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窦

2019-11-13 14:46
山东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田老梁我们仨

1

有了“群”就是这点好,随时随地可以开会。星期六晚上,我们仨在群里讨论的主要就是关于黑豆的问题。

黑豆是一条狗。小狗,才一个月就能跑能跳,能埋头吃饭、站着撒尿。这些有照片和视频为证,乃杰在群里左一条右一条地发。还没见到黑豆,我们对这条狗已经耳熟能详了。

提出把狗带到镇上来,乃杰实属不得已。狗是儿子的。上个月回老家,正好赶上邻居家母狗下崽,儿子去串门碰上,一见钟情,非要不可。乃杰当时想简单了,狗带回去之后才意识到找了一个多么大的麻烦:自己年初被单位派来扶贫,离家上百里,儿子三年级,每天接送八趟,老二刚会爬,岳父岳母加上媳妇全家一起上阵。现在这个家从早到晚团团转,连根针都插不进,哪里还能容得下一条狗?跟儿子软硬兼施,折中后对方同意狗暂归乃杰,由乃杰带到镇上来抚养。

小田反应积极,热烈欢迎黑豆,还自告奋勇要为黑豆准备项圈、衣裳、狗粮。小田的爱心,乃杰表示心领了,一条土狗而已,那些就不必了。小田的爱心就很多,刚来那一阵,他和共建单位组织大学生周末来贫困村爱心助学,自己掏钱买排骨给孩子一锅一锅地红烧,还找朋友在银座包场给他们看《冰雪奇缘》。“再说了,这么大个院子,就咱仨,太寂寞了,正好老四来了。热烈欢迎老四!”这倒是实话。院子确实不小,敬老院,除了我们仨其余都是老头老太太。老人一多显得院子更大。空空荡荡的大,连声狗叫都没有。

狗的问题主要就是吃的问题。我们仨每个周末都回家,周一才回来,中间这几天怎么办?我把这一疑虑刚提出来,乃杰立刻来了一句,“咱不是有老窦嘛!”显然,他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也许正等着有人提出来。

2

老窦是敬老院里的老人之一,我们邻居。我们仨也集体住敬老院,年初刚来报到就统一安排了,镇上领导特意关照的。敬老院毕竟还在镇上,比村子里条件强多了,单间,冬有暖气,夏有空调,而且仨人单独一个小院,方便,安静。敬老院是一个大院子,一个大院子套着七八间这样的小院。老窦住在我们隔壁的小院,中间隔一条砖头路,和另外仨老头一起。老窦在敬老院年纪不算大,才六十出头,身体也好,专门负责冬天烧暖气。来报到那天,我们仨刚安顿好,他就过来了,操着四处漏风的当地土话,自来熟地在院子里来招呼了一圈,就都认识了。正好缺这么一个人,我们仨商量了一下,每个月三十块钱,请他帮忙给我们扫扫院子,清清垃圾。小田说了,咱这也叫“扶贫”,人家输出劳动力,咱们给报酬,符合政策。

在老窦眼里,黑豆其实不算稀罕,一条土狗而已,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但因为是我们带来的,那就另当别论了。老窦跟黑豆一点不见外,胸脯拍得啪啪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它是小豆,我是老窦。交给我就放心吧,亏待不了它。”老窦这个人就是这样,六十多岁不像六十多岁,一点老人的样子都没有。

星期一上午,我坐乃杰的车一起回镇上。一进院子,黑豆就欢欣鼓舞地跑上来,对着乃杰的裤腿又是拱又是蹭,力气和精神头都很足。老窦言而有信,把黑豆喂得不错。乃杰行李一放就赶紧去掏手机,儿子说了,要跟黑豆视频。下午我们村有个公示会要开,镇上和管区都去人,我得找支书碰个头,提前准备一下。会开完回来已经四点多了,正好赶上敬老院的院长兼炊事员老梁过来了,他特意来找我们仨的。来说狗的事。

老梁身上一年四季都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芹菜味,离多远都能闻到。“咱各位领导们以后,要是再出去吃饭,能不能就别再打包给老窦往回带了,”老梁尽可能地委婉,一句话掰成好几截才说出来,“有人到我这里来告状了。”

“告状?”我没听明白,“告谁的状?”

