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燕
这个毫无征兆的春天的黄昏,我母亲遇到了牛彩。
可怎么说呢,我母亲在这天遇到的这个人,在我们如今乍然一听,依然会心惊肉跳起来。
那天,我母亲绕着翠湖散步,看时间尚早,便想去火车站那边走走,我母亲心情不好时才会走很远的路。这天我母亲走了半下午,说明她又心情不好,怎么不好呢,准是跟我父亲又闹别扭了。这些年来,我父母动辄就像小孩一样闹别扭,说来,却正是因为我母亲在这天遇到的这个人。
我母亲穿过那些行驶中的车辆,穿过突然间变得相当礼貌了的三马路,二马路每天都是那样热闹,这个小城的街道,就是这么命名的。我母亲一直走到了火车站前面的一马路,站在火车站前面那个窄如一片树叶的广场上歇息,就在那时,几步开外,一个中年男子抬起手臂,用力冲着她摇了那么一摇。他们离得很近,但那人挥手的动作却像是他跟我母亲距离遥远,他的嘴角夸张地咧开,牙齿外露。那时候,火车站的钟响了起来,那是个修建得过于秀气的火车站,连那钟声似乎都是那么秀气斯文,毫无穿透力。在这样一阵软绵绵的钟声里,男人已迈着一对八字脚到了我母亲面前,他脚上的尖头皮鞋很长,很亮,像两只亮闪闪的铲子,我母亲不得不后退了几步。
“婶婶,你不记得我了?”他那是在喊着说,极为大声地,带着些责备的口吻。
这是个复杂得让我母亲难以辨识的口音。一阵风吹来,我母亲紧了紧身上的厚外套,而面前这个人,只穿着一件花衬衫,并将衬衫的下摆扎在腰里。他穿着一条皱巴巴的长裤,膝盖上隆起两个包,但整个人看上去很得体。我母亲一点也不记得这个嗓音,也不认识这个人,当她的眼睛往他脑袋上那边缘整齐顶部隆起的发型瞄了眼时,我母亲似乎想起点什么来了。
“我是牛彩啊。”那张欢快的笑脸上,一道疤痕顺着他左耳的方向延伸。
“牛彩?天啊,对,你是牛彩,你就是牛彩呵。”忽略掉那道疤痕,我母亲终于认出了这张脸,并把他与很多年前的往事联系在一起。
那时,我们跟随父母生活在一个叫双子的小镇上。
镇子很小,机关单位跟农家院落挤挤挨挨,父母单位门对门。在我们小孩子看来,小镇医院像迷宫一般,一对高高的木门,在清早向着太阳打开,即便灿烂的朝阳满扑在上面,也是没有光泽的灰败。一条小径,上面嵌的小石头,被磨得圆滑闪亮,两边高高的围墙后面,杂树落荫。探头猛见繁花,围墙里繁烂。一幢不起眼的二层楼房,一楼是大大小小的诊室,曲里拐弯,向左,向右,在两边长长的过道间,延伸开去。不允许我们随便进入,显得很神秘。一对玻璃门,阻断了小径,玻璃门后,两排长椅相对望,右边是药房,左边是收费室,逢集天,这里会挤满了人。再挤,也不用挂号,也从没见谁为争先后打起来过。后面,是几排平房宿舍,一排一排随着地势升高而升高,最后一排是住院部。从医院里出来,穿过窄窄的街道,用我们小孩子的步调跨十大步过去,就是派出所,是个很大的院子,只不过,没有医院的建筑那么重峦叠嶂的样子,加之,父亲严厉,我们很少去这个院子里疯玩,它就显得平板无趣了。院子一分为二,一边是法庭,一边是派出所。中间是水井,很大的两个园子,种菜,也种花。
一棵苹果树,梦一样的花开过后,会缀上一树青果。但是,它不单是作为一棵树留在记忆里。跟它联系在一起的,是牛粪。牛粪的出现,不是跟苹果花和青果一起灿烂诱人,牛粪,是被铐在这棵苹果树上的。
小小的街道上,逢着二、五、八的一天会逢集。
这一天,山里川里沟里的人,都来赶集,牛粪最忙。小街上拥挤不堪,人们往前走着,猛会怔一下,惊叹似的叫起来:
“看见了吗,牛粪在那!”
