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的人们

2019-11-13 14:55
山东文学 2019年4期

冷 火

张岳、陶三石、王元、李笑秋四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长大后,四人分别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这是必然的,毕竟他们是四个人。一路走来,他们经历了上学、就业、娶妻、生子,他们的人生在相同的框架里,涂抹着不同的颜色。这是必然的,毕竟正常人的人生都会存在这样的架构:人们得上学,汲取知识;得就业,安身立命;得娶妻,生儿育女;得生子……返回头来,再说说他们框架里的颜色。张岳的颜色基调是灰色,灰中带有暗红;陶三石的颜色是黄色,比较明朗的黄;王元的颜色是黑白色,容易想到大熊猫;李笑秋的颜色是蓝黑色,蓝与黑在不稳定中来回渐变。总之这四个人像无聊的文字一样,过着无聊的生活。他们觉得彼此都很无聊,于是总会在无聊的周末聚在一起说些无聊的话,谈些无聊的天,聚着聚着他们就高兴起来了。

返回头来,再深入说说他们框架里的颜色。我们已经知道了张岳的颜色,基调是灰色,灰中带暗红。用灰色做基调,是为了贴合张岳曾经患有抑郁症的人生经历。至于暗红色,则代表了欲望。张岳有个专门下载某类影片的超大移动硬盘,几乎天天下载,下载完他大都不看,仅仅只是收藏,活生生地将一个移动硬盘变成了意淫中的三宫六院。在患抑郁症的那些岁月里,张岳失去了人生方向,他的QQ个性签名上写着:除了健身我无所事事。如同签名写的那样,他无需上班,也没什么事做,每天只有健身、健身、无休无止地健身,下片、下片、没完没了地下片。

陶三石那比较明朗的黄色源于他是一个比较阳光的人。比较阳光的人不代表比较不无聊,“不代表比较不无聊”是李笑秋和张岳对陶三石的评价。陶三石经营小型餐馆,每天忙得风风火火,每天过得大致相同,他乐此不疲地挣钱养家,开开心心地相妻教子。“他每天复制生活,即使满得溢出了正能量,又能如何?”李笑秋问。“那还不是一样无聊吗?”张岳说。“虽然他看上去比较阳光。”李笑秋说。“虽然他看上去比较阳光。”张岳也说。“但比较阳光的人不代表比较不无聊啊!”两人同时说道。这是张岳和李笑秋从小到大第一次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一句不容易说出的话。

王元的黑白色,不必多费唇舌。陶、张、李三人都觉得王元体型富态,性情随和,像大熊猫。王元像大熊猫是重点,他的无聊被大熊猫印象冲淡了不少。其实他是一只无聊的大熊猫,这一点他自己不用想都知道。

至于李笑秋的蓝黑渐变色,还得从他的职业说起。他是一位诗人,喜欢“诗在眼前”,腻烦听到“诗与远方”。“诗与远方”,矫情、做作、俗。诗在眼前,一切皆诗。所以他的诗句非常个性。比如这样的句子:爱,体液还是液体;比如这样的句子:冬天到了,下一个冬天还会远吗;比如这样的句子:你穿越了自己,这就是风。所有人的颜色(所有人指他们四人),都是李笑秋发现并提出的,他的蓝黑渐变色更是其深思熟虑后的结论。他这样解释:“蓝色,海与天空的颜色,象征自由。黑色,黑夜和孤独。我于其中来回彷徨,左右摇晃。”他这样形容诗人:“诗人必须有大把无聊的时间。这样,无聊才会变得有意义。”当李笑秋如此这般诉说着自己的无聊时,其他三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总之,近来也是非常无聊啊!”李笑秋叩击着桌面,懒洋洋地看了看朋友们。这个周末傍晚,四人依旧聚在李笑秋家的阁楼上喝酒聊天。

“就是嘛。除了照顾孩子,也没啥别的事。”王元乐呵呵地说着,是否无聊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乐子。

当李笑秋叩击桌面抒发感慨时,张岳和陶三石正低头吃着小碗里的酸菜鱼。张岳一边吃酸菜一边“呼噜噜”地喝鱼汤。陶三石爱吃鱼,碗里几乎看不到酸菜,从鱼刺在纸巾上的排列可以感到他吃得很细,耐心十足。

张岳擦了擦嘴角,“最近简直是无聊透顶。为此,我又看起了世界著名另类电影。”

“你怎么还看这些?不怕你的抑郁症再次发作?”说着,陶三石包起了鱼刺。

“主要看当时的拍摄手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研究电影,另类电影无疑就是人性深处光明与黑暗的指示牌。”

王元咧了咧嘴,“哎哟!那种电影我从来不看,看了会吃不下饭去。”说完,王元抓起一只烤鸡腿冲着焦黄的鸡皮大口咬下,“那种电影啊,光想想就要吐的,啧,啧,反正我绝对不看!”

