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一滴水，你却给了我海洋

文/段雨

“我的道路虽然坎坷而艰难，但要感谢我的命运。”少年浪迹异邦，青年辗转漂泊，鲁藜一生曲折。幸而，命运为他送来了她……

在小小的她眼里，他很完美

那一年，她12岁，家里开着一个小小的电料行，在天津文联对面。她放学后总是去店里帮忙。有一天，父亲差她去文联换一个开关，为她开门的男子身材颀长，眼睛又大又亮，正是当时的文联主席鲁藜。

当年36岁的鲁藜，早在1938年，便在胡风主编的《七月》杂志上发表《延安散歌》并一炮打响，后来，一首《泥土》更让他饮誉诗坛。他用手中的笔激情满怀地为新中国的诞生放声歌唱，整个人看上去气质非凡。

在小小的她眼里，他很完美，尤其是看到屋里那么多书，更加崇拜他。他很随和，给她倒水，问她的名字、年纪。随后，他笑着说：“比我女儿大一岁。”

开关换完，他问她有什么困难，她忧虑地说：“考初中怕分到离家远的学校，没法帮家里干活。”她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临走，他借给她几本安徒生童话，他叫她“孩子”，她称他“老师”。

不久，在鲁藜帮助下，她上了离家近的一所中学，由崇拜而感激，只要看到报纸上有他的作品，她就会精心收集，并开始热爱诗歌。忘年交的情谊渐渐建立，鲁藜送给她一张照片以作纪念。

1955年，因一场政治风暴，鲁藜锒铛入狱。在狱中，鲁藜收到妻子王曼恬的离婚通知。父母早亡，一双儿女选择与他划清界限，鲁藜陷入了孤独。

此时此刻，那个叫刘颖西的小姑娘正在焦急地寻找他。因为收集鲁藜的诗作、保存他的照片，她受到了牵连，被叫去审查：“你同他是怎么认识的？”“他对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一遍遍地回忆他，玉树临风的身姿、清澈的眼神、温和的面容，给她讲安徒生，还有对她的关心……她的心里，暗生了别样的情愫。

刘颖西迫切地想见到鲁藜，每天都到文联打听他的下落。有个画家看她可怜，对她说：“别再问，鲁藜回不来了！”

即使爱他是劫难，她也无惧沉沦

1958年，中国大戏院里，一个身形瘦削、穿着破旧棉大衣的“老农民”蜷缩在椅子上，帽沿压得很低很低，脸上的大口罩遮住了内心的波澜起伏。

他把头深埋在胸前，生怕被人认出来。戏快演完时，他起身快步向外走去，想赶在灯光亮起之前离开。“鲁藜？！”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唤。他没有停留，反而加快了脚步。

“你是鲁藜吧？”声音追上来，他的衣襟被扯住，面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我是刘颖西呀！”昔日的小友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重逢之下，鲁藜暗淡的目光瞬间恢复了清亮。

得知刘颖西在一家诊所当医生，鲁藜欣慰地说：“好，好啊，长大了！好孩子！”他还是叫她“孩子”，刘颖西心潮起伏。

她决心向他表白，约他再来相见。几天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他来了，是来辞行的，他要去农场接受劳动改造。窗外，雨声潺潺；屋内，泪水涟涟。

天津南郊的农场里，多了一个农民。而刘颖西也加入上山下乡的队伍。此后22年，他们走在两条平行线上，再未见面。

她的给予，令他浮现光彩

十年动乱开始，鲁藜被送进军粮城农场劳动改造。刘颖西也正经历着磨难，但她的身边多了一个默默关心她的青年。无助时，他给了她安全感。他们结婚了。

然而，感情这杯浓茶，是时间无法稀释的。“你老师发表作品了！”1980年，丈夫带回一份《天津日报》，让刘颖西沉寂已久的心再次掀起波澜。

“他还活着！”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她颤抖着双手拿起报纸，除了“鲁藜”两个字，什么也看不清。“你去看看他……20多年了，不易呀！”丈夫还是那么善解人意。

多方打听、寻找，见到鲁藜，已是一年以后。面前的他，腰弯背驼，头发斑白稀疏。

一双筷子、一个碗、一个黑乎乎的锅、一张小行军床，屋里简陋得让人眼睛发酸。刘颖西哭着对丈夫说：“我12岁，他给我讲故事时，我就崇拜他。1958年我们再相遇，我就爱他爱得七颠八倒了，现在，命运又把他送到我面前……”善良的丈夫，选择了成全她。

“他被人抛弃了／你为他痛苦落泪／他再也没有人爱了／他白发苍苍／你悄悄找到他／他年老多病／你舍弃了一切／伴随着他……”写完这首诗，她在心里做出了重大决定。

1981年11月，刘颖西和鲁藜结婚了，只有一对碗筷，两床被褥。他一无所有，平反后分的房子、补发的工资，悉数给了儿女。而她只要他。

有了刘颖西的照顾，日子不再独孤冷清，鲁藜的目光重新清澈透亮，他思维敏捷，笑容重回到脸上，“一个能永远微笑的生命／是一个最难被打倒的生命。”中断了20多年的创作又上高峰，《天青集》《鹅毛集》相继出版，长篇哲理诗在新诗界自成一格，那些深沉而美丽的诗篇，再一次绽放。

“世界没有亏待我，该得到的，得到了，想得到的，也有了！每天早上我醒来，就想：活着真好。”他的生活仍能“浮出彩霞的光彩”。

是她，让他在晚年发出欢愉的声音：“我只要一滴水／我就可以尽情歌唱／唱得天地间／只有阳光、花朵与诗歌。”

他只要一滴水，她却给了他整个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