牛粪看去,一点也不奇特,从不奇装异服,也无标新立异,只不过,他看上去比镇上的任何一个公务人员更得体,更礼貌,他从下街里,得体地逛到上街里,每个摊位跟前站一会儿,仔细瞧着每一样商品,跟每个看见他的人都打招呼,他跟人打招呼的方式有点特别,有点像国家领导人那样,一定要抬起手臂,用力地冲着人摇那么一摇,嘴角咧开,牙齿外露。他把衬衫的下摆装在裤子里,而镇上的庄稼汉们从不会那样干的,他的皮鞋总是很亮,头很尖,像两把铲子。他那头边缘整齐顶部隆起的发型,谁都能看出来,那不是在小镇理发馆理的。
牛粪从下街里,转到上街里,从上街里,转到下街里。集市在上街里的中学门口就断了,牛粪一般不到这里来,在最热闹的医院和派出所门口,牛粪会停那么一会儿。
小镇的医院门外是个门诊,门诊前面,是高高的台阶,台阶上,老是坐满了人。这些人眼睛盯着街道对面的派出所,派出所的大铁门两边,是一溜儿铺面。逢集这天,店铺的老板,把摊子都摆到了外面。摆地摊卖小玩意儿的则见缝插针,小街上,挤挤挨挨,人声鼎沸,夹杂着牲口家禽的鸣叫,太阳直射下来,那些塑料的玩意儿都给晒出了一股浓烈的味道。在这阵浓烈的味道中,人们发现了牛粪,周身的神经为之一阵震荡。店铺的老板一边叫卖货物,一边大声地叫着牛粪:
“最近哪里发财啊,发型不错嘛。”
牛粪大方地拿出一盒烟来,一一散给那些跟他打招呼的人,而那些老板们则说:
“呀,这么高级的烟哪,不抽,不抽,没工夫抽。你转呐,你看我这边还忙哪。”
人们远远地注视着牛粪,互相使着眼色小心翼翼地避开他。
那天,我母亲从医院里出来,发现派出所门外又像逢集似的热闹,而那天不是个逢集天,她本来打算走到对面的那个门里去问我父亲,有个女人送来了七枚鸡蛋,她能不能收下。这个女人是为了答谢我母亲为她看好了病而送来了七枚鸡蛋,女人泪水涟涟执意要我母亲收下,我母亲很为难,觉得这个应该去跟我父亲商量下,因为,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她是牛粪的母亲。
我母亲挤进人堆,走进那对大铁门,她站在门洞里,发现那棵苹果树上,又铐了个人,那是牛粪。牛粪依旧很得体,发丝不乱,鞋无尘灰,脖子伸直,头微微地上扬,两眼不时往围观的人那么和气地扫一眼,看见我母亲,他甚至优雅地说道:
“婶婶,你好啊。我妈她一个人回去了吧,我今天本来是送她老人家过来看病的。可是,你看看……”他向我母亲将铐着的双手从苹果树干上斜举了下,我母亲不知要说什么好,就在那站着望了会牛粪。牛粪抱着苹果树,苹果树上,正挂满了苹果,有风从密叶间微微地吹过,一阵沙沙的轻响,在我母亲听来,那阵响声,也是绿色的,可是有牛粪抱着那棵苹果树,我母亲又觉得那是灰色的,树为难地作出一阵呜咽声。
我母亲从铁门里退出来,穿过小街,回到诊室里拿了那七枚鸡蛋,在药房门前找到了牛粪的母亲,将那七枚鸡蛋放到她的空篮子里去。
已是秋天了,苹果树上的青果慢慢地长大,一枚枚掩藏在密叶间,悄悄地转了颜色。
我父亲那时跟他的同事们在会议室里,彼此打量着。
小周盯着面前的讯问笔录。
小周咬牙切齿地抽着烟,小高走近来,把那页讯问笔录举高了再看了一遍:
姓名?
你又不弱智,多年来老问我这个。
年龄?
让我想想,唔,我觉得,我跟你爸同岁。
(此行是一串重重的黑点)
好吧,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我能抽支烟吗?
最近你在干嘛?
唔,你先让我抽支烟吧。好吧,我认为,你和我都想发家致富,问题是,我早办到了,可你还坐在这里算计我。
都他妈像你一样去偷去抢!