“告老窦的状啊。说了,老窦经常夜里偷偷张罗他们小院仨老头喝酒,连酒带肉的。我们敬老院确实有规定,酒一律不让喝,这个跟养狗不一样,没商量的。酒这个东西,对身体不好,还容易出事。当然肉吃多了也不好,特别是晚上,年纪大了弄出个肠胃问题来可不是闹着玩……”

我们仨面面相觑。本来好心好意,没想到惹了麻烦,让人告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仨来了以后呢,一直是跟着镇里的干部们一起吃食堂。乡镇的食堂嘛,都知道的,就那个条件,况且一天三顿馒头。我和乃杰还好,尤其小田。小田老家江苏高邮,从小吃米长大的。所以呢,每周最少一次,我们仨会在镇上找一家馆子,轮流做东,打打牙祭。毫无例外地,每次做东的那个一定会把菜点多,只能打包。九、十点钟的样子,我们吃完饭回来,停好车,进自己的小院之前隔着铁门叫一声老窦,老窦应声出来,从我们手上把打包袋接过去。久而久之,都不用叫了,车进了院,发动机的声音一停下,老窦的门自己就开了。久而久之,我们甚至觉得每次如果不打包带点什么回来,都有点说不过去了,欠了老窦似的。有时候就是,我们明明已经不想动筷子了,可还是坚持要再点一个新菜,似乎就是专门为了带给老窦的。

刚才我说过,老窦自己不把自己当老人,一点六十多岁的样子也没有,事实的确如此,哪有老人是他那个样子的呢?一天到晚没个正形。比如,有时候走得好好的,突然窜出去往树后面一躲,歪头对你据枪瞄准,嘴里“啪”一下,放完枪就跑。在我们跟前是这样,在敬老院其他老头老太太们面前也是这样,要不怎么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呢。那天我亲眼看见的,一个比他矮一头的老头捣着拐棍在背后骂他——但是,每次在伸手接过打包袋的那一刻,他却难得的正经,都拘谨了,仿佛在台上接受领导颁奖似的。通常情况下,他不会说谢谢,他什么也不说,但是喉咙里会不知所云地咕噜一声,含混但却响亮,是一种很明确的欲言又止。

没想到老窦还挺仗义,有福大家享,有肉大家吃。跟老窦住一个院的那仨老头,都跟着老窦沾了光。那三个老头,打交道虽然不如老窦多,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也都认得。一个是住在东屋的老赵,整个敬老院里数他个子最高,即便是上了岁数看上去也仍然人高马大的,不太说话,高冷,手里没事就转俩台球,当当作响。还有一个也姓赵,矮个子赵,矮小而精瘦,走路很快,也不喜欢说话,喜欢低着头,一副砥砺前行虎虎生风的样子。还有一个就不知道姓什么了,一个皮肤很干净的老头,不爱出门,比较宅,但是宅得很有条理,有一次他在去饭堂的路上拦住我们请我们去帮忙修一下有线电视信号,他屋子里出乎意料的整洁曾让我暗暗吃了一惊。四个老人同住一个小院里,看上去你是你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的,没想到其实静水深流。可以想象,差不多个把星期就会有一个那样的夜晚,四个老人黑灯瞎火地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门窗紧闭,酒肉飘香,他们的老迈和他们的鬼祟形成了一副多么奇异的景观。并且我还能够想象得到,作为每次夜宴的主办方,老窦在自家的酒桌上一定备受抬举、倍感受用,一扫白天的那副低三下四,腰杆子似乎都硬起来一截。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们有目共睹,每次夜宴之后的第二天,老窦的精神头和气色都明显大不一样,打了鸡血似的,连说话的声调比平时都高了许多,他频繁而响亮地在我们院子里出出进进,招呼这个招呼那个,一副自家人的样子。那股今非昔比、造福一方的嘚瑟劲能持续一整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是藏着掖着就越是遭人嫉妒,越是偷偷摸摸就越容易被人发现。

心里想着,嘴里我就说出来了:“这个老窦,光知道关起门来自己人嗨,让人眼馋了吧?不告你才怪。”

“还真不是,”老梁瞄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他们自己小院的人告的老窦,”又补充了一句,“另外那仨老头,其中一个。”

我一愣。

小田似乎对这种事不怎么关心,已经低头看了好长时间手机了,听了老梁这句话也把头抬了起来。

“谁?”我问,与此同时把那三张面孔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乃杰也来了兴致,“自己人?”