“其实没什么难以接受的,毕竟当时的道具、拍摄器材什么的很有限,那些极端镜头看起来总显得很假。”李笑秋拿起烟盒弹出香烟,“不过,有几部确实不错,比如《冷血惊魂》《不可撤销》《发条橙》等等。”烟点燃后,李笑秋又补充道,“《不可撤销》这部最好,拍摄手法和叙事风格无与伦比!”

“耶!”张岳竖起了剪刀手,接着又向陶三石摊开了掌心,“给钱,给钱!我说吧,另类电影里,诗人最喜欢这部限制级的‘男友复仇记’,怎么样,你输了,别耍赖啊!”

“靠,你不是说《杀手阿一》吗?你怎么变了!”陶三石向李笑秋吼了起来。

陶三石说得不假,一个月前他和李笑秋曾在地铁上做过交流。两人一起坐地铁是出于无聊。坐地铁前,陶三石打电话问李笑秋可有什么乐子。李笑秋说没。于是两人决定坐地铁打发时间。在地铁上陶三石问李笑秋最了得的另类电影是哪部?李笑秋想了想说是《杀手阿一》。陶三石偷偷记在了本子上。事后,陶三石同张岳在聊电影时打了赌。“为什么《杀手阿一》最了得?”这是陶三石在地铁上提出的疑问。“因为它混乱至极,让人不断思考暴力产生的原因。”李笑秋回答。“他绝对会说《杀手阿一》是最牛的禁片,我赌这一部。”陶三石同张岳打赌时如此说道。“不见得,我觉得会是《不可撤销》,时间毁灭了一切,某些行为无法挽回。你不懂电影,不信咱们走着瞧。”张岳打赌时十分自信。

吼完,陶三石开启了发呆模式。他在脑海里回放着午夜地铁镜头,车厢空旷,他和李笑秋并肩坐着任由两对膝盖随车厢微微晃动。思考时他总会将视线放低,目光曾在条绒裤和格纹西裤上跳来跳去。他追忆那些对话,他确定对话时地铁处于运行之中(膝盖晃动),车窗紧闭,车门未开,阿一怀揣利刃无法向外迈出半步。

“《不可撤销》确实好,简单粗暴直抵人性,结尾还出现了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我如何能够割舍这样的电影?”

陶三石回来了。他愿赌服输,无奈地掏出了五张百元钞票。李笑秋的眼球转向了眼角,张岳搓脸时暗暗伸出了三个手指。一星期前,李笑秋和张岳达成共识,五百元的赌注必须由他来吃大头。

“哇哦,简单粗暴,还有这么厉害的电影?”

“哇哦个屁!如果这样来解释的话,那我承认输了。毕竟小时候,我们都是简单粗暴的孩子,那时的我们远不像现在这么无聊。”

“羊头肉真好吃。多,多亏了那位学校看门的大叔。我们才没有变坏。羊头肉真好吃,你们怎么不尝尝?”王元大嚼着羊头肉,他是四兄弟中唯一爱吃羊头肉的人。羊头肉是他饭前特意为自己买的。

“童年真快乐,我们都是邪恶的小家伙,抓人、咬人、欺负人,真是坏到家了。男孩子嘛!”回顾着儿时的经历李笑秋笑了。

“对啊,小时候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我们怀揣着英雄梦,每天过得多充实啊,哪像现在。”陶三石将钱包重新装回外套口袋,“现在只能靠聊天和打赌寻找乐子了,说实话,我真不敢往后看。”

张岳摆弄着百元大钞,先前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大半。他觉得童年并非只有欢乐,他们被严厉的看门人封印了邪恶,不能搞恶作剧,不能逃课,大叔的黑脸一沉,他们就得立刻乖乖地跳下院墙、放掉麻雀、松开女生的发辫。看门人比老师管用,他真会用大巴掌抽人,甚至还会强迫他们吃大蒜头。张岳叹了口气说大叔虽然混蛋,却让他们成才。

