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昱
村庄是有声音的,村庄里的声音和城市里的声音是完全不同的。特别是长期在一个村庄里生活着的农人们,对村庄里任何一种声音都是习惯的,甚至习惯到了什么时间村庄里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而且有几种声音,几乎到了烂熟于心的程度。
我们村的声音就很特别,特别得使我进入城市很多年了,至今还能记起村子里的那些声音让我有过什么样的感觉。当然,不仅仅是我,还有村子里的许多人,比如二叔和四大爷,还有我小时候的伙伴小娟子,都因为村庄里的声音有了自己的感觉。
“昨天半夜村西头有一只猫叫,你听到了吗?”
“咋听不到啊,那猫掩盖了二全子爬二顺家墙头的声音,你没听到吧?”
“没有,二全子真的爬二顺家墙头了?”
“当然,好多人都听到了哩。”
这是某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过后,我和儿时的伙伴小娟子的一次对话。乡村早晨的朝霞满天,空气清新,我和小娟子在去拔草的路上放下手里提着的篮子,分别就着小路旁清澈的山泉水洗脸。洗过之后,我和小娟子都精神了,也就把二全子爬二顺家墙头的声音说来说去。当然,直到最后我们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姑娘,对村庄里的许多大人们的事还懵懂着。但之所以引发我们对话的兴趣,还是因为二全子爬了二顺家的墙头,他爬墙头的声音被人们听到了,因为二顺已经死了好几年,二顺家至今还是一个没再嫁人的寡妇。无论在任何一个村庄里,关于寡妇家的事,关于寡妇家的声音,到什么时候都吸引人们注意力。
那次对话,其实也是在讨论村子里的声音,那些声音某种程度上就是村庄里的秘密。当然,那样的秘密得循着声音去听,去猜测,而村庄里的许多事情,大都是因为夜里发出的声音而成为真实。无论谁,只要是这个村庄里的人,在村庄里的夜里醒得久了,一准儿能听出某一种声音是新的声音,还是旧的声音。新的声音自然会引发人们的警觉,有时候还像谁家曾经养过的一只鸟,飞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又突然飞了回来。而那些旧的声音,是昨天或者前天夜里的这个时辰曾经有过的。对于旧的声音,人们不可能感到新奇,比如二全子爬了二顺家墙头的声音,都是司空听惯了的,所以不新奇,只是大家都喜欢循着这种声音说来说去罢了,而新奇的往往都是一些新的声音,新的声音会引发新的故事,新的故事某些时候也预示着村庄的变化。所以,村庄里的人们都喜欢有些变化,否则一成不变地生活下去,也感觉有些乏味。
在城里生活习惯了的人,是不知道夜晚是一个村庄的秘密的。一个村庄所有的隐秘,都会在夜晚悄悄来临的时候,随着村庄的声音悄悄展现出来。因此,一个在村庄的夜里长时间醒着的人,几乎知道村庄里的所有秘密,即便是一声狗吠,甚或是一声驴叫,一准儿知道是从谁家发出来的,谁家养了两头驴,叫声大的是那头全身毛发乌黑的驴,叫声小的是那头身上的毛发有白点的驴。有时候,这样的叫声是一波又一波的,在一个夜晚可能会有两个或三个波次,长时间醒着的人能够知道第一轮叫和第二轮叫间隔的时辰,还能分别出是哪家的那条大黄狗先吠起来的,是哪家的那条小花狗吠出最后一声。
这不,又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又一次回到了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这个夜晚,因为女儿的归来,父母和邻居们都来我家门口乘凉,他们围着我问来问去,问城市里的夜晚是不是比老家里热闹,有没有其他什么声音?他们还问城市里的人是不是彻夜的玩,不夜城是不是会有更多的声音?我自然无法回答他们的问话,只能笑着说城市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该有什么声音还是有什么声音,只是那些声音常常使人陌生罢了。