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栋超
西方哲人说过:一个人很难在自己的故乡成为圣人。我说:歌者的诗象永不会脱离故土,家乡永远是远行者的灯塔。
本以为90后离开家乡后,已是山外之人,追求的是激情和欲望、超脱和达观的生活。殊不知,故乡在他们的诗里仍是活脱脱的诗象,时尚而沉静,温柔而宽厚。
北晢的《七月讣告》毫不隐忍地写道:“故乡的大地传来撕裂的孤独”“生锈的镰刀刻成母亲劳累的身形/经纬纵横,麦垄之西等待故人归”。山石的《墓地之上》咆哮着说:“活着,如闪电/ 掠过田野那黑风,赶着鸦群盛大的惊慌窜上岸来/ 闪电,一匹匹半透明的飞马,与沉重的冷雨一起燃烧”。他们没有藏起自己的不羁,没有换上含蓄的外套。他们是坦白的,多少次挥手也告别不了家乡那片绿叶的生动。
读吉候路立、扎西东智的诗,你能闻到他们家乡的草味、花香,体味雪山的圣洁,白云的壮美;能融入那方柴火点亮寂寞的土地,想喝一口最纯净的泉水,洗去贪婪与愚昧。
他们是有家有根的游子,象年长者一样不停地回眸那山、那川、那河流,那孤苦而又多情的精神之源。年轻的时候很难理性十足,又身处知识爆炸的时代,外在赋予了他们太多的感知,因而诗语的意境也许不完全是生命的体验。
春马的《苦难施予我一人》:“请将所有的伤痛施予我一人/ 我的肉体是一座山”,好一句“伤痛施与我一人”,洋溢着青春的担当。黄鹤权在《日出》中温热地写着:“我要伸出我的手掌,青草味/去迎接你自天而降的影儿/那瞬间的一凉,或一热/巴掌大的喘息就在脚下拐了弯/让所有的光/一起开出白色的花朵”。也许他们年轻,心灵不会安宁和静谧;也许初入世事,身羁所处之所,还有不由自主的小忧郁,但诗中飘漫的严肃、庄重、纯正,诗的主题雅致又崇高,少了当下存在的荒诞、垃圾和不知所云。
我与马文秀有一面之缘,她纤弱而灿烂的外表,蕴藏着西北姑娘的底气与不羁。《边缘的光芒,无比妖娆》中的“万物野蛮生长,辨不出的物种/肆意,宣告破土而出的喜悦/绕过泥泞,长途跋涉在这个季节/靠着车窗,我看到四米以外的太阳”,诗语空灵圆润,诗境如国画铺展开来,那狂放、那旷达、那辽远。我惊叹:这是出自女孩的诗吗?
林可儿的《我欲与君相知》,优雅地调皮着:“我要买一对搓衣板,带刺的那种/你一个我一个/谁犯错误谁跪,另一个人在一旁看着/ 嘟嘟嘴皱皱眉,大喊/‘一二三、木头人’,谁动谁输”。这对温婉可人的小恋人,连嬉戏或打闹的情态都是秀色可餐的,如淋入香油,加上辣椒、姜、蒜片爆炒的生活,可以起锅装盘。
“她”心中有自己的神,并尊奉他,也使自我免于激情和无价值的苦悲而保持纯洁,没有丧失任何该拥有的美好存在,她是幸福的!