“成才……”李笑秋吐出了烟。

王元不喝酒,只喝果汁。他咽下了满满一大口果汁,笑呵呵地说虽然现在大家总感到无聊,但生活上还都挺不错的。他是个知足常乐的人,只要吃好喝好家人平安孩子健康成长,他就再无所求。最后一丝天光穿破云层印上了王元的肚皮,像是在切一个浑圆的西瓜。王元的圆领衫已经缩水变小,肉漏在了外面,他曾穿着这件圆领衫参加了去年的全市吃西瓜大赛,荣获冠军后将一个价值千元的进口电饼铛抱回家中。此刻,王元的妻子正在用电饼铛为儿子做肉饼,半小时前王元曾在电话里询问过肉饼的数量,他打算明早再吃。

“据说《猜火车》要拍第二部了。”李笑秋把王元当成了空气。

“我也听说了。”

“猜火车是什么?”

“据说还是原班人马,时隔二十年,那些整天与屎尿屁为伍的爬虫们可曾老了?”张岳也把王元当成了空气。

“《猜火车》这部电影讲了一群被生活干翻了的青年是如何拾起勇气苦苦支撑,并且想要干翻生活的。”陶三石耐心地为王元做了介绍。

“好莱坞大片吗?演的什么?”

“一群渣男的故事。我光说马克吧,毕竟他是第一男主角。瘾君子马克发誓戒毒,他把自己反锁家中闭关修炼,后来为了捡回扔掉的毒品,这家伙钻进了全英格兰最恶心的马桶。”

如果不是王元皱起了眉头,陶三石铁定会就此打住,王元眉头大皱使他有了继续讲下去的兴致,“绝对是在真公厕里拍的,我到现在还能闻到那股子陈年屎尿味儿,真的。”

“噫,简直太恶心了!我都要吐了!别说了吧!”

张岳此刻的兴致只有影片本身,他回顾说导演太绝了,马克钻进马桶的瞬间,镜头一下子变成了静谧幽深的蓝色深海,马克在大海里张开怀抱,在他身后蓝莹莹的海水里太阳晃动着的影子。李笑秋点点头,对这一段表示了赞叹,他曾为此产生过联想,想到了涅槃乐队《Nevermind》的专辑封面,封面上一个赤裸的婴儿张开怀抱在幽蓝的海水里游向了一张挂着细线的美元。

“到处充斥着毒品和金钱的诱惑,到处是无休止的堕落。西方人颓废起来可真了不得,简直是灵魂大崩盘。”张岳捏起了一枚豆腐干。

“我才不看这样的电影呢,这根本不是好莱坞大片。”

“丹尼·博伊尔曾经拍过《贫民窟的百万富翁》,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导演,还是二Ο一二年伦敦奥运会的总导演。” 陶三石认真地说道。

“他是挺不错的,但我更喜欢昆汀·塔伦蒂诺。他是我最喜欢的导演。”

“耶!是塔伦蒂诺!我又赢了,给钱!给钱!”张岳大叫着伸手向陶三石的外套摸去。

关于李笑秋最喜欢的导演,张岳与陶三石也曾打过赌。陶三石猜测李笑秋最欣赏丹尼·博伊尔,为此他详细了解了博伊尔的生平。陶三石还想到过北野武,因为李笑秋钟情于暴力美学。

“为什么你会喜欢昆汀……这到底为什么……”陶三石不甘心地说着,声音不大,像在喃喃自语。显然,失败的现实将他彻底击垮了。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张岳抽出钞票后将钱包重新扔给了陶三石,“因为昆汀是个话痨,是黑色暴力和冷幽默的代言人,这符合笑秋君的胃口。”

“不错,他的每部电影,单看名字就能感到一种非同寻常的魅力,《无耻混蛋》《落水狗》《低俗小说》《天生杀人狂》……”

王元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朋友们,“咱们能不能不聊电影了。说点其他有意思的事吧!”

“可是如果不聊电影,那还有什么有趣的话题呢?”张岳将钞票拿到鼻前做起了深呼吸。

“我说说我家做防水的事吧!这绝对是件大趣事!”王元觉得这个话题不亚于发现了新大陆,他抱着肩膀想卖关子,看到众人并没有催促他讲下去就添油加醋地继续渲染氛围,“啧,简直太有意思了,堪比好莱坞大片啊!情节扑朔迷离,高潮迭起……”

众人依旧无动于衷,王元憋得难受,他不再顾忌朋友们的反应,激动万分地说自搬家第一天起,阁楼上就开始漏雨。

“你搬家的第一天下雨了?”陶三石阴沉着脸问。

“没有啊。”

“那为什么第一天就漏雨?”

