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川
一
在异地的夜晚散步是非常奇特的。你似乎感觉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只是置身于另一片并不熟悉的土地。在陌生与熟稔之间,你衡量着生命一段夜晚的长度,一个瞬间的长度,一个领受启示的神秘而寂静的长度。
茫茫夜色使大地变成一整块黑色金属,夏天的阳光将这块金属灼烧,使它夜晚的火星飞迸,变作微凉的闪烁,却又如此遥远。黑夜持续打开它的浓重与深度,包裹、覆盖并翻转,让你感到某种体外的压迫与沉闷,甚至身体的滞重与倦怠。空气蒸腾着,棉絮般缠绕,松软而湿濡,肉体犹如在糯热的粽子中,欲寻找清爽的突围。
这片曾经的荒洼与滩涂,由黄河淤积而成。黄河以其古老显示着永恒的生命力,以其磅礴与浩荡流过空间的每一寸,流过时间的每一秒,以其任意性的“暴力”显示着大自然的力量,并不断改写着这块土地的历史——这历史或许只对人类有意义,而黄河却从未衰老。甚至,它在大地上画下无数游动的皱纹,然后又拂手轻轻地抹去,像个不成熟的父亲,恣意塑造着儿女的性格。那显示着土地沧桑的皱纹,更像是一丛丛毛细血管,输送来滔滔翻滚的“血液”,以荡涤一切的悲剧力量,慢慢完成一部沃野千里的大剧。一遍遍地任性修改,同时也是一遍遍地摆布芸芸众生的命运,似乎要把无数劳作的生命纳入它冗长剧情的高潮尾声,将自然与人的博弈演绎、书写得跌宕起伏、气象万千。
行走在阒寂的夜路上,看到身边栏杆围起的别墅区漆黑一片,矮墙上刷着黑色油漆的栅栏,爬满了开着黄花的丝瓜秧和开着粉花的扁豆秧;院落深处隐约有寂寥的虫唱,缓慢、无力。而马路对岸则是一溜蓬勃的芦苇,它们在无风而闷热的夜里似更显得稠密、茂盛,好像一切无关乎路人,无关乎它们植根何地、何时,也无关乎不远处汩汩滔滔、不舍昼夜的黄河。芦苇那边该是有一条纤细而笔直的小河吧,隔着芦苇,隐约传过几声青蛙或蟾蜍粗钝的鼓噪,还有栖息的夜鸟梦中的嘀咕,那孤单的声响像刚刚凝结成音符的露珠,在天亮之前的夜空幕布上意外地滑落,弹起于潺湲的水面,带着圆润而清脆的颤音。这小河大概也是很久以前被黄河丢弃的一根毛细血管,分明又从别处得到了源源不断的补给,却难说不与黄河有关。这里的一切事物都反射着黄河的粼粼波光。那些水鸟的栖息个性更由黄河与芦苇育就,只要眼睛里掠过晶亮的水光和柔韧的荡漾,夜与昼都是它们打开与闭合的安然岁月。它们绵延不绝的繁育,与家园的拓展成正比——有多少家园是不断生长的?一片淤积的陆地向大海探出手掌,继而俯下身去,匍匐前行,后背逐渐隆起,潮汐一寸寸后退……时光之梭牵引着黄沙涌浪的波纹,将一张巨网的经纬拉抻、延展,覆盖了整整一片黄河三角洲冲积平原。那么,此地之万物又有哪些能够摆脱亘古以来黄河抛洒下却从未收起的这片大网呢?于是,芦苇浩荡、碱蓬丛生、万类生长、鸥鸟翱翔……细腻的黄沙成为沃土,沃土之下,海水慢侵,盐碱上泛,土地复变为硗薄、荒凉。年年岁岁,周而复始。这便是黄河滩涂的轮回,每一棵植物、每一个动物都有它积年沉淀的基因,它们有迥异于别处的饥饿和富庶、疼痛和幸福、逼仄和辽阔、柔媚和苍茫、拘囿和自由,甚至,在鸟儿翅膀的衡量下,天地更为广袤,季节更为丰饶,时光更为恒久。
这个夜晚,只在汀罗的土地上漫步。难以想象,从我生活的城市北部穿过的黄河,在进入尾端的地方,一下子放松了始终被紧束的腰身,它不再用力向下切割、左右扭动,或向一侧寻求突破,逼使人类不断抬升它的护翼,将其变作地上悬河。它开始铺展、漫漶,无拘无束,以松懈的自由投入大海幽邃的怀抱,仿佛终于进入了一个可以无限接纳与包容的庞大躯体。它,解脱了,放弃了所有愤怒与徒然的挣扎,融化了疲惫不堪的仪容,倾泻下不堪重负的泥沙,几乎像完成了一次奔波万里的使命,连一个踉跄都没有,就一片平滑而开阔地瘫倒在大海面前,所有的喘息也终于变得均匀、无声……