这些90 后,是灵魂有香气的年轻人。
当下,诗句流行自我意识,有的走向了极端,甚至只关注自我。而这群90 后做到了兼顾。
赵永富在繁华的都市,却品味着父亲的田野,“阳光染进晨曦里,染进村落里”,他看到了木屋“母亲跌跌撞撞”,闻到了院落“弥漫着粥香”。王俩合的乡思丝丝缕缕:“去年的麦子割了一茬又一茬/今年,别人家的又绿了/大山荒了/到处野草丛生/以后,注定铁犁生锈”。这不仅仅是自我,而是放大了的乡愁。
王长征的诗,承继着《诗经》的传统,又有杜甫、白居易的诗思,诱惑着我去品味这苦涩而体丰的坚果。毫无保留的爱是大爱,必带来对同类无边无际的人文关怀,只要能做的,他都会做的。
90 后诗者,是背着太阳行走的一群人,他们开始“繁殖更多的影子”(山石),“群雄逐鹿、母性蔓延”(北晢),路上“夹着丁香花的笑容”注定是他们的本性(王俩合),去仰望属于他们的天空,天色空明。
我们处在全球化时代,同时又是民粹情绪高涨阶段。在渴求国际化的同时,又自筑其墙,思想千奇百怪,主流思想还没有统领大多数人的思维,也很难完全统领。年轻人的心志如何?不仅仅是自己的,也关乎国运。
映象在诗中的独立思想,或自闭不张,或超凡新锐,亦或猥亵低俗,都是时代的映照。王长征的诗,心志是高远的,情怀是温暖的,指向是高昂的。山石的诗,我看到了手执丈把长茅独战风车的斗士,看到了出海口那惊海劈浪的船帆。航海者自信地吹起自己的口哨,坚定而淡然。他们是一群人,黄鹤权等都在其中。
年轻人,我听到了那尖利的呼叫,看到了阳光,也看到了生长。我看到了蓬蓬勃勃的生命之光,暖热了我的白发、我的胸腔。我的激动无可比拟、不可想象。
大批新人浓墨重彩,风与物相摧,是诗坛之幸。在你们汉风唐韵的气势中,不求找回年少的自我,就让我品味着你们的诗情、你们的诗韵!
五、六十年代的诗人。他们用破单衣、红薯面撑起了自己,还有那个时代的诗意。那昂扬的火箭是他们的诗线;那青绿的麦田、金黄的果园是他们的诗象;那遍地的楼宇、美丽的广场是他们的诗篇。那是一代放弃自我、苦难幸福着的人。
跨过七、八十年代。90 后的诗者,少了五十年代诗者的盲从感、负罪感,六十年代诗者的饥饿感(知识存量的不足)、纠结感(生存、事业、使命的纠结),他们是一群知识储备丰厚、各种思潮兼蓄,而又特立独行的群体。
“自右向左,仔细辨认:/ 华丽的阿拉伯文体篆刻着古兰经……为了短暂的忏悔,也有可能是一心/ 报答发迹的好运,忍受着繁琐的仪式。”马小贵并无拍案而起,也不时刻愤怒,没有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冲动。他诗中暗含的使命是理智的,终极的,甚或宗教式的,有归宿感。
“在大地皲裂的地方相遇/这花开花落时刻……唯有春天在高处流淌”,郭良忠的诗,质地是纯棉的,略经漂洗,便摇曳出了清净与透明,这与生命体验有关。
90 后的诗显得沉静、智慧,真诚与脱俗,深邃中不失清澈,呈现着自我的原欲、梦幻、潜意识和第六感。
诗是要音韵美的。我五岁接触的第一首歌,是《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内容壮美,它激活了曾经的烽火时代;到二十来岁,尚不知上世纪有徐志摩、戴望舒、李金发、汪静之、柴可夫斯基、贝多芬、巴赫、舒伯特……
而追星中长大的90 后,即使身处偏僻,潜移默化地,时代旋律已在诗中。“风暴后,一片花朵摇曳/闪电落入池中,旋转乾坤……亿万年的孤独,此时已不再存在”,马文秀在《忧郁,顺流而下》中舒缓地诉说,流动着梦幻般的缥缈和辽阔,也突显了痛彻心扉的爱。
诗人臧棣曾说:“语调是诗歌的底盘”,这就如倾倒积水,迟缓、急促兼而有之,才能让圣洁的情感通畅地、光明地、亲切地、湿润地流入读者的心田。你听祁十木的《凌晨,灯下读马骅》),马青虹的《秋天的鸟》《信仰需要化妆品来修补诗》),如圣歌般慰藉着读者,我们看到了诗中情感的飞升、黯淡与灿烂、坠落与绽放。