“我那是比喻,意思是一住进去……反正有天下了雨,阁楼就漏了。唉,你别老挑我话里的毛病。”

“闲的。”

“两年来,为了让阁楼不再漏雨,我可是费了大功夫。我找了物业,物业找了开发商,嗯,开发商找了建筑方,建筑方把做防水和做保温的都叫来了。一方说是楼顶防水有问题,一方说是楼顶保温层有问题,嘿!双方纠缠了一段时间,还动了手。后来建筑方让做防水的接手处理,他们觉得防水没做好,雨水渗进楼体保温层后,嗯,渗进去后灌进了屋里。做防水的呢,觉得楼顶水沟的保温层开裂形成了漏点,最重要的是他们觉得水沟沿子上根本没有做保温层的必要,这还是保温的问题。但做防水的还得听建筑方的,于是他们动工了,他们虽然动工了但却干得并不彻底,凭主观臆断来寻找漏水点,”王元停下来喝果汁,喝完他看了看室内打算寻找纸笔画图,视线所及并无纸笔,王元继续说,“他们寻找漏水点,找了好多次,前前后后每次修补完都说好了,但每次下雨依旧在漏。苍天啊!这个漏水点很不好找,可能是在水沟里,可能是在沟沿上,头疼啊,也可能是在瓦上,要知道,有些瓦存在裂缝。其实他们应该来一次彻底的,从顶楼的基层开始,重新来一遍。但他们总是糊弄……后来我听邻居说,他们这样搞主要是想马虎过关,交房三年后就过了质保期,那样的话他们的押金就能取出来了。他们在靠时间。”说着,王元将塑料桶里最后的果汁倒进杯子,他开了新桶,问李笑秋可有纸笔,李笑秋沉默着吸烟,王元只得打消了画图的念头,“其实他们这样糊弄,来来回回一二十次,花费的成本已经远远超过了来一次彻底处理所需的费用,你们说是吧。但他们一直没这样做,一直寻找漏点,一直在自认为是漏水点的地方涂防水涂料,抹防晒砂浆,但每次都失败了。每次一下雨接着还漏。最后我拿了把菜刀去找建筑方,建筑方拿了把菜刀去找做防水的包工头,做防水的包工头只得从基础开始做了,他们又刨又挖,打到原先的楼面,从最基本的地方做起。做完后依旧还漏,哈哈哈哈,那段时间我太讨厌下雨了,可每次他们干完,我又期待着下雨来检验,每次一下雨,检验又总不过关。哈哈,你说咋办啊!唉!后来我想了个办法,买了一根长管子,接上水爬到楼顶一点点地浇水,最终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地方找到了那个漏水点,那可是水的钥匙孔啊,你们知道吧,顶层漏水点很怪,这个点进水你家不漏,可能楼下会漏,总之它就是这么盘根错节的奇怪,曲曲折折的奇怪,是不是很有趣啊!我觉得整座楼就是一个大脑,楼顶就是大脑皮层,漏水点曲折的缝隙就是,哈哈哈哈,就是各种古怪的想法,我觉得最好还是画个图。”

“你不觉得无聊吗?”张岳打了个哈欠,“怎么不一开始就接管子浇水呢?这么简单的方法没想到,居然一直等下雨。说了那么多废话,你不觉得无聊吗?”

“难道这还无聊啊?这多有趣啊!我居然自己悟出了喷淋实验。我甚至都乐在其中了,嘿!要知道,那段时间修补楼顶是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现在雨不漏了,我感到自己仿佛被掏空了。怎么说呢?某种持续的东西就这么没了。你想啊,我和漏雨斗智斗勇那么多年,现在失去了对手……”

“靠……吃屎去吧。”陶三石用纸巾擦了擦泪起身为自己泡茶。张岳的哈欠传染了他。

“你们觉得不好笑?那……我往后倒一点,再从找到漏点说起吧。终于找到了漏水点后,我强烈要求建筑方换一个做防水的,新来的防水老师很给力也很负责。”

“到底还有完没完啊!”李笑秋忍不住吼了起来。

王元终于不说话了,从包里掏出漫画翻看起来。

“咱们还是聊聊健身吧。”张岳果断地转换了话题,“得抑郁症那会儿,除了健身我无事可做。每天我都把自己练得大汗淋漓,筋疲力尽。躺在床上时,连媳妇也不碰。”

“你现在看起来很结实,肌肉也丰满,我也想练练,说说怎么练最科学啊!”李笑秋问。

“主要是得掌握要领,科学分组练习,适当增加练习的强度和组数。每次要练到肌肉微微刺痛才行,肌肉增大说白了就是让肌肉撕裂和再生,除此外饮食也很重要,这是比较系统的,你要真想练,改天我详细和你说说。”

“我现在的器械只有棒力器、拉力器、哑铃什么的,够不够啊?”