在距离河口不远的地方,泛滥的大水慢慢退去,只留下泛着天光的湖泊和湖泊之间无数隆起的汀洲。草木蔓生,罗织锦绣;鸟飞鱼跃,四季盎然。不必考证“汀罗”名字的由来了吧,黄河滋养和留下的一切就是它的缘起,它的往昔、今生和来世。
二
人们说,这是一片“年轻”的土地。所谓年轻,仍归功于因为黄河的冲击与黄沙持续覆盖的造陆运动,土地不断的“成长”仿佛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平均每年405万亩,是这片大陆唯一增长土地的地方。这种增长的可视性根本不用人类祖孙的代际长度衡量,也许在春天,一个人站在屋顶眺望,一片大水过后,到了秋天,海平面已经退到了远处。然而,这只是地理学上的意义,是卫星图像的数据与画面。人类成长的时间跨度根本无法与大自然的变迁相类比,就像脚步的丈量无法与土地的辽阔相类比一样。
我对汀罗的“熟稔”,也仅仅因为黄河。我曾经走过与它毗邻的许多地方,无法分辨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我甚至觉得它们完全一样,只是名称不同而已;对汀罗的陌生,则是因为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冲积平原的深处,第一次看到别处也能看到的动植物、村庄、田畴、油井、白云、星空,以及劳作的人们。熟稔与陌生有时候真的难以分辨,它们相对的,彼此交织的,甚至可以互换的。即便是同样一片水土,放在不同的时间刻度内,倘若人们能穿越时空看它,也定然会产生如此的感受。就像早晨醒来,恍然间恢复了对自己肉体的熟悉,仿佛它曾在沉睡的深夜变作完全陌生的另一具一样。
就是同一个时空内的同一条黄河,在不同的流段,也仍能激起人们不同的亲近欲望。只能说,这“陌生”之中包含了许多莫名的激动。只一天短暂的居留,就有人在黄昏和清晨两度走进河畔,伏在草丛中拍摄它的激湍和壮阔,久久地朝它张望,好似在回忆曾经与它亲近的过往,一些以它为背景的琐碎日常。那些流年碎影游动着水渍的斑驳,河畔的老屋在祖辈的目光和一茬茬庄稼的收获之间慢慢老旧、倾颓;许多幼年故事如滩涂草棵里的野兔,一瞬间被闪回的记忆唤起,跳跃着四散奔逸。汤汤大水穿过往昔呈现于眼前,在先人留下的讲述中变得越来越清晰,灾难与欢愉被反复摩挲,揣度和品咂间,细节变得锃亮而温润,那透出的深奥而悠远的光常常打湿了眼睛。或许,他们更是在倾听和探视黄河留在时空深处的那些滔滔回响,仿佛今世的镜面上依然折射着前生的影像。一如我夜晚的散步,仿佛要在一种接近冥想的状态中沿着古老的追光上溯,得知这方天地掩藏的所有秘密。
这又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它绝非一览无遗,因为它确实瘗藏着一部布满黄河尘沙的秘史,只是面对当下的生活,很少有人再有翻阅的兴趣。人们决然地向前行进,希望培植起不断翻新的生活,用洒下的汗水,积聚无数财富。的确,每一代人最大的欲望恐怕都是如此。可是,缘起于欲望的创造却积淀起了诸多超越欲望之上的东西,不只是历史、遗迹、传说,还有更重要——以情感、精神与文化塑造的文明。其实,人们既活在当下,又始终活在历史的包裹之中,你的一种表情、一番言语,都与时间深处的脉动密切相关,消失的历史不仅塑造了你的骨骼、血肉,更塑造着你的灵魂。历史的足音绵绵若存,历史的镜像反照今天,历史的痕迹难以磨灭。
