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军(陕西师范大学)
唐徕渠边上的沙枣子树开花了,偌大的树开的花却零零星星的。渠里的水也正是多的时候,翻腾、晃动着,继承着黄河的余威。顺着农垦桥那条路,一直往东走,能到贺兰山。蓝色的石头融进整个银川平原,瓦蓝的天一次又一次误导他:山就在跟前。南梁人劝他在家里留夜,山还远。
太阳慢慢落下去了,余晖把贺兰山照的金碧辉煌,贺兰山在这个时候竟俗气的像个涂脂抹粉的女子,完全不像是曾一直挥霍着狼烟的边塞,他坐在院子里,端详着这座白天还威严地家伙此时的媚态。
他庆幸自己今晚在南梁留夜。这一路上第一次能静下心来不慌也不倦地和人扯谟,能把自己对贺兰山复杂而纯洁地恋想,说给一群陌生却天天又能看见贺兰山的人。他觉得自己是与山养育的生灵交谈,在与山拉近距离,这种距离又不仅仅是在空间上。聆听了南梁人礼拜时的祷告,他觉得南梁人是理解自己的,不同形态和语言所呈现的虔诚是有共性的。他之前所有不被人理解的情感就在这一个晚上,就在这座他敬爱的山所拥拦的星空下被无限的包容和理解。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
他被自己来的方向所升起的朝阳惊醒。走出门,眼前的就是那座山。椭圆的冲积扇上的纹痕,山涧里荡出的雾霭,零散的石屋,就像画,缓缓流动的活的画,浩荡凌绝宏伟的画,一瞬间铺呈而来,在这一刻深深震撼,激荡着他的血液,冲击着他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根汗毛、每一条毛细血管……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又无比理解南梁人的信仰,哀转委婉的祷告,俯身屈膝的礼拜。那就是信仰,只有身体语言,只有敬畏后的祈祷能把他的震撼和敬畏宣泄出来。他明白,他也理解,就像南梁人理解他一样。
启程告别了南梁,在这个地方留下和带走的感念是能记一辈子的。就像这座此时收敛了雄浑的家伙在清晨给他的冲击一样,又像那条平庸的渠承载着的黄河水,沉默而又不甘的奔腾着一般。在路上,还是那条路,还是那个方向,还是那座山。路的两旁会有之前从未见过的马兰花,花和他的这段旅程一样清澈的就只剩下蓝色,蓝色让他感动。
在路上他时常会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低沉时他会想自己跛着的腿,那颗充满热血和肌肉的心脏不该有一双先天就左右不齐的腿,不该在自卑里荒废了二十几年光阴,他埋怨自己的命甚至是厌恶自己先天的落魄。他在回忆里总是维诺不堪,像极了凋败的马兰花。他也会兴奋,会抬头眺望山,会唱不成样的曲调。他会想起从陶乐出发时自己的喜悦,就像重生了一次,那是第一次想着去征服,想着去攀爬这座出现在那首《满江红》里燃烧着血的石头山。在做这个决定时自己就像一个披红戴绿的将军,刹那的热血和激情充满了他的颅腔,甚至在皮肤里涌现出赤色。他为自己骄傲,打心里的骄傲。
就是这样的反复和多感。在走出陶乐与黄河相接的那一刻,那是他第一次审视这条河。壮烈,是一匹褐色的骏马在平原里驰骋,嘶鸣和跳跃,从天而来又直冲沟壑;汹涌,在晴空和浑浊里翻腾,是烈火又是寒冰。风拍击起的浪珠在他的眉间滑落,震撼和敬畏激荡着他的灵魂。他在那一刻懂了黄河,懂了这方夹在黄河和贺兰山之间,这健硕的平原的温存和力量。
越过黄河,是的,他更想说自己是越过黄河,就像是一匹天马,从这边的岸飞跃到那头的岸。之前在书本上阅读到的一切关于黄河的赞词,不再觉得是文人的拿腔拿调和故弄玄虚,甚至认为文人的辞藻也在它的面前苍白无力,那种壮阔又怎能是人类能表达出来的呢?赞美山河最好的方式就是征服山河,不仅仅是肉体的征服更是精神的征服,就像那匹天马,就是他。山河啊,让他重生!
离开黄河的他,亢奋的不仅仅是他的精神,更是他的肉体。那先天的跛足怎能阻挡他的热血,他像一个疯子,一个不吼叫不失态地疯子,一个昂着头地疯子。
赳赳地行走在去往贺兰山的路上,一直到南梁。在这个过程中他没在意过时间,他不在乎自己用多久的时间到达终点,他只知道一直在路上,没想过放弃。直到在唐徕渠再次看到黄河水的时候,他才从激烈的理想中缓过神来。他从一开始对黄河的壮烈澎湃而产生的敬畏之余,在这条略显平庸的渠面前开始对黄河滋养着整个银川平原的万物而感怀。他从心里开始渐渐理解人们为何给黄河冠以“母亲”。这种千百年积淀下来的对黄河深厚的敬畏和爱戴,都已经融进了平原所有生灵的基因里。
回忆着之前的点滴,感恩自己能坚持到现在,感恩着黄河给激发他基因里的敬畏,感恩贺兰山激励着他。那幽蓝多变的山峰忽近忽远,一次又一次地挑逗着他的神经,锤炼着他的筋骨,那种在得到和失去之间周转的蓝色,刻画着他的灵魂和信仰。
在离开南梁后,他来到了金山的村落。村里的长者告诉他,山就在前面,这次真的就在前面。他不知道谁能理解他的干吼,嘶哑的喉咙竭尽全力在释放力量,喜悦,喜悦连同山和天都是一样的蓝色,一样的清澈。他想找一个人宣泄自己的感情,把自己经历过的难处、把自己感情的起落全都说出来,他想把自己的喜悦分享给陶乐的、南梁的每一个人……这种无处宣泄的喜悦都汇集成了力量,让他无心休息,走向那团蓝色。
山啊,越来越大,那曾隐约在冲积扇上的纹痕也变得宽厚,静静地垂在山脚下。无数的石头,是蓝色的又不仅仅是蓝色。这一切啊都已经在眼前,他双腿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劳累,那双不听话的腿,那条参差不齐的腿已经无法支撑他的身躯,他顺势坐在了一块没有棱角的石头上,注视着这座山。直到眼前的山将半个太阳纳入怀里,他才起身向山走去。洪水留下的裂痕成了行走的捷径,山的周围零零散散的布局着很多坟,就像是夜空里的星辰一样。他离山越来越近,近的触手可及,或许他已经在山上,脚下的石子哪个不是它的子嗣。
又是黄昏,这一次他再看山时却不是那次的金碧辉煌,冰凉、坚毅。
他决定就在山脚下过夜。整个银川全部就在贺兰山的视线里,而他就像是站在巨人肩上一般,整个平原都在他的眼里。夜晚,那方土地灯光还不是那么耀眼,并不能遮住星空。他就在山石上裹着自己的身躯审视这一切,他想啊,人是多么渺小啊,可又多么幸运啊,生时被那条河滋养,死又被山所接纳。
他埋怨自己,总是思绪乱飞,山河与人类,信仰和敬畏。现实的、虚有的都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这一路走来,接受了多少洗礼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就像梦雕琢着魂魄,无法言说的太多的感念,在山风里将他带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