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甫
接到采访贾岛的任务时,我心里莫名地兴奋。这不仅因为我是第一次进行独立采访,还因为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边防海岛。
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来说,单是想起大海,心里就能春暖花开起来,更别说还牵扯着边防,神秘感蛛网似的把一颗年轻的心缠绕得密不透风。
跟着一艘运送物资的船,我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登上了那座魂牵梦绕的小岛。尽管提前知道它很小,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的采访对象真的在这座袖珍小岛上待了32年?
没等我想出个子丑寅卯,那个叫贾岛的守岛人就亲切地攥住了我的手,使劲儿摇着,嘴里一叠声地说着“欢迎”。好像除了“欢迎”,再没有别的汉字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了。
我盯着贾岛,跟着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笑着。平头、长脸、黑红的皮肤,一身橄榄绿。一笑,脸上的皱纹就会组合出一幅写意的山水画,这就是贾岛给我的第一印象。边上站着的贾岛的妻子扯了一下他的衣襟,提醒道:“快让郑记者进屋喝茶呀!”贾岛“哦”了一声,拉着我的手就往岛中央的两间小房子走。
我说,不急不急,要不我们先在岛上转转?
于是,贾岛就带着我开始环游小岛。说是环游,半个小时就转了一圈。要不是贾岛走路慢,我估计10分钟就能绕岛一周。
“这么小?”我有点失望。总觉得应该在岛上看见红砖黛瓦的房子,看见操练场、军事设施,看见白浪逐沙滩,椰林醉斜阳。
贾岛似乎并没有洞穿我的心思,一脸憨厚地答:“不小啊。转一圈,要爬1387级台阶呢。”
我吃了一惊:“爬多少台阶你都记得?”
贾岛嘿嘿地笑了:“怎么会不记得?岛东边爬到房子108个台阶,西边387个,南边261个,北边196个。就连岛上的石头,我也给它们编着号呢。”
“是吗?”我盯着贾岛看了半天,觉得不可思议,“怪不得大家都叫你贾岛呢。”
“我叫贾大林。”贾岛郑重地纠正道,“我可不喜欢‘贾岛’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挺好呀。”我认真地说,“‘贾岛’还是位很有名的诗人呢。”
“诗人?”贾岛摇了摇头,吃吃地笑起来,大概以为我在骗他。
回住处的路上,我问贾岛:“岛上怎么光秃秃的?什么树也没有?”
“有啊。”贾岛顺手指着房子四周的十几处绿色,是苦楝树。它们羞羞涩涩地在嶙峋的怪石间冒着稀疏的脑袋,像是营养不良的孩子。
我好奇地问:“海岛上不是应该生长些棕榈、芭蕉什么的?为什么会长苦楝树?”
这回贾岛笑得敞亮了些,嘴咧成好看的月牙:“岛上连点土星都没有,怎么长得了那种东西?就是这13棵楝树,也是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种活的。”
贾岛的妻子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见贾岛笑得一副孩子气的样子,说:“郑记者给你讲什么好笑的了,这么开心?”又转向我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老贾笑得这么自在。”
桌上已经泡好了茶,茶是泡在绿色的军用茶缸里的,冒着袅袅的热气。我尝了一口,苦,还涩。贾岛的妻子看出了我的异样,忙解释说:“没办法,岛上潮,茶叶泡出来就成这个样子了。”我笑笑,眼睛从一面小窗望出去,满眼都是大海。起风了,风声给大海带来了灵魂,让它有了呼吸,有了梦想,有了飞翔的欲望。海亲吻岛礁的声音时而温柔,时而狂野,腥咸的气息无处不在。
我探出头,冲两边望望。“那边应该是西边吧?日落的时候一定不一样。”我想起了巴金先生的《海上日出》,夕阳西下的海景恐怕要震撼得多。
贾岛没有回应。贾岛的妻子接过话头说:“窗子这么小,能看清什么呀?老贾都是带了望远镜,站在岛礁上望。”
“都能望见什么?”我很好奇。
“大海里的测量仪,风浪大,每天都要仔细察看一遍,有没有损坏。还有过往的船只,形迹可疑的要上报。”贾岛大口喝着茶水,如数家珍。
“查到过可疑船吗?”我问。
“这些年一共查到过13艘,走私的,偷渡的,都有。”
“很危险吧?”我的心一紧,没想到守岛还要肩负这样的责任。
贾岛的脸上云淡风轻,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贾岛的妻子打开一个木箱,拿出一盒药膏,说:“该抹药了。”贾岛配合着挽起裤腿,露出一腿的白斑。“湿疹。”他说,“岛上湿气重,时间长了,就这样了。”
贾岛的妻子上药的工夫,我走到那个小木箱前,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全是国旗。我随手翻了翻,厚厚的一摞。“怎么有这么多?”
贾岛指了指窗外,偏西的一块空地上,竖着一根旗杆。一面国旗在海风中猎猎招展。“岛上这气候,用不了几天,一面旗就褪色了。没办法,只能勤着换,不能让人看见褪了色的国旗在岛上飘着,是吧?”
屋外的喇叭里响起军号声。贾岛和妻子正了正军装,一起往外走。“该降旗了。”贾岛说。
旗杆前,贾岛解开升降绳,国旗缓缓落下。贾岛的妻子肃立一旁,眼睛盯着国旗,敬着礼,一脸庄重。
我忙取出相机,摁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