三
不知道该不该从另一个层面感谢黄河的泛滥,即便四千多年前这里就有新石器时代的聚居氏族,然而,如果没有黄河的泛滥淤积,就不可能出现自西汉以来的造户盐民和贫苦农人远道而来的迁徙、定居。他们浩浩荡荡地在风沙中东进,在荒草蔓生的土地上垒砌土坯、苫覆茅草,建筑起第一个居住地,晒盐、垦荒、种地、狩猎,艰辛地谋取生计,古老的黄泛区居然在灾难之上筑起了人们活下去的希望,他们起初一定是怀揣着更多自由与生存的祈盼才来到这片滩涂与荒洼的。是黄河的东流给他们指出了一条生路,是黄河的汹涌不绝的个性给予了他们筚路蓝缕的念想与意志,并将这种个性赋予了他们的子孙后代。“修短随化,终期于尽。”那些生命蹇促的困窘与不安,只能以坚韧不竭的繁衍、生息,填充着人和持续成长的土地间相生相克的张力。
据记载,至金代的明昌三年(公元1193年),由于黄河淤积造陆,地域扩大,移民谋生者逐年增多,才在此地建置利津县,到如今已逾820余年。也有被迫迁徙而来者,明代实施“移民就宽乡”的高压政策,各地民众被迫背井离乡,历尽颠簸苦难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再也不能回归故里。我在资料上看到,利津接纳的大批垦殖移民中,现今县境南部百分之九十以上村镇有洪武、永乐年间的移民户,其祖籍均为河北(直隶)枣强县;县境北部的四个乡镇中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村有洪武年间的移民,祖籍乃是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而这几个乡镇就包括我所在的汀河。行走在乡镇、村头和街道上,那些你遇到的乡民中一定就有几百年前移民的后裔。他们与祖先一样,始终没有背离黄土,只是几代之间,这里已成长为“故乡”。
“山西洪洞大槐树”,那个小时候就听老人时常念叨的地方,印象中,几乎是所有人遥远的故乡,包括我的祖上,也来自那个地方,在洪武年间被迫东迁。“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问我老家在哪边?直隶省的枣强县。”民间的歌谣概括的是一次次波澜壮阔的迁徙史,没有具体的描绘与记录,却能让人们依稀想象当年那些亲人诀别的场面和远途跋涉的蹇蹇磨难。泪水被风干,前途漫漫,只凭着一双腿脚,一步步趟过人间的尘土,进入被尘土逐渐掩埋的命运。绑缚着双手的绳索是无法摆脱的,除非“解手”——很多年后,我才了解这个词汇的残酷原意。相比故乡,迁徙之地总给人一种荒蛮、贫瘠、人烟稀少、难以生存的印象,就像古代的流放之地,以其生存的艰难实施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惩罚。而故乡却是美丽的、富庶的、永远值得怀想的,恰似母亲的怀抱,温暖且安全。不过,家族的记忆迟早都会沉落到时间的海底,就像沉没的亚特兰蒂斯,即使水面上仍然翻动着波浪,也不再与它有任何关系。故乡是如此遥远啊,不是距离,而是早被生生隔断的血脉联系,一段与另一段天各一方。那些移民的后裔,如今还会遥望故乡上面的星空么?也许,安居乐业才是人类的一大本领,没有什么故乡,只有当下的生存。所在之处便是故乡——还有什么能比这种认同更安抚游荡的灵魂呢?如果俯下身子耕种,土壤里长出的庄稼也一定会让人落地生根。人,其实更像被风吹扬的种子,或者是喜欢迁徙的鸟类。