诗语是景语、情语,也是思辨之语。景、情之语,在诗歌长河中如“大江东流去”,不是溪流。古代诗人们翻耕过的诗歌田地,几近绝犁,无果可挖,但不容置疑,古人的诗,景、情俱佳,而思辨诗比例不大。外国诗人的诗,即使如艾略特的《荒原》,虽然晦涩难懂,但仍透亮了对时事的思考,并将这些思考又自觉或不自觉地直接予以晾晒。
“在这里我一无所有,在别处也是/徒手来去的路如此轻松/ 我爱玫瑰但它刺我,爱时间而它不辞而别/ 谁曾用诗歌代表所有人/借语言申诉,却无法代表自己”,在《最后的我——给赫塔·米勒》中,玉珍撬动了哲理的石块,让人嗅到花蕾的芳香。庄凌的“春节过后很多人离开了村庄/ 街道上只有风声走动/老人们留在了山上/年轻人乘火车或汽车/消失在陌生的地方/ 有人换上时髦的衣裳钻进灯红酒绿中/ 有人混合成钢筋水泥成为城市的一部分/你爱过我,如蜻蜓点水/雨过天晴,波澜不惊/有一天我也会走着走着不见了/ 好像从未在这个世界呼吸”将景、情、思辨之语凝为一体,饱满又寥廓,鲜活而蓬勃。
有的诗画面是美的。毋庸讳言,欧美,特别是欧洲,上帝赐予了质感、美感极佳的宝地,自然而非画家创造的油画世界。部分90 后诗者留学于此,抚摸并亲近过那里的山水。中国田园的静谧,辽阔土地的壮美,必定会与之触碰,他们的诗有了国画油画的兼容感。
“一把斧头,将命运劈成两种/一种是活成木头的乖孩子/另一种是火焰焚尽后的病句/斧头穿过城市,钝化成锤子/锤子穿过爱情,又被磨成了刀子/ 刀子穿过友情,变成一行行忏悔词/知更鸟的胸脯上,染着耶稣的血/你也可以变色,甚至飞翔/ 却无法穿透自己”“手指落在一座村庄上,它的名字并不生动/连传说都那么千篇一律——/无非是神仙鬼怪,或迁徙中的死亡/又看到一座城市,连空气中都是灰色的繁荣/ 有人画出了蓝天和白云/土地上的姓氏们,翅膀被驯化成风筝/之后,有人,会画下飓风”,马晓康的诗像油画,同时受中国山水耳濡目染,谋篇布局徐徐展开其深、其大、其真。
冬尽春来,一声雷响,90 后的诗是铺天盖地的雨露!
一冬无雪,焦躁,生病的人多了。看起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难。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气象,初唐:“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盛唐:“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中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晚唐:“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每个时代的诗语,都不是臆造的空中楼阁,即便慰情遗兴也如此。树贤的《云朵》:“而云朵,云朵本身是/一匹驰骋在高地的白马,白马红唇/白马的乳房高高挂起/ 互相偎依的两块云朵,彼此拥抱/移动……”那是云朵,又不是纯粹的云朵,是他从顽石中雕刻出的爱神,如画家在荒林中描摹的风景图,让你看到了“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上枢密韩太尉书》)。
90 后,遵从内心的一代人,昂扬的气势可与前人比高下。
诗评家刘波说:“金格的诗是‘纯净、灵动’的”。她的诗,如一场音乐会,可能以舒缓开场,中间必有唤醒听众的曲目,会有铿锵、煽情的节奏,听众虽不能舞之蹈之(需安静的听),却人人摇头晃脑。“秋天的春雨很轻地很轻地落下来”,多么舒缓;“我希望,所有的你在微笑,向着我”,多么煽情;“花像溪水一样流下,溪水像花一样流淌”、“凉月上升,白露下降,十七次的喜悦漫上来”,多么激越。诗的意象不是散乱的,是和谐一体的。