“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是谁其实并不重要。我就是来提个醒,就怕万一。万一呢。咱撇家舍业地来都挺不容易,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都很清楚该怎么做了。其实事情也简单,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下次不再给老窦打包就是了。我挥之不去的地方在于,怎么会是他们“自己人”呢?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就告人家的状,这个说不过去吧。

老梁准备告辞,转身前饶有意味地扫了我们一眼,一副感慨的口气,听上去像是自言自语,但其实还是让我们听的:“谁叫你嘚瑟来,让人告了吧?跟市里来的领导们关系好怎么了,就显摆?就嘚瑟?哪就轮到你了呢。越是自己人才越看你不顺眼,才越跟你过不去!宁可酒不喝肉不吃。人这个东西,有时候和动物还真是不一样。”

3

幸亏,来了一个黑豆。来得不早不晚,正是时候。当然,我们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每次额外多点一个菜,剩菜回归了它本来的意义,卫生状况、剩余程度都不再予以考虑。喂狗而已。那天晚上,老窦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进了院,由远及近,而后熄灭,像往常一样开门,恭敬而又拘谨地走了过来。我们从车上下来,手上照旧拎着打包袋,但是没有像过去那样胳膊一伸递过去。没有。第一次。他的两只手当时一定已经习惯性地抬起来了,我带着三分醉意说,“别动,给黑豆的。”

它们是怎么缩回去的我没有看到,他是怎么转身回到屋子里去的,我也没有看到。我没有看到是因为我不想看到,话一出口我就转过脸去了,大声招呼黑豆,“黑豆,过来,开饭!”这个晚上我喝得明明不多,可是稀里糊涂不知道打包袋怎么就落到了我的手里。以前都是乃杰。每次都是乃杰张罗打包,拎着袋子和酒回来,然后亲手交到老窦手上。我解开袋口,那骤然弥漫出来的肉香在静谧的乡村夜晚堪称惊心动魄,黑豆瞬间一蹦多高,蹦起来之后很重地一下掼在我面前的地上,四肢伏地,激烈地摇着尾巴,喉咙里一声接一声发出近乎低贱的呻吟。都不像狗的声音了。

我突然意识到,老窦刚才其实一直在等我们,等了一晚上了。跟过去每次一样,从晚饭前看到我们的车开出去,他就开始等。

第二天又是一顿,黑豆好口福。昨天刚一顿,今天紧接着又是一顿。才来一个多星期。

便宜的是他乃杰的黑豆,出力的却是我。出门的时候乃杰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小田喝多了,打包袋又落到了我手里。到敬老院下车时我看见老窦又把门打开了,这次开了一半,比昨天开得小,老窦站在门口的那一小朵光亮里,看着我们,也让我们看见他。我怕他像昨天一样走过来,脚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去厉声招呼黑豆,“黑豆出来!”

老梁专门交代过,不能说。跟老窦什么也不能说,不光是不能让老窦知道谁告了他,也不能让他知道有人告了他。不然下次谁还找他院长反映情况?就是无缘无故,取消了。没有了。所有的酒和肉都没有了。以后都没有了。没有原因,没有解释。

原来每次把打包袋递到他手上的都是乃杰,换了我之后才没有的。希望老窦不要把账算在我的头上。即便是老窦那样的人,我也不愿意背上黑锅。

乃杰、小田和我,仨人当中,我跟老窦私交算最好的。原因大概是三个人当中只有我抽烟。老窦也抽,但基本上只抽旱烟,旱烟便宜。纸烟偶尔才抽。自打我来了之后,他有事没事就到我屋里来站一站,“偶尔”上一支纸烟抽抽。

整个敬老院没谁把他放在眼里。他平常嘴里话就不少,叼上纸烟以后更多。他是五保,没儿没女,只有一个侄子。媳妇有过,不过很早就跑了。他其实不想到敬老院里来,侄子非叫他来的。敬老院人多,欺负他的人也多。他按月领五保金,自己还有一亩地,没事再捡捡废品,日子过得肯定比现在自在,顿顿得有肉。“不过,敬老院也有敬老院的好处,”他口气一转,“不来不知道,来了才知道。”说着说着他就得意起来了,眼睛又眯成一条缝了。这样的得意一听就不是第一次,是轻车熟路,是老生常谈。就在去年,他身体出了个毛病,疝气,还挺严重,疼得不敢下床。镇上专门派了车,镇卫生院的院长亲自陪着,把他送到市里去做的手术。市二院。他像我们一样把市第二人民医院简称为市二院。这辈子一共就去过两趟市里,七八年前去过一趟,跟侄子一起去拉核桃树苗,没想到老了老了又去了第二趟。回来以后更不得了,县扶贫办的领导、镇上的领导、第一书记们等各种领导都来看望他。还给钱。还买东西。惊动大了。而且居然没花钱。这么大的一个手术,这里减一笔那里免一下,一通下来自己居然一分钱没掏。

我的好奇心在不应该停止的地方早就停下了。我说,你老婆为什么跑了?