可你看到了,天下并没有乱,你抽的,还是三块钱的烟,可我抽的,是三十块的。你们不能找不到证据,就老把我铐在那棵树上。
小周拍了下桌子。
院子里的那片菜地里,向日葵正把金黄的脑袋转向牛粪。木槿和格桑花大朵大朵地盛开,空气里,弥漫着庄稼的成熟气息。
就在那刹那间,隔着一条小街的我母亲感到一阵不安,她从医院那间宿舍里走出来,穿过小街,又走到对门的那对铁门里去,走进大院子,缓缓地从花丛前穿过,我母亲一直走到了牛粪抱着的那棵苹果树前。
“你不应该叫牛粪,应该叫牛彩呵,瞧这秋天,它没有绕过这个镇子,它公平地来到这世间的每一个地方。”
牛粪那会儿正在打瞌睡,听我母亲那样说,显然呆住了,从树上直起身子,恍惚地望着我母亲。
“都是那名字,把你给叫坏了。”
我母亲平时读点书,这个叫双子的小镇上的人们,都晓得她心地善良。要说牛粪尊重过这小镇上的谁,那只能是我母亲。那个秋天的黄昏,牛粪望着我母亲,一句话都没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母亲转身,从菜地里穿过去,打开我父亲宿舍的门,仍有人聚集在院门口,有人看见,我母亲端着一杯水,经过那个会议室时,尽量侧转着身走,不让里面的人看见她手里端了杯水。
牛粪喝了那杯水,眼睛看着我母亲。
“可怜的,都铐了一天了,瞧这天气。”我母亲走出去时,跟围观的人说。人们没嘲笑她。
那天晚些时候,大伙都出去吃饭了,留下我父亲一个人看守着牛粪,我母亲去给他送饭,发现他把牛粪铐在那间宿舍兼办公室的桌子上。我父亲说,牛粪还得铐几天,他交待了一些事,可还有好些,死活不肯交待。
我父亲一边骂一边把饭分了一半,让牛粪吃了。
“你个混蛋,制造乱子,老子还得分饭给你吃。”
牛粪先冲我母亲要了餐巾纸,仔细地擦了手,要不是我父亲在,牛粪可能会冲我母亲要一把梳子,他将脑袋朝右摆了摆,将一丛并没有挡住眼睛的发丝甩了甩。
那会儿,会议室的电话响,我父亲出去接电话了,吩咐我母亲看着牛粪吃完了,出来把门记着锁上。
我父亲接完电话,要出门去找小周,是小周的妻子来的电话,小周的母亲下楼时跌了一跤,小周得赶紧到县城去。我父亲又过来跟我母亲嘱咐了一遍:
“看他吃完,一定把门记得锁上。”
我母亲让牛粪慢慢吃,还给他洗了只树上的苹果。
牛粪没有接那只苹果,牛粪看着我母亲无比忧伤地说,他想给他妈打个电话。
“说好的,我要陪她老人家明天去县里看病的。可是你看,婶婶,我去不了了。可我不能让她老人家还满怀希望地等着我,是吧。”
我母亲说,你等着,他们来了再说。
“不行啊,婶,你看他们把我憎恶的,哪可能允许我打他们的电话呢。”
“我也没那权力,我不能妨碍他们的工作。”
“说白了,我也就偷了一点电线,这构不成什么大罪,所以,等我明天交出电线和罚款,他们就又会放了我。我只是,那个,习惯了,改不了,就像你们治的病,我这也是一种病。”
“要不这样吧,你只要打开我一只手上的手铐,另一只铐在你手上,我就过去到那个会议室去打个电话,然后,你再把我铐到这桌子上。”
“婶子,这小镇上,就你最瞧得起我。你帮过我们母子那么多,我妈她老人家天天念叨你。你晓得的,我妈她就疼我,她病了,我哥不管,就我愿意陪着她看病。她那病,你都晓得的,也活不了几年了。”
我母亲心里一阵兵荒马乱,那个女人每次来找她,都是泪流满面,说她的男人死得早,两个儿子,一个也靠不住,她为他们操碎了心,她只求一死,可还死不了。
我母亲感觉自己流着那女人的眼泪。
看着我母亲取下了墙上的钥匙,他一面说着还是让他来吧,一下就把钥匙夺了过去,开了一边的手铐,我母亲把那开了一边的手铐握在自己手里,领着牛彩从我父亲宿舍的门里走出来,快速地走到那个会议室里去。那时,天完全黑了下来,会议室里很黑,我母亲一手拽着手铐,一手去摸索墙上的开关,灯哗一下亮起,就在刹那的明暗交错里,我母亲感觉手里空了,她站在那,像是给那哗然亮起的灯光给吓傻了。
那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第二天,我母亲在诊室里呆坐了一天,我记得那天我们的饭桌上没有午饭,父母也都没有回来。黄昏时,我母亲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有一张纸条。
婶婶:牛彩对不住您。
牛粪从此消失了。
“天啊。”我母亲望了眼那只高处的钟。
这是个毫无征兆的春天的黄昏,我母亲遇到了牛彩。
望着那张脸上的疤痕,我母亲又将牛彩仔细打量了一番。“你走了有很多年了,你是牛粪,是啊,你是牛粪。”
“不,请叫我牛彩,婶婶,您忘了,十六年前,我就改名了,那时起,我就叫牛彩了。”