这些90 后的诗,即不象身处特定环境的诗者,诗不能尽抒其意;又不象定力不够的诗者,一味地攻击;更不象有的诗者,因语言贫乏而词不达意。他们遵从内心,精神饱满地诠释着自我的世界。
诗,不是玄学,但直白或口语化要有技巧。好象罗斯金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座希腊女神雕像,有一位血色艳丽的英国姑娘的一半美”。过于直白或口语,虽给人以愉快,但少了美感,而过分强调技巧,又会失去纯真与质朴。野子的《六月,我想渭水》:“六月/ 我坐着羊皮筏子去看渭水……纵使我去看渭水的时候看不见你/也能透过月光/看见你的血液/大概是我看见你的时候/ 我看见了渭水/而我绝不想你/六月,我想渭水”;赵希的《院子》:“要有个院子,方方正正/ 摆在山水之间……我还要儿女双全,男孩取名敬之……要有个女儿,干干净净的……要有个爱人,最好是个教书先生……他会做我爱吃的红烧茄子/ 我为他洗净衣物/ 在年轻时我们都爱过别的人/但现在是彼此的唯一。”他们是直白的,有那么一点儿口语化,但二人的诗,犹如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有食物入饥腹后的快感,又如色形味俱佳的筵席,给人以美感。
90 后诗者敢把压抑的“隐意识”、“情意识”释放出来,这些意识是化妆后款款走出的,让人感受了快感,又感知了美感。
“蹲伏的山脉/邈邈的山脉/ 我是我自己的山脉……我是我自己的山脉/ 在自己的身体里放火/不为惩戒,不为渡劫/更不为抹平爱恨”,加主布哈的《自己的山脉》,让我的心咯噔一下,我看到了他那流动的、惊悸的灵魂。诗是要有思想的,内蕴其中。我的诗友郎毛说过:“人生是一个大苦难”,似乎有一定道理。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于缺陷。缺陷是进取的动因之一。诗人不是哲学家,但对于尘世的悲喜、罪孽、殃咎,必定要有思考,不然诗就庸俗无味了。加主布哈与其他90 后的诗者,思考着这一切,而且是纵深的。
90 后的诗者,正值青春年少,遵从着你们的内心向前走吧!
我没有想到腊梅会这么触动情肠。地是雪白的,天空是银白的,我在高处,十楼之上,俯视院中的树木,或枯瘦、或清雅、或垂萎,不一而足,红梅也是干秃秃的,唯有腊梅,稀疏着枝干,淡淡的香微微飘升……
我想到了我的同龄人,以及长我十岁即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们这一代容易盲从,所谓的集体无意识,但诚实、勤勉、尊重和服从是时代赋予的天性。同时,也有执着的一面,正如我诗中所写:“苦寒之地的花,七月/躲过野马的四蹄/岩羊不曾嚼碎它/开了,开了”,一朵一朵开了,只要开过一日,就不求一世的雄浑。虽少了些灵性,却如梅花般散发出淡香,坚信“一个人只拥有现在,那么一个人就不可能丧失一件他并不拥有的东西。”(马可·奥勒留)
老一辈有时会埋怨90 后有那么点儿小傲慢,但换个角度看,这何尝不是一种进步。灵性从哪里来?从遵从自然、遵从自我中来。所谓的自然,就是本性。反映在诗中就有了灵性,而灵性是本性的表象和延展。人是宇宙体系的一部分,自己的灵魂必须清醒、让淬火而坚定的思想勃发,从而理性统帅自己,也就统帅了世界。左安军的《乡愁蓝调》,钟芝红的《再见,世界夫人——给陈丛》,都写出了自我的小宇宙。
时代催生一切。90 后不像我们这代人,小时候为一场电影跑几十里夜路,为一部电视剧(如《渴望》)万人空巷。是这个时代,让他们毫不犹豫地践履自己的个性,张扬犹如人的骨骼及肌肤。左安军和钟芝红的诗,骨骼及脂肪之比是恰如其分的。诗就象鸣叫的山雀,骨骼是力之美,肌肉是柔之美,加上抖动的羽毛,优美的智慧弧线,会赢得众多仰慕的视听。这种开放的思维、聪颖的大脑、艺术的行为,让人嘱目而击节赞赏。