“为什么跑?”他怔了一下,脸上的光芒慢慢收了回去,“不想跟我过了呗才跑。”

我严肃起来,“是不是你对不起你老婆?”

显然,这是他平常思维很少光顾的地方,需要费一些周折。他把眼珠定住,开始咳嗽,咳得一点都不是时候,他在一连串咳嗽的掩护下说出来的话跟咳嗽本身一样不得要领,“当然是她对不起我了!她人都跑了,怎么会是我对不起她?”

我听院长老梁说过,去年那个女人还来过一次。专门来看他。儿子陪她来的,听说得了什么病,不很好治,估计再不来也就来不了了。儿子就是老窦自己的儿子,当年媳妇跑时带走的。儿子走的时候太小,把继父当了亲爹,从来没回来过,这趟还是第一次。来了之后连老窦的门也没进,站在院子里抽了两支烟,烟屁股一扔就走了。说是跑了其实也没跑多远,大名,河北大名县,离这也就三四百里地。那个地方的小磨香油有名。

难怪老窦六十多了还没个老人样,因为他压根就没当过老的,也压根就没人把他当成过老的。不光是在敬老院,大概这一辈子,都没几个人把他放在眼里过。

4

天一冷在农村尤其不好过,平白无故就比城里低个五六度。敬老院也好不到哪里去,暖气有倒是有,有还不如没有,一天就可怜巴巴几个小时,常常暖气管子还没热就凉了。没办法,穷。不穷也不会叫我们来。老窦就是负责烧暖气的,刚来的时候他就提醒我们,冬天要多准备几床被子,晚上尽可能早点上床,电褥子、热水袋什么的能备上就备上。果然所言不虚。

正式供暖之后敬老院合并了部分房间,往年都是这样。原来一人一间,现在合成四个人一大间。一来是为了节约暖气,再一个,年纪大了怕冷,住在一起相互也是个照应。

那天是星期五,周末,我们出门准备回市里的时候看见他们正在搬家。抱铺盖的抱铺盖,端脸盆的端脸盆,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天气好得堪称赏心悦目,在城里你永远都看不见如此湛蓝的天空,蓝得让你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回家的愉悦加上好天气,给我们带来了无以复加的好心情。乃杰毫无必要地走上去给老窦搭了把手,一边托着他背上的铺盖一边打趣他,“这下好!四个人一间,以后搞地下活动更方便了。”然后他拍了一下老窦的肩膀,很夸张地对他做了一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的动作。

乃杰手松得有点快,老窦没防备,身子朝后一个趔趄。我们笑得更厉害了,老窦自己也笑,嘿嘿嘿,埋着头,笑得既卖力又有点心不在焉,没等站稳便一头扎进了屋里。

黑豆就是在这个周末丢失不见的。

星期五晚上就不见了。听老窦说,下午我们的车出门时它摇着尾巴一直跟了出去,跟出去了很远,很可能就再没回去。很可能走丢了,或者被人偷了。农村偷狗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尤其是刚生下来时间不长的狗。狗这个东西,趁着没长大,能喂得熟。星期五晚上就不见影了,接下来两天一直都没见影。

我们以敬老院为圆心,半径扩大到足有一公里之外的镇卫生院、河西小学操场、益康大药房、鸿盛饭店、马家村麦地,扎扎实实找了一圈。其实找也就是个意思,形式大于意义。丢了都两天多了,要回自己早该回来了,要是跑,估计都快跑到河北了。说实话我们倒还无所谓,主要是乃杰。乃杰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乃杰的儿子。怎么跟儿子交代呢?

