承接不住更细的雨丝,
点点滴滴,像是不规则的韵脚
打湿我的头发和衣衫。
没什么可担心的,这是寒露过后,
晨雨打在一个中年人的身上,
仿佛生命迟来的问候。
秋雨在色彩斑驳的林梢沙沙私语,
青色的烟岚
向着山谷深处退去,
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鸟鸣,
像是某种催促,又像是某种提醒。
秋雨落下来,秋天正在加深。
树木交出了果实,
如今正准备交出叶子。
荒草淹没的小径上
没有来人,也没有去影,
灰暗的阴霾里,只有白桦像一束光,
举起一束金黄的火把。
雨声喧哗,包围了我,
但是,我有些等不及了……
一些事物在寂静中生长,一些事物
在沉默中消亡。
繁花隐入密叶的深处,在秋天的花园里,
我竟然辨识不出
哪是桃杏,哪是梅李。
九月乘金黄的马车哒哒而来,
她运载着沉甸甸的果实,和巨大的安宁。
蓝天的穹隆下,爽风翻越山脉,
为我们带来北方的消息。
而我,在这个季节变回孩童,
怯怯地走出家门,打量眼前陌生的世界。
我知道,时光会再次催促我,
去做些该做的事情。
群山沉寂下来,星辰密集在邛海上空。
一朵白云孤悬高处,像一个巨大的谶语。远方——
是幽暗的水平面上隐现的灯火,近处——
芦苇荻花丛间,是长调短歌的虫鸣。
清风徐来,高树的叶子低声喧哗,
水波之唇轻啄堤岸,
喋嗒之声悦耳。
哦,万物有序律动,亘古如斯,
我们何曾静下心来,像远古的先人
端坐在星群之下,倾听它们
一丝一毫的暗示?
此刻,我一个人站在邛海边,
尘世的霜雪染白头颅,
即便深谙它们的隐秘,再不敢轻易说出。
想起千万年前,真是有趣啊,地球之上99.99%的事物尚且没有名字,是谁一一指点着它们,认识着它们,然后给它们命名呢?
给那事物命名的当然都应该是些聪明的人,是见多识广的, 是思想家,是诗人。 他们善于观察,勤于思考,勇于探索。他们能分辨出此物与彼物的不同,比如,一株小草,一朵小花,一种果实。他们会根据颜色、气息、味道、形状,给它取一个最适合不过的名字,有别于其他。
想一想那些花的名字吧, 虞美人、 鸢尾花、 君子兰、 玫瑰……想一想那些水果的名字, 哈密瓜、水蜜桃、雪花梨、波罗蜜、甚至榴梿。它们都是多么悦耳动听,多么令人遐想,多么令人身心愉悦,多么地……多么啊!
可是, 你再看看我们后来发明的一些, 像塑料、 化肥、敌敌畏、三聚氰胺、地沟油、亚硝酸钠……
诗人应该是事物的重新命名者,他们要在这纷繁复杂的、空虚无聊的世界上,恢复语言和文字原初的美好、纯洁。他们要为人们找到另外的新奇,激发起对生活的乐趣,对生命的思索。
布罗茨基说:语言是文明的载体,是人类创造中唯一不朽的东西,图书馆比国家更强大,帝国不是依靠军队而是依靠语言来维系的。而诗歌作为语言最紧密、最合理、最持久的结合形式,无疑就是传递文明的最佳工具——诗歌是对语言“俗套”和人类生活的“同义反复”的否定,因为更有助于文明的积累和延续。说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