亚里士多德说过:人是一种理性动物,也是一种政治动物;马可·奥勒留认为,在人和别的事物之间有三种联系:一种是与环绕着他的物体的联系;一种是与所有事物所产生的神圣原因的联系;一种是与那些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的联系。这样,人就有了三重责任、三重任务。
五、六十年代的诗者,过分强调作品的社会性,人成了纯粹、单一的政治动物。而90 后诗者,不能说他们的诗没有社会性,但不同于五、六十年代诗者的大合唱,他们巧妙地将理性溶于天马行空的诗文中。如边边的《城市》:“天空是一张网/挂满了风筝/地面是一块布/裹满了尸体/列车是一口锅/煮熟了远方/ 城市是一把火/烧焦诗歌的尾巴”;索里么的《戴眼镜的屈原》:“我此刻戴上一副能看清天地沉醉的眼镜/ 拨开自己写下的离骚天问/那些书简已经无法阻挡我/ 我还是香草宝剑飞龙相伴/走向河底自有河伯相迎/ 美酒对君子/一言夸兰花/似乎一切苦难和痛苦自镜片远离我”,就是将诗歌的自我命意凭借个体生命的“呼吸”,放大为自己最好的朗诵者,既理性十足又生机盎然。
90 后诗者没有五、六十年代的诗与现实的过于紧密(甚至是对社会现实的分行图解),也没有把诗与现实对立起来。不屈从于现实,坚守了诗的固有意义。虽然这场诗与现实的婚姻需要一件婚纱披挂,但因其时宜又和谐,使诗歌的殿堂也神圣了,这是他们的灵性所在。
我们究竟是要特立独行、富有创造的人,还是要唯唯诺诺、屈从于生活的歌者?有时候个人的解脱、个人的德性,应该比社会的首先改造更重要,有活力的风更能搅动天地和生命,就让胸襟博大的他们去诠释尘世吧!他们会为诞生或即将诞生的事物挥笔,洋洋洒洒,诗性硕大无比。
不同的时代,审美是有差异的。诗歌或其他文学形式,要有变迁的自觉。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会面对不同的刺激物,年轻人沉醉其中的劲歌热舞,却会让年长者感到刺耳灼目,能做到老少咸宜是难得的。阿天的《清晨入古寺》:“禅门虚掩,古寺无声/落叶覆盖虫类的足迹/雾气,群山,湿润的/空气,在心中积攒云朵/一颗高大的古树/会成为你的另一种信仰/一块石头的修行/ 就是让流水不断穿过身体”;高飞廉的《麻雀》:“你是来衔走镜子里的囚徒,/还是只为填饱肚皮?/ 为什么又不作停留。/是因为被自己的镣铐惊吓?/是因为令人发指的我执?/是因为听到指定你附庸文雅的窃语?/你飞来又去的轨迹,/ 抛给大地一个问句,‘此地,土俱是泪?’”二人的诗,初看是单纯的。可诗简约而隽永,并没失去诗意的丰满,这是年长者能逐渐接受的审美愉悦。
90 后诗者灵性十足,这灵活来自激情和欲望、冷静和达观、超脱和进取。庄苓的《舀起一勺宿墨,春光落地》:“走走停停,反复推敲算计/春天的光景辜负了谁的江山/ 我们不会把笔墨留在原地/诗歌里鲜明的旗帜和偶像落到纸上/ 散不开的,是后来者的底气/尘埃落定,老者在书本里被遗忘/一支笔,引不开一滴墨的长度/你我走在夜色里怎么也伤心不起来/明天,每个人都是生机盎然”;张玲玉的《坐在白云上的女人》:“在这个,快要忘记微笑的年代/只有你/还在对每一个遇见的人微笑/你一会看地,一会看天/安静温柔里是别人不曾了解的,你的人间/怀抱着简单的爱情一年年走过田园/每天第一个和清晨见面/ 在炊烟袅袅里从不说谎言/那些带着假面匆忙寻找风景的聪明人/ 在你单纯的眸光里”。他们的灵性、他们的智慧,没有淹没想表达的物象。他们不是矫情的自我。矫情的自我,不会是真实的小宇宙。
有人说,诗歌是诗人写给世界的情书。90 后写的,会比我年轻时写得有灵性。也许他或她在腊梅树下风雪无阻,正等着你呢……
不知哪个哲学家或非哲学家说过一段话:“一个人要成为圣者,必须要:一、有超人的天资、聪颖的智慧;二、年纪轻便著书立说,且信从者众;三、生时饱经苦难,甚至折磨;四、所作所为如日中天时,不享天年,死于非命或自死;五、后人常唏嘘不已,曰:如能活到现在,该如何如何!”