“这些只能保持肌肉的结实,很难让肌肉增粗增大,因为这些器械都是恒定的。像我这样的,通常用一些可以拆卸、增加重量的器械。另外,如果练胸肌的话你得推举。建议你买个史密斯架。”

“那玩意占地方吗?”

“还行吧,如果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不要买为好,毕竟是个铁架子。”

“你有吗?”

“我也没有,媳妇不给我买,嫌贵。但我早晚得买,这样我就不会意外身亡了。

“意外身亡?”

“是啊,练推举时用杠铃其实是很危险的。你想想,推举两百来斤,要是胳膊突然撑不住劲的话,会被砸死的。有了史密斯架也就有了安全保障,因为它可以避免出现意外。”

“这么危险,你那口子还不给你买啊?”

“我正在给她做工作,估计快做通了。在此之前我得注意,别练死了就成。”

“我又想练胸肌,又不想先买架子。唉,主要是我对自己能否坚持锻炼缺乏信心。如果买回来不用,铁定得被那娘们儿骂,既占空间又挨骂……还是先等等吧。”

“我告诉过你了,别心血来潮。”张岳摇晃着酒杯。

“那我该如何练?我的意思是用哑铃。”

“这样的话,你需要有个飞鸟凳,躺在上面练哑铃也能把胸肌练出来。”

“行,我先买这个吧。贵吗?”

“不贵,网上也就一百多块。”

“你给我找找,我这就买。”

“稍等,”说着,张岳拿起手机搜寻起了网上店铺。

“这下好了,有了飞机椅我就可以练出强壮的胸肌了!”李笑秋伸长脖子满怀期待地紧盯着朋友的手机。

“是飞鸟凳。找到了!你看,是这样的。”

李笑秋和张岳交流健身的空当,陶三石和王元嗑着瓜子聊起了漫画。两人都有怀旧情结,漫画曾伴随他们度过了整个童年时光。陶三石喜欢《圣斗士》,王元喜欢《机器猫》,陶三石觉得王元不喜欢《圣斗士》是因为他看不明白,王元说他绝对能看明白,星矢变身为超级赛亚人时女神雅典娜爱上了他。陶三石没再说什么,低头看起了酒杯里的气泡。一串串气泡从杯底快速上升,它们很规矩,大小一样速度一致,二氧化碳的分压从2个大气压降至0.0004 个大气压,陶三石想。亨利定律,陶三石想。输了一千元,陶三石想。一千元是他餐馆每月净收入的十二分之一,十二分之一的净收入像气泡一样连成一串从钱包里咕噜噜地冒出来,叠成一打,十张,对折,厚度增加一倍。张岳还在喝酒聊健身,现金在他衬衣口袋里像个红色的大于号。张岳需要史密斯架,陶三石听到了对话,他安慰自己就当是故意输的,赞助资金,为朋友的生命安全撑起支架。可是,他大爷的,我也不能连输两次啊!陶三石想。他目光炯炯地紧盯着张岳胸前的口袋。张岳眼睛的余光在陶三石的目光上打了个水漂,他暗暗开导自己,陶三石比较富裕。王元见陶三石不说话了,就拍着他的肩膀说果然还是《机器猫》好看吧,任意门、竹蜻蜓、时光机令人脑洞大开,圣斗士只会打打杀杀使用天马升龙霸,没意思。陶三石又想起了大上个月,他还输了六百,赌李笑秋最喜欢的摇滚乐队和摇滚歌曲。他知道李笑秋爱听涅槃乐队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他求证,李笑秋说完全正确,但大上个月相聚时李笑秋居然说最喜欢的乐队是冷血动物,歌曲则是曼森的《Sweet dream》,李笑秋当时的解释充满了哲思,无懈可击。陶三石很服气,掏出六张百元大钞依次排在桌面,排完后他还吃了颗蚕豆。咀嚼着蚕豆,陶三石暗下决心,翻本!每次五百,加利息!陶三石捏着下巴打量起了李笑秋和张岳,连输四次,不甘心使他心生疑虑。李笑秋用余光觉察到了陶三石动作上的变化,他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王元说都这把年纪了还聊漫画,不觉得无聊吗?有时间应该多看看文学书。

“不知道看什么好。”

“你到我书房的书橱里看看,那些书都不错,照着买几本吧。书我是不会借给你的。”李笑秋对王元说着,目光却转向了张岳。

“又是推荐中国四大奖文学作品吗?”张岳很应景地回应道。陶三石眯起了眼睛,张岳弯腰将垃圾桶拿到桌边,“瞧你俩嗑的这一桌子!”