乃杰一连几天都很烦躁,提起狗来就发狠。这个不大不小的“意外”显然对他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干扰。我理解,抛开儿子这一头不说,主要还在于,狗毕竟是他带来的,宝贝蛋子似地养了一个多月,现在丢了,下落不明,活不见狗死不见尸,不明不白的。不管涉及到狗还是涉及到人,不明不白总之是一件不那么令人光彩的事情。较之乃杰,我的感受就简单得多了,就是些许怅然,尤其一想起我们出门时黑豆蹲在大门口目送我们时的样子,那两只湿漉漉的狗眼跟人差不了多少。这东西经常会让我有点小尴尬,明明乃杰才是它亲爸,却偏偏跟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得不行,估计跟我每周最少一次拎给它的那顿肉有关。每次见了我都没心没肺地亲热个没完,又是蹭又是拱,恨不能以身相许的样子。亲热就亲热吧,还当着乃杰的面,这就不合适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切其实又算得了什么呢,看跟什么比。说到底,也就是一条狗而已。一条狗而已,什么黑豆绿豆的,狗就是狗。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丢了也就丢了,它很轻易地就退出了我们的生活,就像从来没有到来过一样自然、干净。我们的生活继续,该下村下村,该回家回家,该开会开会,该打牙祭打牙祭,只不过有时在面对一桌残羹冷炙的时候才偶尔想到那条狗,连称呼也变了,不叫黑豆了,就叫狗。那条狗真没福气,可惜了这些好酒好肉。的确,自打黑豆丢了以后,我们就没再往回打过包。不打更好,都清净,也省得老窦误会和惦记。每次晚上酒足饭饱之后回敬老院,车停稳、熄火,空着手从车上下来时,我都会有意无意地瞅一眼老窦住的那间屋子,他们现在是四个人住一间了,那间屋的灯是亮的。整个敬老院都黑灯瞎火,只有他们那间屋子的灯亮着,一枝独秀,像一只远远眺望的眼睛,既焦灼又渴望,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提醒什么。再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不亮了。我们每次回来的时候,老窦他们那间屋子再也没亮过。

5

奇迹就是这样,往往都是在最后一刻才突然到来的,不然就不叫奇迹了。黑豆居然找着了,并且居然还活着。敬老院往南大概五六里是马家村的蔬菜大棚,最后一排大棚后面,有一个废机井,早就不用了,井口和井底都长满了草。机井不算多深,七八米,但对于一条两个来月的狗来说足以构成深渊。黑豆被扔在井里,井口上还压了一条石头,权当井盖。蔬菜大棚这一两年不太景气,平时去的人就寥寥,一个废旧的机井人迹就更加罕至了。方圆都很空旷,空旷而荒凉,几声狗叫根本起不了作用。我们那一阵子大张旗鼓找黑豆的事情不少人知道,黑豆被发现并搭救上来之后很快就对上了号。热心的村民专门用三轮车拉来的。没错,是黑豆,我们都认出来了。黑豆还活着,活着比死也没强了多少。那狗根本不能叫狗了,又脏又瘦,像一张站着的狗皮。

是老窦干的,真的是他。说实话,我猜到了。从得知黑豆不见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到了,是他。那个下午,他们四个老头搬进了同一间屋子,然后黑豆就消失不见了。从第一天起,那个念头就时不时地会到我心里来盘旋一下,那个念头本身就像一口深井,每向里望一次我的心就会忍不住剧烈地一晃。

如果不是他自己主动消失不见,大家也许还不会那么快怀疑到他头上。乃杰尤其肯定,“这叫畏罪潜逃,肯定是他!这个老窦,想肉吃想疯了吧?他以为呢,他以为把黑豆弄死了他就有肉吃了是吧,妈的他把账都算到我们黑豆头上了……”

其实老窦根本没必要跑的,黑豆不会说话,它无从指认。说到底也就是一条狗。黑豆被送回来的第二天,老窦就不见了。大清早走的,冬天的大清早,跟大半夜几乎没什么区别。他知道自己见不得光。屋里其他三个人也没发现异常,都以为他起来撒尿。老窦早有准备,一些随身的东西都带走了,连敬老院统一配发的不锈钢饭缸也带在了身上,一副远走高飞的架势。事关重大,老梁不敢怠慢,马上汇报到了镇上。镇上的意见很坚决,要找。可是去哪找呢,连一条狗丢了都找不到,更何况一个大活人呢?晚上,我吃完饭从食堂出来,沿着镇十字街往办公室走,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心里激烈地一抖,赶紧回去找到老梁,跟他说,老窦有没有可能去了大名?

“狗丢了没处找,人可不一定,”我把气喘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老梁解释说,“你说过的,人这个东西,有时候和动物还真就不一样。”

也就是在这个周末,乃杰上小学的儿子来了。马上放寒假了,乃杰老婆专门把他带来的,一起接黑豆回家。黑豆失而复得,看上去乃杰儿子的确激动坏了,亲自给黑豆洗澡、喂饭,喂的是头天晚上专门从大润发买的狗粮。宠物狗才吃狗粮,黑豆造化了。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点不假。黑豆差一点死掉,捞它上来的人说,井盖子没盖严,故意留了一条巴掌宽的缝,那些馒头白菜,还有用塑料袋和矿泉水瓶盛的水,都是从缝里扔下来的,不然的话黑豆活不到现在。

“非留个缝干嘛?”乃杰在伺候狗方面显然不是那么在行,很快就不耐烦了,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还不如直接埋了算了,要不就干脆弄死它,省得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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