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住在裙子里

2019-11-13 14:46
山东文学 2019年3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应该是上大学以后,伊洛有了一个愿望,就是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二十四小时有热水可以洗澡的屋子。工作后刚刚搬进陈家村的出租屋时,伊洛真是感到满足极了,觉得生活有了新的开始。

不,不是的,这间屋子仍然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事实上这只是城中村里一个十平米的房间,没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就是那种中间有天井,每一层曲里拐弯有很多房间,每一间都见不到什么阳光,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潮湿暧昧气息的自建楼房中的一间。这样的楼里鸡犬相闻,伊洛和孙勇随时听见别人家夫妻吵架、骂孩子、大声说话的声音,自来水冲出龙头冲刷脸盆的“唰唰”声,公共厨房中菜放进热油里的“咝咝”声,夜里和清晨,还时不时能听见邻居情侣发出的令人耳热心跳的声音。伊洛脸皮薄,她总是提醒自己和孙勇,一定要小声再小声。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有了自己的落脚处,哪怕是临时的,但总是他们自己的,相比大学四年那是要好多了,那时伊洛总是趁孙勇室友回家的节假日溜去他们宿舍。那种老式的上下铺,一动就晃得厉害,有点像在船上,还会吱吱嘎嘎响。每次从楼里出来,楼栋阿姨的眼光都看得她直恨自己不是个阿拉伯女人,可以从头到脚都包裹严实。

况且,城中村房子条件差吗?再差还能比伊洛和孙勇各自从小住到大的房子差吗?自己小的时候住土坯房,一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地上到处都是接水的盆子、瓦罐,自己和爸妈简直没处落脚。床上要盖上种庄稼用的塑料薄膜,不然被褥都会被淋湿。有时睡到半夜,伊洛被潮湿的被子冰醒,听见外面风雨大作,连忙唤醒劳作了一天、沉沉睡着的父母。屋子里的地面已经泥泞,三个人起来七手八脚地给漏雨的各处接上家什,拧一拧被子上的水,盖上塑料薄膜,一家人才关了灯重新钻进被窝里。黑暗中伊洛听见屋里的雨滴在塑料盆和薄膜上,发出很大的“噗噗”声;滴在瓦罐里,是轻轻的“嘀嗒”声;被子有一块又湿又凉,翻个身往旁边挪一挪,身上的塑料薄膜便“哗哗”响。

后来父母做小生意,家里经济情况好了点,才拆掉老屋盖了几间平房。所谓“平房”也许是她们那个地方的农村特有的名词,就是房顶是水泥预制板的单层房子,等什么时候有钱了再往上盖一层就是楼房了。农民是不知道有“装修”这回事的,走进平房,上下左右都是灰色的水泥墙,这点和眼下的城中村房子倒是一致。只是农村的房子里还要更乱些,堂屋、卧室,哪儿都散放着农用车、犁头、镰刀、锄头、化肥、一麻袋一麻袋的花生和豆子。伊洛是上了大学才知道,原来城里人上完厕所是要用水冲的。而孙勇家的情况绝对不会比伊洛家好。

从老家的房子住进城市出租屋的这个跨度,让伊洛一时自信满满地觉得,一切都会有的,她向往的二十四小时热水的房子正在离她越来越近。

这种幸福感只有在偶尔想到林颖时才被狠狠刺一下。林颖,唉,林颖,伊洛和她的缘分也真是奇特。大学四年,林颖和伊洛并称院花,好比《红楼梦》迷们分为拥林派和拥薛派,她俩也各有一帮粉丝,彼此水火不容,但总算都能同意:伊洛容貌更标致,林颖则以所谓“气质”胜一筹。她俩都是“冰山美人”,在林颖也许是眼高于顶,看不上那帮小男生,而伊洛则是因为心有所属。孙勇是伊洛邻村的,两人一起去县城上初中、高中,又努力考上了同一个城市的两所大学,革命友谊根深蒂固,早早就定下了终身。