“还是茅盾文学奖最有含金量,我都快看全了。最近我在读刘心武先生的《钟鼓楼》,写得真好啊!点滴之间,过去的时代被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我想,刘心武先生在写这部书之前一定去钟鼓楼附近拜访过许多老人,那些文字真实生动,直抵人心。唉,可惜了,可惜我是个诗人,不是作家,不然我一定会在某天写一本二十一世纪的《钟鼓楼》,以此来向刘心武先生致敬。”

“我对读书没兴趣,只想好好研究研究笑秋的品味。”

“读书就是品味,你们真应该多读读,诺奖作品不错,布克奖作品也很厉害!三石,改天我送你几本布克奖获奖作品,你沉下心读读,我保证你下次再和老张打赌时准赢!”

李笑秋说完,大家都不说话了。在四人中,其他三人都不爱看书。沉默生根发芽。一只甲虫在窗外碰撞了一下,众人看了看玻璃,甲虫正傻乎乎地站在上面,它抬起前腿挠了挠头对凝固的空气倍感疑惑。隔壁邻居家传来了孩子的喊声,声音很大,穿墙而入。王元打破沉默说凭声音可以断定是男孩,他得意地看了看众人问谁愿打赌。王元说完,张岳瞬间来了精神,他对隔壁的女主人赞不绝口,坦言曾偷偷关注。身材曼妙,风情万种,张岳边说边在空气里画着曲线,双臂犹如水中晃动的水草。李笑秋让张岳不要动歪心思,说话时他表情严肃。张岳想深入了解女邻居,问起了她的职业。李笑秋回答是售楼顾问。张岳绕来绕去又说了些废话,刺探是否存在行业潜规则。李笑秋鄙夷地看着张岳说没有潜规则,就算有也与他无缘,因为张岳根本没有实力去女邻居工作的地方谈业务,他补充是别墅区。张岳不以为然地说可以介绍有实力的朋友购买,说话时的神情好像自己也是上流社会中的一员。李笑秋再次重申不要打女邻居的主意,他们一家人都很有趣,邻里之间关系融洽,他很喜欢他们。

“你倒说说他们怎么有趣了?”陶三石一脸怪笑地盯着李笑秋,在他看来李笑秋与女邻居的关系貌似不同寻常。打赌的事已经被他抛在了脑后。

“三石,你这表情……”李笑秋抬起下巴打量着朋友。

“我只想知道这家人如何有趣。”

李笑秋说起了邻居家的一件趣事。男孩刚学说话时,夫妇俩教他学叫爸妈,两人比较时尚,教孩子时非要将爸爸说成爸比,妈妈说成妈咪。李笑秋说得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家纷纷表示不中不洋太做作。李笑秋接着说,孩子有中和语言的天赋,直接叫了声妈比。李笑秋话音刚落,三兄弟立刻爆笑起来,王元巨大的身躯不停抖动着,笑声像滑翔机拐了个很大的弯差点将他憋死。陶三石大笑时狠拍着桌子,他的脑袋趴在另一条胳膊上,瓜子纷纷震落在地。张岳后仰着大笑,笑声如同一道喷泉,直冲房顶。爆笑足足持续了五分钟,期间李笑秋暗自计算了时间,指针刚过二十一点时,笑声戛然而止。四人重回沉默。王元还想继续笑一会儿,他哧哧笑了几声发觉无人呼应,随即将声响收回了表情。

为了新的互动,李笑秋建议玩等待戈多的游戏。大家不解。李笑秋介绍说《等待戈多》是贝克特作品里的故事,两个流浪汉天天等待戈多,戈多却从未出现。李笑秋说大家也可以等待戈多,每人为戈多寻找一个不能到场的理由。张岳说等待戈多不好,不如等待美女,他要等大屁股的金·卡戴珊。王元问卡戴珊是谁。张岳说是世界第一美臀女王。王元说他不想等金·卡戴珊,他想等李若彤,王元喜欢李若彤饰演的小龙女。李笑秋说等美女也行,大家每人说个中意的女人然后再中和一下。张岳说他只喜欢金·卡戴珊,理由是卡戴珊的屁股是宇宙最美的。陶三石想了想说他喜欢刘若英,刘若英像一杯温和的白开水,安静美好。李笑秋说自己的偶像是地下女王伊迪·塞奇威克,他喜欢伊迪的烟熏妆,危险又迷人。想好各自女主角后,大家把四个名字进行了合并,将要等的女人正式命名为伊若珊。