除了被迫的迁移与主动的避难,那些自元明以来不断从周边省份、州县迁至利津的高、王、赵、綦、扈、刘、齐诸姓,又为何将妇携雏、扶老携幼、举步维艰地来到这个人烟稀少、黄河时常泛滥成灾的地方?还是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生存的可能性。也许,在他们眼里,更加美好的生活永远在“别处”,人类的趋利性可以让他们不畏任何险阻困苦,甚至不畏付出巨大的牺牲和更艰辛的劳作,始终走向哪怕一点点微茫的希望。就像那些驾驭着船队劈波斩浪开辟“新世界”的殖民者,那些多年之后徒步推车远涉千里的“闯关东”的人们,那些涌入新兴城市的小商品市场、工业园区、科技市场淘金的年轻一代,那些漂洋过海与当地民众“争利”的现代移民,那些逃避纷纷战火拼命非法入境的当代难民……一片土地在人们焦灼的表情和匆遽杂沓的步履间变得火热,蒸腾着泪水与汗水,弥漫着喘息与呼喊。人们寻求安顿之所、立锥之地、可以生长庄稼的泥土、能够获利更丰的营生。无疑,不断生长的黄河滩提供了这一切,这里逐渐成为一片簇新的家园和足以托付身家性命的领地,尽管此后水灾不断,人们又面临多次局部的迁移与安置,比如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迁崔、毕二庄于汀河西等,但日增的垦户落脚日增的淤荒地,村庄渐成,炊烟袅袅,新翻耕的湿润泥土里终于长出了一茬又一茬幼苗。
大地上有过无数的故事,并非每个人都是见证者。遁入时空内部的生活,曾经一代代地真实存在过,在人世的宇宙里,他们的星系渐行渐远,回声渺茫依稀。不知为什么,每次在异地散步的夜晚,心中都要产生这个怪异的意象和想法,觉得,因不曾生于斯、长于斯,更不能穿越历史,而把这里的一切都错过了。人的生命之境是多么狭窄、多么有限啊。这想法也许是幼稚而荒谬的,又有哪一个活着的人不是把更多的历史和更多的他乡都错过了呢?只能是一种复杂的心理投射吧,其中交织着热切生活的愿想和生命局促的悲凉。然而,即便每每遗憾于自己的行色匆匆,我也试图稍稍恢复理性,总想在异地泥土的缝隙间发现些许沉落的生存密码,在它历史和现实的册页里读到土地与人生生不息的纠缠与融合,那些蓬勃的生活图景。
四
我注意到,很多人把目光投向汀罗的铁门关,那是利津历史上的第一名胜。然而,早已被淤沙深埋地下,再也看不到一丝痕迹。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很可能会变成一个传说,变成后人心生遗憾的推测与想象。即使今天,它也已然变形为纸页上抽象的符号,只散存于县志和文史资料中,再不能从文字上耸立起来,与人们的推测与想象对接、呼应。铁门关,如此坚硬的存在也能被时光破为齑粉吗?时间的力量真是强大。
铁门关已无具体年代可考,若从金代算起,约有七百余年。当地有种说法:先有铁门关,后有利津城。最繁华的时候当在明清两代。《利津县志》和《中国古今大辞典》均有记载,称其“金置,明设千户所,以资防御,有土城遗址”“形势雄伟”。金政府为控海滨之险,筑土城,方圆近五里,四方各有巨大城门,门上有铁环、满布铁钉,“铁门”之称由此而来(据崔树梓口述、李钧整理《铁门关》)。其时,县城西北七十里的丰国镇濒临渤海,有自然盐沟,盐业发达,来往商船、渔船时停泊于此。“举棹而获鱼鲜,泛舟则获盐利。”更有关东三粮输入,贸易繁荣。“蛎浦朝宗,济水达于千里;铁门锁浪,沧海长于百川。”(《武定府志》)如此襟阔、丰饶之地,岂不富甲、强盛一方?