本来,像伊洛和林颖这样两个女生,能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已属不易,毕业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集。谁知毕业后在全班只有两个人留在这个一线城市的情况下,那两个人居然是伊洛和林颖。加上没有了读书时暗暗较劲的共同环境,两人都觉得彼此的心理距离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近了一点。唯一不同的是,林颖的另一半是成功人士,林颖在大四实习时认识了他,后来为了爱情才留在了这个城市;而伊洛的孙勇虽然也进了本市的一家大公司,可条件跟林颖那位就天差地别了。毕业后不久,作为林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大学同学,伊洛收到了她的婚礼请柬,在结婚的日子之前伊洛借口出差、不能到场,从微信上发了个体面的红包给她。一想到自己的婚礼要在老家的村里举行,穿着从县城租来的俗气婚纱和敬酒服,坐着孙勇他爸借来接亲的面包车,连拍的照片都是乡村爱情风,让伊洛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去参加大学同学盛大浪漫的草坪婚礼。

婚礼一星期之后的周末,林颖打电话来说,她和先生在伊洛住的片区办事,想顺路来拜访,送来喜糖和新人回礼。伊洛在电话这端客气地说:不用麻烦了,路太远,不方便,谢谢。林颖以为她没听懂,说:不麻烦啊,我们现在就在你家附近。伊洛温柔地拒绝:不方便,谢谢。林颖听懂了,不再坚持,礼貌地收了线。让住别墅的林颖来我的城中村水泥屋看我?还是杀了我比较好。伊洛想。

在这座城市里,伊洛每天坐地铁一小时,然后提前两站出站、走半小时到公司。对同事解释是为了锻炼、塑身,真实的原因是地铁分段计费,六站一个档,伊洛舍不得为了这两站路多花一个档的钱。下班时先走两站路,然后再坐地铁,因为靠近公司的地方是CBD,有大城市的宏伟气象,而住的地方周围是城乡接合部,是她读中学的小县城的热闹的放大版。同样是步行,伊洛愿意漫步在真正的繁华都市里。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怕雨水泡坏皮鞋,伊洛才会放弃步行。

就是这样,伊洛和孙勇努力节省每一分钱,本来以他俩的收入不至于此,但他们不只有自己,还有在中原农村的父母、弟妹。孙勇和伊洛的家庭结构出奇地相似,伊洛的父母冬天卖烤红薯和糖葫芦,夏天卖雪糕,过年卖爆竹、春联、年画;孙勇的父母一年到头卖油绳、胡辣汤。伊洛有一对相差两岁的妹妹和弟弟,孙勇有一对龙凤胎弟弟、妹妹。伊洛妹妹刚刚考上大学,她弟弟和孙勇的弟、妹都在县城读中学,不出意外将来应该也会上大学。他们的父母为了儿女已经是身心交瘁,尤其是伊洛爸妈,上次见面时伊洛爸腰都弓成了虾米,而他还不到五十岁。伊洛的部门经理也四十多岁,伊洛爸要是站在他旁边,足足像他的老父亲。有这样的家庭,伊洛和孙勇如何能轻松得起来,更别说这城市像太阳一样不可直视的房价。想到这些的时候,伊洛只能无声地叹气,觉得她那二十四小时热水的房子还远在天边呢。

好在孙勇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他的公司比伊洛近,每天早早下班,在热闹的陈家村小巷里买了打折菜,回来在脏乱的公共厨房做好晚饭,并且手艺还不错。有时吃着现成的晚饭伊洛就会想,林颖和她老公认识时间不长就结婚了,他们不可能有她和孙勇这样青梅竹马的坚实感情吧?林颖老公不可能每天做饭给她吃吧?对,绝对不可能。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伊洛和林颖,在学校时并没有什么交情,毕业后的联系也就止于互相在对方朋友圈里点赞而已,可现在伊洛却常常会莫名地想起她,不知她是否也会想起自己?

伊洛每天步行的那两站路,途经一片中高档住宅区,楼很新,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从小区门口看进去,绿化非常好。早上经过的时候小区里空无一人,下班时则有年轻女人在草地上遛狗。她们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闲散的气息,一看就不像伊洛这样赶时间上下班的人。看得多了,有一天伊洛终于忍不住问同事金姐:“那个叫明月心苑的小区里,好像有很多不上班的女人?”金姐笑得神秘:“你不知道了吧,那一片是有名的二奶小区,里面住着的基本都是二奶,当然不用上班了。”伊洛小小地诧异,再经过那个小区的时候,就有意放慢脚步,格外仔细地观察那些女人。她们大多有着窈窕的身段、姣好的面容,当然也有上点年纪的、中人之姿的,有的戴着眼镜,衣着合宜,一看就受过不错的教育。伊洛想,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她们放弃正常的婚姻,甘当一个男人的外室呢?