“牛彩,天呵,是有十六年了。”但愿那个牛粪早已不存在了,我母亲笑了起来,长长舒了口气,我母亲感觉早起跟我父亲争吵时所生的那口郁闷之气,此刻也给舒出来了般的轻松。“看样子,这个名字真的改变了你的人生呢。你母亲还好吧?”我母亲离开双子镇也已经好几年了,她跟我父亲退休后,就跟我和妹妹搬到苔蓝居住生活了。
“我妈早就去世了。真没想到,还能遇到婶婶您。”牛彩把额头的头发往上推了推,又显出那种欢快的神色来。我母亲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个假头套,那头发过于浓黑和整洁,跟那张刀疤脸不是很相配。
随后,牛彩跟我母亲讲了他这么些年走南闯北的经历,听上去,他哪一行都干过,并干得都不错。“多亏您当年给我改了这么吉利的名字。”牛彩露出腕上的表看了眼,我母亲看出那是块名表,她的孙子爱研究手表和汽车。
“咱们别一直站在这,您这是去哪啊?您一定走累了吧。”我母亲的确很累。牛彩领着我母亲往前走,走到对面一个商场的门前,那里停着一溜儿汽车,牛彩打开一辆红色大众的车门,请我母亲上车。“婶婶住哪,要不,我们先去哪吃饭吧,完了我送您回去。”
我母亲说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我母亲设想着,如果请牛彩到家里去坐坐,会是什么场景。
我母亲站在那,拿出手机,想先给我父亲打个电话。可是,她要怎么讲呢,虽然那件事已经过去有十六年了,但我父亲怕是一听到牛粪这个名字,依然要暴跳如雷的。
后来,我们再也没在饭桌上谈论过那件事,若有人提起牛粪那个名字,我们就赶紧避开。
可怎么讲呢,牛粪这个人,严重影响了我父母后来的生活。
那时,我和妹妹都还在双子镇上学,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礼拜一的黄昏,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是我拥有人生中第一块手表的日子。我妹妹坐在我对面,想方设法正挖苦我,碍于父亲的严厉,我们小声打着嘴仗,直到我母亲突然变魔术般地将一只手铐放在饭桌上,我感觉连我父亲都吸了口冷气,我妹妹惊呼了声,随后,我们一齐望向我母亲。
“前阵子牛彩还回来的。”我母亲极为冷静地说,可我们都看出她极不自在。
“什么玩意儿?”
“就牛粪。”
“哟,还上色了。”
妹妹笑出了声,我看到我母亲脸上愁苦极了。
我们当然都晓得,那天晚上,牛粪骗我母亲打开了一只手上的手铐,他的另一只手上带着上锁的手铐逃跑了。我们都不晓得,牛粪原来早已把这只手铐给还了回来。
我父亲放下手里的筷子,推开面前的饭碗,冷酷的眼神将我母亲钉在椅子上。我母亲在我父亲的逼视下,神色慌乱,红着脸不知要将目光落向哪里。
“他第二天就还回来了。”我母亲本来还要说什么的,在我父亲的逼视下渐渐地不知说什么好。我跟妹妹一动不敢动地坐着,感觉帮不了母亲,尤其是我,分外内疚,我母亲坚持为我买了手表,而没给妹妹买。然后,我父亲板着脸问了我母亲一串问题,我跟妹妹后来数次提起那天的场景。我们都感觉我母亲几次就要暴发了,那比审犯人的场面还阴森。
“简直是在审牛粪的同伙嘛,妈好可怜嗷。”背过我父亲,我妹妹大声说。
我记得那时秋天到了,双子镇上从早到晚刮着大风,那天我们都没有吃晚饭,我父亲将一只碗摔在地上,一下拉开我母亲宿舍的房门,无情无义的嗓门甩给我母亲一句话后,绝尘而去。
一股冷风趁机吹了进来,我父亲甩给我母亲的那句话久久徘徊在饭桌之上:
“你个愚蠢的婆娘。”
我母亲可算是个读书人,小镇上的人都很尊敬她,连牛粪那样的人,独敬重我母亲一人,你说,我母亲怎么能经受得住这样一番评价呢。我母亲告诉我们,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她坐在饭桌前,感觉眼前的每只盘子里,都盛满了那句话。
我父亲离开后,我母亲静静地坐了很久,我们都感觉她要哭出来了,我妹妹的眼睛一直瞄着那只纸盒,缓缓地,我跟妹妹看见几颗泪珠子一下挤出我母亲的眼眶,我们都松了口气。
“我就知道,我在他眼中就那副样子的。”那是我们头一次见母亲哭,她哭了很久,我暗中摸着腕上的手表,看我妹妹不停地从纸盒里抽取纸巾。
我们后来偷偷分析,为什么母亲会在那个事件过了一阵后,才把手铐拿出来,并且,我母亲选择在吃饭时拿出来交给我父亲。我妹妹认为,我母亲那是因为害怕我父亲教训她,当着我们小孩子的面,父亲可能会宽容些。我觉得我母亲是为了给牛粪时间逃跑。
“你想啊,如果当时爸跟周叔叔他们看到了那只手铐,是不是就会顺藤摸瓜找到牛粪?”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说出的那个词,我妹妹一直在点头。可是,我母亲为什么要去帮一个牛粪那样的人呢?
