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菲
薛菲,1984年生于甘肃甘南。
每到黄昏,母亲总是一名胜利者。摆脱白昼的束缚,在凉风习习的堤岸,看见黑夜替她埋葬电闪雷鸣的冗繁。
雷雨过去,灶下麦草还有微火,大庙的钟声余音袅袅。村庄被晚风埋葬,包括千年前牛头城的喊杀声。
现在我知道了,整个村庄都是陪葬。千年来,我们被晚霞养在火中,渡过黑夜漫长的河流,迎接黎明。
岁月是只老鼠,偷走母亲的青春和子女,现在,空空的子宫如秋收后的大地,死生宽敞,却也寂寥。
每一个黄昏都能看到黎明。
睡眠是正大的光明。在属于自己的一座炕,母亲卸下全部疲倦,睡相庄严。那时,母亲是我的菩萨,从容做梦,又允许,我称一根草一条河为母亲。
护佑我在星星的石丛中醒。到处都有光明,都是乳汁,是什么抛光我的灵魂,使它如早生的苜蓿,在风的轮廓中来路清晰地,找到母亲的河床。
我父亲是牛,我的兄长也渐渐成为牛,以后,我的侄子也会是他后代的牛。
而我的母亲、嫂子,以后的女子们,是那片青草地。
一过黄昏,我就不知道风去了哪里。有些土墙像它咬碎的饼干,顺着夜色流淌,一些原生的声音从牛头城下来,击鼓又鸣锣,古人用来阻止敌人的战场,现在用来喝退雷雨,祈祷丰收。
夜半锣鼓齐鸣,在梦中怀抱庄稼,企图阻止一场恶雨;夜半有雪落满草原。灵魂是白色液体,回到深处,来年与杜鹃一起盛开。
深秋来临,我在山峦之间看见虎的斑纹。盛世的羽毛——青稞、麦子、油菜,都被母亲揭下来,抚育我们长大。
我在柴草间匆匆做了母亲。周旋于家庭,粗活与细活,牲畜与庄稼。我做了许多物种与传说的母亲。
以急遽地失去青春的代价,继承一位患子宫肌瘤或肺病母亲的生命,替她看守一处微小的房屋或庞大的山川;替她生没有生过的病,流没有流过的眼泪;替她接听在厦门、四川工作的儿孙们的电话;替她衰朽两只乳房,替她找好正午般温暖的阳坡。
女子属兔多灵巧。三瓣嘴的暗示是神的秘密。
可以不用通过大门、街巷,登上木梯,房顶有足够大的天空。那时每一家都有梯子,可以到房顶上去。那时,母亲在房顶上打碾或观察天色,或与邻妇说着家长里短。
在房顶上说良善的话,大庙的钟声响起,一串尾音,是抬头的蔚蓝。
山为龙形,许多女子既不是凤也不是龙,而是萋萋野草。
向梯田致敬,向梯田致以山川的问候。蚂蚁被春夏秋冬放逐,千千万万个母亲,用青春的花布装饰贫瘠,最后,一捧白骨也要,与山河同锦绣。
那条苏醒的蛇,是游子的我。
黄昏寂寂,谁应被提防,被放弃?蛇是冬眠的残忍,在告别的一刻出现。
山上是母亲,灶前也是。已抵达岁月全部的疆域。她是水,是水的前世今生,甘南的背景是她最好的一生。在山川中寻找,一日三餐推动日月的永恒。
俯身,站立即嘶吼。
马,一个名词就经历了游牧、农耕、工业社会,如今在草原上的是马的祖先。
那一年,阿姐十八岁,出嫁。二十八岁因难产而早逝。现在,我坐在被火烧云照亮的院落。她以风的声音离开我,以云的样子回来。甘南层层叠叠的山野,吞掉她的肉身,又以青草的目光击中我。
火烧云奔跑唐三彩的古代,系在青草腰身上的鹰嘴豆,被我咬碎。
早就预言,属羊的孩子抱团取暖。天空中,白云每天都问候村庄。
毛桃树的身世在牛头城。毛桃树的三月比桃花还艳。毛桃不是桃,有刺,叶形细小,深绿。在高原上,先绿起来的一定是毛桃。
毛桃就是母亲、姐姐,还有走在路上我叫不出名字的,但我识得她们走路、说话、叹息、大笑的样子。
后来我知道了,像猴子那样姓一个固定的姓氏,然后通晓七十二变,对庞杂的家务说:变。
赞美或者怜悯高原上的野花,都是一种善举,也是额外的歧途。在一层薄雪中思索诗意,夏季,疾风急雨打湿面颊,酷烈阳光迅速为你加冕。
一把刀,割断脐带,婴儿呱呱坠地。每一天,你要拿粮食来养,来安抚失去母腹的世界。
翻读民俗与传说,都是男子建功立业的故事。牛头城、点将台,充满唐以来边疆的雄性气质。而我在垭口看见的,谦卑而顽强的生存,在大时代裹挟下,并没有失掉洮水般充沛柔婉的女人。她们性烈如火,温润如玉。没有水,没有女人,这里仍是荒芜边地。
犬吠如一块块抛入河中的石头,多少年前,我们摸着石头过河;多少年后,狗还在原地繁衍,不过河水变浅,已不需要犬吠。
再次回到高处的高原,看见我的母亲,我的女性长辈与后代,以牲灵轻盈而柔韧的样子,将自己活成平坦的大地母亲。
当看见姑姑的皱纹,我相信一切不止是磨难。看起来胆战心惊,承受过岁月刀锋的脸,呈现一种深谙岁月脾性的心平气和。
是我忏悔的一部分,也是泥土与山河的一部分。当一群小花猪跟着猪妈妈走来,所有道路都敞开,仿佛它们也是神灵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