在工作环境中,伊洛依然是众人瞩目的女孩。绝大多数男同事看到她,眼睛会亮,笑意会浓,声调会柔和。虽然伊洛从未刻意隐瞒过她有男友这件事,但总还是有人勇者无惧地示好、试探。他们多半是城市土著,论经济条件,伊洛闭着眼睛在他们中摸一个都比和孙勇在一起至少少奋斗十年。可是伊洛觉得,他们和她是不一样的人,像她和孙勇这样的人最好还是找自己的同类,相处起来没有压力,不用费力向对方解释自己的今天和昨天,因为彼此看对方就像照镜子。这点上伊洛和林颖不同,林颖出生在地级市的优越家庭,面对大城市的人没有自卑感,所以能找一个他们中的优秀分子结婚,伊洛不行。而且,伊洛和孙勇有那么多年的感情,彼此早已经是相互的依靠了,她怎么会为那些浅薄的城市青年动心呢?

在那些乐意关照她的异性当中,只有一位令伊洛相处起来不觉得累,那就是老顾。入职一个月后,伊洛第一次独自去一家公司谈合作,结果被对方那个满嘴英文单词的女项目经理给奚落了一顿,她只能狼狈而沮丧地往外走。在走廊里迎面遇上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的目光自落在伊洛脸上起就不曾移开。伊洛情绪低落,再加上经常被男人这么看,所以并不在意。回到公司,之前那女项目经理居然又打电话给伊洛,热情地邀请她明天再来谈一谈,这冰火两重天的态度,搞得她云里雾里。

第二天伊洛又去了。这一回,项目经理原封不动地答应了伊洛全部的条件,还主动给了伊洛公司一些优惠。合同送去给老总过目,经理带伊洛一起去总裁办公室,主动介绍说:“这是伊小姐,这是我们顾总。”顾总友好地伸出手,伊洛有点腼腆地跟他握了握。他手掌厚实,目光温暖,伊洛突然想起昨天曾见过这个人,在外面的走廊里。

伊洛就这样拿下了入行第一大单,丰厚的奖金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这初战告捷带给她一个小小的光环,令她在公司站稳了。她开心地想,哪怕好运气暂时都被用光,后面几个月不开张也应该没问题了。

过了两天,伊洛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边是顾总,他提出请她喝咖啡。于公于私伊洛都无法拒绝。

在光线柔和的咖啡厅,他帮伊洛拉椅子、挂好外套、引导她看英文菜单,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妥帖,让伊洛在心里不无遗憾地感叹:真正的绅士啊,他们的某些素质孙勇永远也赶不上。顾总身形保持得很好,外貌勉强还算得年轻,但伊洛觉得,他实际年龄应该不比她爸小。

咖啡的香气氤氲中,他说朋友们都叫他老顾,让伊洛也这么叫他。老顾告诉伊洛,他像候鸟一样往返于香港和本市之间。曾经共患难的发妻在香港家中,缠绵病榻已经十年,也许还要再卧病二十年、三十年。妻子年轻时非常美,就像,就像现在的伊洛。话题转到伊洛身上,伊洛人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跟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谈自己,谈自己的工作、家人,甚至感情状态。她必须承认,对面这人身上有一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愿意吐露心事的磁场。从他听她说话的反应来看,他对伊洛的履历是了解的。很奇怪,他显然并不想隐瞒这一点,而伊洛也并未感到被冒犯。也许男人最可爱之处就在于这点通透和坦然,不是吗?

许久以后,伊洛还记得那天老顾曾问她:“工作很辛苦吧?靠薪水攒够房子首付需要很多年吧?”伊洛回答:“是。但生活对于我们这样的人不是本来就是这样吗?如果走捷径,怕是要付出更高的代价吧?”老顾不置可否,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在以后的几个工作场合,伊洛与老顾多次“偶遇”,人群中伊洛能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目光,她没有再给他接近的机会。他也没再主动联系她。

那个中午,同事们都在各自的格子间里短暂午休,这是公司大办公室白天最安静的一刻。伊洛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是妈妈的号码,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袭来,令伊洛几乎不敢立即接电话。父母从不在上班时间给她打电话。事实上,他们觉得长途电话太贵了,根本很少打电话给伊洛。