等待伊若珊从张岳开始。张岳喝了满满两大杯啤酒后开始了构思。这是个煦暖的黄昏,微风吹动窗纱,一缕阳光在伊若珊的大屁股上微微浮动,伊若珊慵懒地闭着眼睛,她已经睡醒了,精神饱满但又不想马上起床。今晚,她将出席一场浪漫的烛光晚宴,时间尚早,她娇俏的侧脸依旧陷没在柔软的天鹅绒枕头里。床边,电话铃响起,伊若珊翻转身子,细白的手臂搭上了额头。阳光照在她脸上,海丝腾床垫在她美臀温柔的压迫下,幸福地呻吟,几根弹簧轻微弹动,如同一首金属小诗带来了饱满的喜悦。电话是张岳打来的,她的绅士,她无与伦比的君王。她知道,浪漫的烛光终将化为激情的火焰。他邀请她进入皇宫,在君王的卧榻上两人尽情缠绵。优雅的君王不失野性,他会在她的大屁股上演奏一首非洲鼓曲,用有力的双手为她印上爱的图腾。

“停!这是等待吗?你这完全是意淫!”李笑秋粗暴地打断了张岳。

“我总得交待好场景吧!”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你说得倒是过瘾,有没有顾及过听众的感受?给钱!给钱!这次是你输了!把钱还给我!”

“靠,刚才又没说下注,也没设置最佳等待奖,我凭什么给钱!”

李笑秋摆了摆手,张岳继续说,伊若珊挂断电话后,坐起在床边,她的睡衣薄如蝉翼,风再次涌进窗内,窗纱和睡衣交相浮动。突然,伊若珊眉头微皱,一丝痒在美臀上划起了船桨。她用手抚去,刺痒火辣辣地化为了刺痛。她大惊失色,连忙跑到穿衣镜前左右摇转终于在合适的角度发现了一枚火疖子。伊若珊尖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扑倒在电话旁边。她给经纪人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打电话,给美体医生打电话,她为美臀投保千万,她不在意巨额保险,她只在意今晚完美的约会。经纪人要她务必保持冷静,保险公司承诺支付巨额赔偿,但美体医生的电话却令她深陷绝望,火疖子不可能马上消除。泪水挂满了伊若珊的面颊,她极力稳定情绪给张岳拨去了电话,亲爱的,我不能让自己不完美,今晚让你失望了……我们,我们只能改日再见。

“于是我没有等到伊若珊。”张岳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朋友们相继点评,情节不错有画面感,只不过剧情有些拖沓。男主角过于失真,与现实严重脱节。张岳不甘心地争辩,既然是虚构那他就有资格成为君王。李笑秋和陶三石懒得多说什么,催促王元快点开始。

王元傻笑着一上来就把伊若珊说成了李若彤,被纠正后不得不重新开始。王元说他与对手相约在高山顶决战争夺武林盟主。他是高手,精通降龙十八掌,但对手也很厉害,为了确保必胜,决战前夕他要小龙女为他寻找降龙十八掌的终极招数如来神掌。

“他怎么拐到小龙女上去了!不是伊若珊吗?”张岳看了看陶三石,他懒得对王元多废唇舌。

“小龙女是神雕侠侣里的女主角,黄蓉与降龙十八掌才是一个系列。居然还出现了如来神掌,这也太扯淡了!”

“是吗?哦,那我记混了!我让伊若彤帮我寻找如来神掌,伊若彤翻山越岭终于在一个仙洞里发现了武功秘籍,她很兴奋拿出纸笔开始抄写,抄着抄着笔没水了,于是她飞快地翻山越岭寻来纸笔,继续抄写。”

“是伊若珊。她不是有纸吗?怎么还寻来纸笔?你这人物和情节都欠缺考虑。”李笑秋无奈地靠上了椅背。

“哦,伊若彤翻山越岭寻来新笔继续抄写,继续抄写……哎,你一打断,我给忘了!”