后来,我们就忘了去弄清楚了。
我父亲当时连着好几天吃睡在派出所那边的宿舍里,到了第三天,我母亲让我和妹妹去送饭,顺便捎给我父亲一句话:
“今天不回来,你就永远别再回来。”我妹妹模仿我母亲的口吻严厉地跟我父亲说。“对了,还有一句:今天起,饭不会再给你送来了。”
我父亲想了想,让我们捎回话给我母亲,“你们这样跟她说:跟一个愚蠢之人处在一个屋檐下,是男人的……”我父亲忽然停住,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妹妹,挥挥手说,“不捎话了。”
“那你过去不?”
“不过去!”
那阵子,小镇上的人都拿父母打趣,女人们打赌说要看我父亲能坚持多久,我父亲可是出了名的犟脾气。
一条只有十步宽的小街,那阵子竟然成了我父母之间的鸿沟。
我记得我父亲足有两个礼拜没回我们在医院那边的家,有一天,他的几个同事大声叫嚷着到我们小小的房子里来做客,我父亲都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此后,我父亲动辄拿那件事讥讽我母亲的智商,我母亲慢慢地也失去了耐心,跟我父亲反唇相讥。我们早都不爱听他们各执其词地为自己申辩了。
这个春日的下午,就是在一通延续了十六年的相互攻击和讥讽之后,我母亲一个人出了门,一直走路到黄昏。
我母亲终没有跟我父亲打一个电话,装回手机,我母亲发现牛彩邀请她坐上去的这辆车子里,塞满了包装精美的盒子,牛彩将前座上的一捆盒子强行塞到已没半点缝隙的后座上去,腾出一块地方让我母亲坐了。车子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油印气味。
“我常年四处跑,走到哪,哪就是家,不过,苔蓝以后将会是我的常住地。”正说着,牛彩的手机响。
牛彩的嗓门忽然转低,眼神变得温柔,“怎么会忘呢,昨天才到苔蓝,还没顾上给你打电话呢。我一定给你送个大礼,当面去请罪。卖了啊,必须销售完,我知道,我保证。”
我母亲渐渐辨识出牛彩那口复杂口音中的乡音,乡愁像春天的花一样满开在我母亲胸中,她迫切地想请我父亲亲眼看到,牛粪如今的样子,她想让我父亲好好看看这个牛彩。
我母亲突然感觉到,多年来郁结在心里的一个疙瘩,哗然而散,我母亲舒了口气,话一下变得多了起来,缠来绕去,给牛彩说了很多。
牛彩问了几遍我母亲,身体还好吧,兜兜转转,就说到了我父亲最近得了眼疾的事,牛彩突然眼睛发亮,从后座上扯出一只盒子来,啪啪拍了一气,说我母亲今天幸好遇上他了。
“这可是专门针对老年人研发的,我们现在在做的是预售,现在购买是最划算的。”我母亲笑了笑,没拿起那只盒子来看一眼。牛彩拆开一只盒子,拿出里面印刷精美的说明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我母亲看了眼街道,两旁的花树正在热烈地绽放,开着梦一样的碎花。牛彩忽然转了话,“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婶你想回去不,我可以带你一起去。”却正碰到我母亲的伤心处,说了几年了,我和妹妹都忙于工作,我父亲眼睛不好,没人可以陪她回老家去看一眼。
“我不得不这样跑来跑去地卖这个。”牛彩夸张地撩撩额头的头发,掏出一只烟盒来,看看我母亲,又装回去了,我母亲从街道上收回目光,发现牛彩脸上多了副墨镜,我母亲看见那两只镜片里的自己,却无法再与牛彩的眼神对视。“我后来娶了个老婆,因为我那些习惯不好,她跟我分了,我们有个儿子,我必须努力赚钱养他,我想凭我的诚心再次去打动那个女人。”