茫茫夜色中,我不知身处汀罗何方、铁门关在哪个方向、距我多远,也许当年,在我现在行走的乡路上或不远处,就有熙来攘往的人流与马车队前来经商、运盐的繁忙景象,他们如一溜烟云般出入铁门关口,嘈杂的吆喝、辚辚的车声和萧萧的马嘶缭绕不绝,响彻云霄。来自淄川的盐商许氏、来自杭州府仁和县的丰国盐场大使纪氏,还有无数外地盐民、盐商,时常将盐窝场、永阜场、丰国场、徐家天泉、韩家盐垣子、卢家盐垣子、金盆底等八大盐场和著名字号的白花花的盐源源不断地从陆路官道或从穿过铁门关后的水旱码头输送到鲁西、豫东、皖北、苏北等地。舟船辐辏,客商若云,铁门关下一派繁忙景象。因为盐利,成就了季、董、卢、刘、岳、薄、盖、韩、徐、任、林、崔等盐商大户,更有日本、朝鲜、英国的商船来此贸易,内地无数的盐民源源不断迁徙于此。尽管至明中叶,土城残破,城中居民却从不足百户增至千户之多。沙洲芦滩变为边河大镇,寂寥汀渚摇身丰饶之乡。我想,这铁门关虽然起初用以防备,其后却成了凝聚丰厚盐利的津门码头,利津之得名是否与此有关?生“利”之“津”,真可谓名副其实。
可以想见铁门关繁华竞逐的当年:城内一条大街通往人流穿梭、归帆去棹的码头,一条通向方石砌成、鱼鳞黑瓦、飞龙图壁的龙王庙。街上商号栉比,酒肆、钱庄、货栈、旅店,号幡斜矗;龙王庙、关帝庙、土地庙、财神庙,建筑森然罗织。云淡残阳之下,戏楼锣鼓铿锵,唱腔杳杳缈缈;天地辽阔之间,佛寺香火缭绕,青烟直上云霄。更有烟馆、赌局、妓院,门外楼头,犬马声色,悲恨相续,一时难歇。乡民商贾,购地经商;百工居肆,辛劳兴业。然而,这座傍海土城却抵挡不住黄河的泛滥淤积,清末,所有建筑沉没地下,丰国、永阜亦不再产盐,海上交通断绝,铁门关就此衰落,千户居民徙走大半,余者只能弃商从耕。据说,前关村小学西侧曾有同治十三年第三次大修铁门关时高二米余的捐款碑顶露出地面,而今不知尚在否?只可惜那上下两层、松柱支撑、花格木棂、金粉敷顶、高耸华丽的大戏楼再也难觅踪迹,那盏暴雨之夜拯救船队于惊涛骇浪的龙王庙“神灯”,恐怕也已被浩渺的大水熄灭,只留下它曾赋予铁门关以“神关”之名的传说,偶尔出现在老人们记忆模糊的念叨中……
五
“铁门锁浪”。我一直在琢磨这四个字的力道与雄健。汀河的铁门关内控黄河,外锁海运要津。岂止海运,定也是兵家必争之地。那被铁门锁住的浪头,怕也不止喻指盐、商、渔之利与患的角力,大抵还有民生安定与动荡间的平衡。
然而,在数度被淹、屡遭重创后,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黄河夺清”,又自铁门关入海。31年后的光绪十二年,黄河将铁门关彻底淹没,同年,码头遂迁至利津东关。铁门关终于没有锁住滔滔的黄河巨浪,而永远告别了人间。
大水也将人们赖以劳作生存的一切都变作了“遗物”。在铁门关主题展馆里,我看到了许多遗留下来的旧物件,泛着陈年暗淡的光,乌黑的,生锈的,干裂的:船舵、木浆、独轮车、马提灯、提篮、水罐、鱼篓、鱼叉、拂尘、念珠、马镫、马鞍、马铃铛、量斗、算盘、秤杆、䦆头、拉锯、刨子……也许很多来自地下,仿佛内部还闪动着水纹的毫光,表面留有阴干的水渍。也许还有很多来自当年的码头、土城与民居,散架的木船、倒塌的墙围、倾圮的宅院,将其封存经年。这些时光的“遗物”折射着遥远的光景和日常生活的流影,它们如破碎的镜片,再难拼接为一体,映照出一幅完整的沧桑画卷。然而,每一件旧物又都像一个时空漏斗,可以让人隐约窥见这片土地上人类曾经生存的岁月“景深”。
我相信,铁门关下一定还埋有更多历史的遗物。它的意义其实远远超过考古的范畴,而是一部有待整合的历史大剧,不单续接这片土地的远古,更照应这片土地的今天和未来。作为渤海经大清河航运通往内陆“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铁门关仍生动地“活着”,等待今人和后人不断回眸凝视的目光。
六
与白天看到的事物不同,夜晚更适合遥望田亩、池塘、庄稼、树丛之上的星空,遥想历史时空中的人与事。如果行走只是水平线上的丈量,它没有意义;如果行走能变作一次纵深的努力,那么,星空与大地则有了最紧密的连接。这种连接可以穿透时空的表层,让我们怀揣一颗激越跳动的心脏上溯,让我们看到生命不止有一条路,而是拥有更开阔的河流,就像流经汀罗之夜的黄河,其实是从时空深处一直流过包括今天在内的每一天。
汀罗,留给我一个深邃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