果然出大事了。

还有两个月就是农历年了,这天早上天还没亮,伊洛她爸和她三叔骑着两辆摩托车去县城备烟花爆竹的货,经过一段长下坡,急拐弯时路中间突然冒出一块黑黢黢的大石头,后来猜测应该是从趁夜偷采、偷运石料的拖拉机上掉下来的。伊洛爸爸为了紧急避让那块石头,摩托车失控连人带车飞出了路外,跌进了山沟里。紧随其后的伊洛三叔赶紧生生停下了车、爬下山沟把一身是血的哥哥背上来,飞快地送进县医院。

那一带全是石头,伊洛爸跌进了十多米深的乱石窝里,六根肋骨骨折,胳膊、腿骨折,一根断裂的肋骨插进了肺里,县医院不敢收治,要求家属转地区医院。听她妈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地说完,伊洛立刻用手机银行把她所有的钱全部打回家。转完钱伊洛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抖,她不敢想象他们那个家庭没有了爸爸会怎样。

这时有同事的手机闹钟响,下午上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起身喝水、上洗手间、站起来伸懒腰。伊洛觉得又冷又热、浑身瘫软,想立刻飞到老家的地区医院去看爸爸,又想躺下来大哭一场;可是电脑里还有紧急方案要做、有报告要交,晚上还有工作饭局,昏迷中的爸爸还等着她继续打医药费回去。最终,伊洛只是悄悄地擦干了眼泪,捶了捶疼得要裂开来的头,点亮电脑屏幕开始工作。

接下去的几天,伊洛工作间隙一天打五六个电话问伤情,所幸三天之后爸爸脱离了危险,伊洛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又发了一次工资,伊洛收到银行的提醒短信就全打回家了,孙勇多次问她治伤的钱够不够,还好够了,对伊洛来说,那不过是半年多的积蓄全部清零,1.5平米房子没了,这都没关系,只要爸爸没事就好。

岁末将至,公司里开始筹备年会,据说这是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届时大老板要来,每个人都不敢怠慢。伊洛最愁的是,这样的场合女士们是要穿小礼服的,而她还没有这样的服装。伊洛和孙勇平时的工资,交过房租、话费、水电费,他俩各自给弟弟、妹妹寄去生活费,再留够自己的生活费和交通费,基本上就存不下多少钱了。他俩的衣服全都是网购,伊洛一般是趁搞促销的时候买,且只买永不过时的经典款通勤装,一季就那么几件来回搭配,基本可以应付,像小礼服这样的衣服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孙勇是连两人在巷子里吃个麻辣烫都要想半天的人,穿戴方面就更省了。自从伊洛爸出了这个意外,伊洛的钱一分不剩全给了家里,他俩就靠孙勇的收入生活,孙勇的消费观念比她还保守,伊洛就有点担心他对这笔礼服开销的反应。

果然,当他听说一件出得场面的小礼服至少需要一千块的时候,想了想说:“那种衣服,平时不好穿着上班吧?”伊洛说:“那是。”他又说:“那么以后每年年会都可以穿吧?”伊洛说:“除非我一年换一个公司,否则穿同样的礼服出现在年会上不礼貌。”孙勇面色凝重了,说:“这么说这么贵的衣服只能穿一次?那置了太不划算了,不能租吗?”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沉默了,然后抬起头对伊洛说:“宝贝儿,我不是舍不得花钱,只是这钱花得太不值了。我的钱是要存着给咱买房子的。反正就只穿一个晚上,能不能去借一件?你不是有个有钱的同学,那什么,林颖?”伊洛一时气结,第一次体会到,花他的钱和花自己的钱,到底是不一样的。如果自己现在有钱,根本不要跟他啰嗦,直接上网买一件。虽然她知道他并不是任何事上都这样小气,假如今天是要拿钱给她爸治伤,他未必不肯拿出来,但给她买衣服就不行,他还是农民的消费观,他对她的感情也不能改变这个。

伊洛的失望越来越大,不再说话,心中转了千百个念头: 跟同事借?绝对不行,那样自己在公司辛苦维持的形象就毁了。去商场买,穿完再退回去?即使能忍着不道德感这么做,她也没钱买。是的,在孙勇的建议下,为了防止超支,她连张信用卡都没办。请病假逃避年会?不行,自己还要努力上进,资助弟妹上学。想来想去,似乎只能向林颖借了,伊洛的眼泪滚落下来。孙勇一看慌了,一叠连声说“咱们买,买买买”,伊洛不打算理他,背对着他装睡了。