我母亲问了他儿子多大了,在哪上学,忽然想起来,还要去幼儿园接我儿子。我母亲打开车门要下车,牛彩一定要请我母亲吃饭,跳下另一边的车门,挡在我母亲面前,在街上拉着我母亲不放。
我母亲笑了。她谢了牛彩,给他看手机上的时间,看,已经来不及了。
牛彩说你打个电话吧,再让谁接一下。
我母亲想起来,尤其是在今天,我母亲坚决不可以给我父亲主动打一个电话的,因为他们上午才老生常谈地吵过一架。
“要不这样吧,你上车,我们一起去接,然后,带上你的小孙子,咱们一起去吃饭。”
我母亲坚决不肯,让牛彩赶快放手,“让人以为我一个老太婆跟你打架呢。”
“给个面子吧,婶,就让我请你随便去吃点什么吧,你今天要是不答应,我那坟墓里的老母亲都会鄙视我的。”
我母亲望着花树上金色的细线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弱。
就这样,我母亲不得不重新上车,给牛彩指了去幼儿园的路线。
牛彩一定坚持跟我母亲要了我父亲的电话,要亲自请我父亲一起去吃饭。
大概我父亲电话里很不客气,牛彩的脸色很难看,半天没跟我母亲说话。
“给你说不要打,你不信。”
“我叔一点没变。”牛彩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并且看了眼我母亲。我母亲感觉到一股委屈在身体里像水一样漫延,有些话已到了嘴边边上,她把它们忍回去。
去幼儿园接了我儿子,牛彩拉着一老一小兜来转去半天,我儿子要吃肯德基,我母亲小声说:
“今晚你爷爷是不会让我们进门的。”
接到我妹妹的电话时,我出差在上海,正请了几个生意上的要人在吃晚饭。
“哥,你猜猜,谁请咱妈吃饭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有些生妹妹的气,就没说话。
“天啊,你绝对想不到,就是那个在十几年前把咱爹妈的日子搞糟了的牛粪!”
天啊,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名字,就算是如今听来,就算是在离苔蓝有1700公里远的上海听到,依然会让我一下紧张难安起来。我放下那帮要人,冲出了餐厅。
“妈带着你儿子一起去的。对了,你绝对想不到,那家伙,他称自己是牛彩。”
那家伙,改没改名都令我的心脏悬了起来,都市的灯彩一下摇摇晃晃,黯然失色。
“你说咱妈这是怎么了,去吃牛粪请的饭!妈说她一定要付钱来着,可是牛粪怎么都不让她付。”
我感觉心脏一阵阵不适,越悬越高,求我妹妹赶快说下去。
“你再猜猜,咱妈带回来了什么?”我妹妹尖着嗓子,像是在尽量把一股猛烈的情绪压制着,但语气里,就像多年前那次我们为母亲为什么会帮牛粪那样的人而争得面红耳赤般激动。
“哦。”我终于松下一口气来,感谢老天,我母亲只是带回了三盒牛彩车子里的保健品,而不是绑架我儿子什么的。我擦了擦汗,转身往回走。
“她跟牛粪说了很多,竟然还商量着要一起回老家去看看,哦,天啦,你说说,咱妈真是老糊涂了吗?”我妹妹在那头把什么猛敲了一下,声调一下高扬了起来,“她说她用这些年全部的积蓄,就换了那些盒子回来,预付几个疗程,妈从不信这些的,她到底是怎么了?想想吧,都不给我借来用的!”那股猛烈的东西终于被我妹妹一下呼喊了出来。
我又从餐厅的门边退回来,望着高远的夜空。妹妹去年换房子,借母亲的钱,的确是没借到的。
我突然觉得,我们从来就没了解过我们的母亲。妹妹的嗓音变得模糊,不知她还说了什么。
后来我跟妹妹在电话里又争论不休,那当儿,我望见夜空里划过一道亮光。我想到要告诫妹妹,千万不要告诉我们的父亲知晓,可是,很显然,根本没那个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