邻居二叔和四大爷也到了我们家,他们和我父母一样,对城市里的一切都感兴趣,可我,却依然对村庄里的声音兴趣浓。于是,我笑着问四大爷,夜里还是睡不好觉吗?四大爷同样笑着说,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改过呢?四大爷已经八十多岁了,听我父亲说生产队那会儿他是小队的饲养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将小队里的二十几头牛啊驴啊视如家人。他曾经说过,家里的人有病有灾,我们上心地找医生治疗,这牛啊驴啊,生病也得上心找医生治疗才是。因此,对于生产队的那十几头牛和驴啊,他总是上心得不得了,半夜里总是要到牲口棚里转上几趟,看看哪头牲口有什么不适,听听哪头牲口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不对劲。因此,他当饲养员二十多年,从没让生产队里的牲口们受过任何委屈。如今生产队早已经解散很久了,四大爷说他夜里照样会很久地睡不着,一直想再听一听那些牲口们发出的声音,但牲口们早已经没了,生产队里的饲养棚连旧址都找不到了,而他睡不好的时间,还是很久很久。
“咱们村还算平和。”父亲微笑着说。
“平和得很哩,一点不消停的事都没有了呢。”四大爷抽了一口烟袋,说。
“不会吧?二狗家的,不是还夜夜折腾着?” 二叔抽着爸爸给他的大鸡烟,正要往下说点什么。
“那也叫折腾?”四大爷说。
“人家是早起去洛口服装城进货呢,人家赶集摆摊子卖衣服,不少挣呢!”父亲说。
“她和二砖头那事,什么时候也没个完呢!”二叔说。
“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挨不着谁不适,有什么大不了?”母亲接过了话。
“就是哩,二砖头可没少帮忙哩。”四大爷说。
我知道,二狗那年把拖拉机开到了沟里丧了命,二狗家一妇道人家拉着两个孩子,竟然赶集摆摊倒腾起了服装,日子还过得有滋有味。
村庄里的声音,使得村庄里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人们的耳朵和眼睛。但四大爷却说,如今不行了,村庄里的声音多了,也杂了,比如那些小轿车的声音,打牌的声音,喝酒打架的声音,有时候半夜里传过来时,竟然引不起狗们的吠叫了。二叔说不仅仅是引不起狗们的吠叫,连村头草里的虫子们都不叫了。
“虫子不叫怕与庄稼打药有关系吧?”父亲说。
“有关系,也没关系,当年生产队时,庄稼上不是也打过六六粉和敌敌畏吗?夜里照样能够听得到虫们的叫。”二叔说。
对于父母和二叔和四大爷们关于村庄里声音的讨论,我没再插上什么话,但却甚是怀念起了村庄里曾经的一些声音。每每到了夏天的夜里,到了庄稼生长的季节,各种虫们的鸣叫必定是由村外开始响起的,一路向村庄的内里走来,向村庄里依旧醒着的人走近,走过一条又一条的村街,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胡同,走到家家户户的院子里,走到家家户户的炕头上,走进依旧醒着的人的耳朵里。这时候,夜一定是很深了,整个村庄可谓是万籁俱静,但虫们的鸣叫,却把每一个醒了很久的村人催进了沉沉的梦中。那样的虫鸣,分明就是一种智者的声音,像无数双亮在高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村庄,为村庄祈福,为村人护佑。
我无意拿村庄与城市进行比较,脑子里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城市深夜的景象。听吧,有时会有无休无止的机器轰鸣,尖尖刺耳的汽车鸣叫,蹦擦擦的快节奏音乐声……想来任何一个城市人,都不可能判断出哪一声汽笛是从哪一辆汽车里发出来的,更不可能判断出哪一台机器在哪个地方轰鸣到天亮,甚或蹦擦擦的音乐声,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人的尖叫掺杂在里面。