电话里林颖听了伊洛有些嗫嚅的叙述,很爽快地邀请伊洛去她家挑衣服。第二天是周末,伊洛坐地铁又转了两路公交,又冒着寒风步行二十分钟,终于到了林颖住的区域。在被盘问并通过门卫的视频装置与林颖家的保姆通话后,保安放伊洛进了小区。

在这个万物萧条的季节,小区却像另一个世界般绿意葱茏,一座座小楼疏疏地散落着。伊洛按照保安的指引走了一段不短的路到湖边,这才找到林颖的家。开门的是保姆,领着伊洛穿过院子中的小花园,林颖在房门口迎接老同学。冬日的阳光下,林颖穿着一条线条简洁的素色羊绒薄裙,裸着纤长的小腿,脸上一点妆也没有,皮肤剔透,笑容和煦。

室内温暖如春,保姆接过伊洛脱下的大衣挂在门口。林颖和伊洛在客厅坐下来,保姆送上茶。对于习惯了逼仄空间的伊洛来说,这房子未免太疏朗阔大了。家具和装饰不是那种显而易见的奢华,细看却都恰如其分地精致,自有一种伊洛之前想象不到的、不动声色的气势。在这气势面前,伊洛精心搭配的妆容和衣饰突然就突兀了、寒伧了、质地低劣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每一个衣褶里都散发着城中村出租楼里的味道。而女主人林颖,她就那样闲闲地倚在沙发里,姿态自然而舒展,嘴角飘着一朵恬静的微笑。在周围背景的映衬下,不施脂粉的她美得如此高贵,浑身一层淡淡光晕,映得伊洛越发黯淡、瑟缩下去,重新变回那个住土坯房、用旱厕的农村丫头。

伊洛下意识地在林颖脸上搜寻蛛丝马迹,她希望林颖是有意炫耀这一切,这样她反倒释然。可是,没有,人家完全没有一点炫耀的意思,这就是人家的日常。伊洛绝望了。

大学四年里,林颖有林颖的自负,伊洛有伊洛的骄傲;可是此刻,伊洛脑海里只有四个字:自惭形秽。她生生将目光从林颖身上移开,窗帘拉了一半的落地长窗外,是冬日飘着白烟的湖。

本来就没有多少共同话题,伊洛又神思不属,聊天就有些冷场。林颖也感觉到伊洛的紧绷,于是不等茶凉下去,就带伊洛走旋转楼梯去楼上的衣帽间。衣帽间有客厅的一半大,纯白的装饰,同样是可以看到湖的落地长窗,不同的是窗帘拉开后还有一层水晶帘,水晶珠串随着空气流动轻轻转动,那些透明的多面体珠子便闪烁着小小的、晶莹的光芒,让伊洛有种恍惚,仿佛走进了中学时代读过的琼瑶小说。

林颖读书时就是学生中的时尚教主,伊洛是很知道的,可她如今这衣橱还是远远超出了伊洛的想象。随着一排排白色柜子的门被打开,一个浩淼、斑斓的世界逐渐显露出来。黑白灰驼赤橙黄绿青蓝紫。真丝、羊绒、皮草、欧根纱。蕾丝、镂空、亮片、豹纹。晚礼服、小礼服、职业装、休闲装。鞋子、帽子、包包、丝巾、披肩、腰带。所有伊洛在时尚杂志上浏览过,在顶级商场的橱窗和广告牌前见过,却从未与自己联系在一起的国际一线大牌,都在这里以一种密集的方式呈现。看着看着,那些令人目迷五色的长裙、长裤、衬衫、半裙们仿佛都有了生命,在白色的大橱里且歌且舞,作势向伊洛扑来。

伊洛眩晕了。

林颖问伊洛的要求,她脸色苍白,几乎不能正常地应答。林颖担心她着了风寒,赶紧替她做主,挑了一件浅紫色礼服,和几件同色系的配饰。

从林颖家出来,出了小区,确定离开了保安的视线,伊洛跌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将装着礼服的手提袋扔在脚下,脸埋在长发和掌心中啜泣起来。寒风刮在人身上像刀子,而她浑然不觉。不知哭了多久,她摸出手机给老顾打了一个电话。二十分钟后,老顾的黑色房车驶近、无声地停在她面前。伊洛坐上副驾驶位置,老顾看看她,默默调高了车里的空调温度,又递过来一盒纸巾。伊洛毫不客气地又哭起来,抖得像北风中的一片叶子。老顾什么也不问,只默默地开车,不时腾出一只手抚慰地拍拍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