李笑秋打起了哈欠,示意王元可以结束了。王元不甘心地说反正就是因为抄写武功秘籍才没到场,虽然没等到但自己依旧赢得了胜利。王元说完大家已经失去了继续游戏的兴致,为了缓解无聊,四人举杯对碰。桌上的手机响了,李笑秋接起应答。通完话李笑秋向朋友们宣布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看门大叔去世了。大叔名叫甘子夫,生前曾在育英小学传达室工作,虽然甘大叔没有教过李笑秋等人文化知识,但却将他们儿时的顽劣打压了下去,他不许他们逃课、欺负其他同学,他还用一个印章在他们身上盖了大红印。二十八年来兄弟四人始终没有忘记他,对他心怀感激又满是抱怨。此刻,当甘子夫去世的消息传来后四人不约而同地再次陷入了沉默。他们的眼圈有些发红,王元还悄悄擦拭了眼角。为了打破滞重的气氛,朋友们又开始了新的话题,从房价到孩子成长,从国际时讯到网络新闻,他们一直聊到午夜。由于四人的关注点各不相同,下半场的谈话始终索然无味。为了再次欢乐起来,在零点钟声响起之际,他们的话题重回了电影。

“算了,我们还是聊塔伦蒂诺吧,不然也太无聊了。”李笑秋使劲摇晃着啤酒瓶,打算让瓶中的小半瓶酒液全部化为泡沫。

“我看过他拍的那部打枪的。”王元的目标已经转移到了水果上,他啃起了脆生生的苹果。

“昆汀拍过的电影里,没有枪战场景的不多!鬼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部!”

“就是,就是那部和吸血鬼干架的,很刺激的那部。”

“他说的是《杀出个黎明》,不过在这部电影里导演是罗德里格兹,昆汀是编剧加演员。”陶三石率先想到了影片。

“这绝对是部最具颠覆性的影片。电影的前半截是个越狱加抢劫的公路片,鬼能想到后半截居然成了血战吸血鬼!”

“不按常理出牌,这就是昆汀的魅力!干杯!”

“干杯!”

“哇哦,我的饮料没了,我喝水!”

这是本次聚会中四个人第一次干杯。

“说实话,这片子着实恼人,吸血鬼们最后居然全挂了!”

“嗯,居然被那几个家伙全部干成了灰。”

“是天亮了,太阳把他们都晒死了。”

“我们应当向昆汀·塔伦蒂诺致意,这个混蛋。”

说话的依次是张岳、陶三石、王元、李笑秋。

“是时候了吗?”

“是时候了,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

“大叔已经死了。封印也消失了。我再也不怕在公厕里蹲坑了!”

“他是个无聊的人嘛。爱管闲事。虽然是为了我们好!”

说话的依次是李笑秋、陶三石、张岳、王元。

“也许你们都不信,但我的确具有德拉库拉伯爵的血统,我告诉过你们这是真的。”

“我没说不信啊。”

“我喜欢‘血腥玛丽’,要用真血,并非番茄汁。”

“我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说话的依次是李笑秋、王元、张岳、陶三石。

“我们还应该继续这么无聊吗?写诗、开餐馆、打赌、做防水……”

“看电影、健身、嗑瓜子、喝果汁……”

“下片,等待伊若珊。”

“吃腻乎乎的肉,嘿!其实味道嘛也还可以……”

说话的依次是李笑秋、陶三石、张岳、王元。

“那么,伙计们,准备好了吗?别忘了原则,目标只有那些黑心人!”李笑秋阴森森地笑着,尖牙露了出来。

“这一天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只可惜猎人们在这时代早已消失,不然真想找几个玩玩。我不准备变狼人,毛茸茸的,看不出肌肉效果。”张岳伸出胳膊,抖落了一地的长毛。

“嘿嘿,我又饿了。二十八年来,我始终怀念着最初的味道!热乎乎、黏乎乎的血,那铁味儿真带劲。”王元的身体瞬间膨胀了一倍,强壮的手臂挥舞了一下,面前的餐桌瞬间被砸为两截。幸好陶三石反应迅速,用桌布兜住了碗碟。

“该死,你得赔我!要是惊醒了楼下的孩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混蛋!”李笑秋低声怒道。

“这么多年没飞了,希望不会掉下来!”陶三石的背后已经张开了硕大的翅膀。

“那好吧,伙计们,我们出发吧。”李笑秋打开翅膀,用手正了正领结。以前他是四兄弟的头儿,现在仍是。

“耶!”

“哇哦。已经等不及了呢!”

“再见,无聊的生活!”

“出发!”

大大的圆月下面,四只幽灵般的蝙蝠飞出了阁楼上的高窗,深沉的夜空里传来了“扑啦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