而这与村庄里的深夜醒着的人能够知道是哪只狗在吠,是哪头驴在叫,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因此,每每回到从小生活过的村庄,每每听村庄里的人们述说村庄里的声音,我的心都会激越难止,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在夜半醒来,用心去听村庄里的每一个声音,以至于回到城里很长时间,脑子里和胸中装着的不是村庄里的某一个或某几个人,而是很多很多的村庄里的声音。在这很多很多的村庄里的声音中,风的声音被我,不对,被村庄里半夜醒着的许多人捕捉到了,那风是紧一阵松一阵,有时会刮过山墙,有时会翻过房顶,有时在村街上和谁家的院子中扫荡那些干枯的衰草和树叶,以至于不再是风的声音,而成了衰草和树叶哗啦啦的响。这时候,也许会有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过来,个别半夜出来行窃的贼,影子一样溜出村庄,去偷地里该收还没来得及收的谁家的庄稼。当然,返回村庄时,窃贼的脚步再也轻不起来了,因为身上的庄稼有了重量,其脚步也就变得沉重了,甚或他还要气喘吁吁,尽管他把脚步压了再压,把喘气声小了再小,还是会被醒着的人听到了。但醒着的人听到也不会随意往外说,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毁掉一个人的名声,厚道的村人们从不干这事,月亮地儿里积攒起的外财,终归星星点点,乡村从来没有富起来的窃贼,只有勤劳殷实的家境。
“这些年,乡村里的许多事情也和原来不一样了哩。”四大爷一次又一次地感叹出这样的话,但他嘴里叼着的旱烟袋却一点也没有变,烟袋锅是铜的,烟袋杆是竹子的,烟袋嘴是微绿的一块玉。据说四大爷的旱烟袋已经传了三辈人,开始是他爷爷,后来是他爹,再后来是他。父亲也告诉过我,说因为这样一根祖上传下来的旱烟袋,曾经惊动过好多喜爱古玩收藏的人,便说四大爷的旱烟袋是一件不错的古玩,曾有人用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来换,四大爷说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再去骑摩托车吧?即便是骑,也没什么事情跑了老远去办,还是抽旱烟袋来得痛快。后来,又有人通过村主任,用五千块钱来买,四大爷笑笑,说俺也没地方需要花钱,夜里没了旱烟袋抽,怕是没办法活下去呢。因此,旱烟袋至今被四大爷抽得有滋有味。四大爷说,关键是这根旱烟袋陪着他度过了无数个夜晚,让他在夜晚里听到了无数的声音,如果没了旱烟袋,怕是他的命都没了呢。
是啊,只有在夜晚里醒着抽旱烟袋的人才知道一个村庄夜晚的真实。那些在夜晚或生活中很容易就能睡得沉的人,根本无法感知村庄里的声音。对于像四大爷这样的人来说,每个夜晚感知村庄里的声音,也是一种生活之外的享受。他曾经说过,每一个夜晚的声音都联系着许多能够看见和看不见的物件,让人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看不见的物件,即便是到了白天,那些物件还是看不见,但却有村庄里的真实存在着。
的确,如果一切东西都能用肉眼看见,好像生活也就完全成了白天,失了黑夜的魅力。而对于四大爷,某些时候也包括二叔这样的人,更钟情于夜晚带来的享受。比如某些夜晚沿着村街和谁家的院墙觅食的动物,一只黄鼠狼,一只老鼠,甚或是一只夜晚走过谁家的房顶去寻偶交欢的野猫,它们的声音很有动感,听起来很是一种享受。
城市里的夜晚不可能有这些声音出现,在村庄里生活久了的人,到了城市里会不会不习惯?这是四大爷问我的话,我当然无言以对,但会对着四大爷微微地笑。四大爷说,妮子,现在在外面生活回来少了,四大爷还是喜欢看你笑,你笑的时候,四大爷心里很舒服。我说四大爷什么时候想看俺笑,打电话就行,俺回来光笑给你看,不过俺也喜欢听你讲声音,村庄里那些唯独你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四大爷笑了,说只要妮子回来,村庄里所有的声音都能让你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