圣人不常。加之信众锦上添花,陈年旧事一一梳妆打扮,再杜撰些高大上的光环,圣人就活灵活现的横空出世了,众人拜而曰:圣人、圣人!
诗要不要食人间烟火呢?
李咏梅在《清明前夕的祷辞》中这样写到:“明天我不能来看你了,祖父/这不过是/一个借口/ 我坐下来。你躺着就好/像小时候,我坐在床头/一勺一勺哄你服药一样/ 想来至少有三年,爸妈在镇上/至少有五年,我把你当成爸爸/又当成妈妈。空气/ 真的很空/ 我几乎要窒息。一想到你/ 泪就找到了眼睛/不怕你笑话,这段时日/ 我常常一个人/不明所以地掉泪/而此刻,不会了/因为有你/ 我害怕,一座孤单的墓碑/会在泪水中破碎,我害怕/恍惚之中摸不到你的根”。亲情是她的欲望,诗虽忧伤,但能读到人间的真情、人世的温暖、人生的乐趣。诗语是平静的,舒缓的情思,泪找到了眼睛。她的诗与孔顺茜的《忐忑》《余温》《梦见一匹瘦马》异曲同工,做到了诗情如在崎岖的山中自由舞蹈,诗语凝练、机智、言简意赅、读之有味,忧伤中的追思、追忆,洋溢的情意飘然而来。
正能量并非是图解政治正确。我的理解是要从人生中发现美,但不追求美背后的虚无。诗要肯定人生,把不尽完美的人生艺术化,自己也度过诗意的、有追求的、亦或悲壮的人生。
覃昌琦的《祖母》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那只盛放粮食的铁碗,青春的最后五年/长满铁锈。鱼尾纹的叹息,朽木的良知,生活的肺叶/ 在今夜火灶的暗光中爬满遗忘多年的蚂蚁……我在昏暗的灶台上,看见/ 祖母针孔里的太阳”。他叙述的人生是悲凉、贫穷的,人的内心却是不甘的。
德都蒙古乔纳的《世上最美的颜色叫做羞涩》,讴歌的生命是那么鲜活,你仿佛看见了“喝着泪水”的姑娘在田野缓缓走来。 “一年四季都怀着我的情种”,此句绝了。虽静卧在草地或幽谷,亦或走在矿区或沟间,但能悟到天地间万物的奥秘,毫不犹豫地放飞着自己的灵感。
尼采谈到艺术的作用时曾说:“人生本是有永恒的缺陷的,靠了艺术的美化,我们便以为自己负载着渡生成之河的不再是永恒的缺陷,倒以为自己负载着一位女神,因而自豪又天真地为她服务。”有的诗人认为诗要表达得残酷、绝望、深刻,甚至把自己也绕进了深渊。而杨成军的《背叛》在罗列了一系列悲伤之事后说:“我必须前行/ 前行,朝着黑暗/ 我,是我自己的炬火/ 我便是——光明”。他的《生活》深情写道:“抬头望望对面的椅子/惆怅美好的生活依旧缠绵”。这样的诗,真如人生舞台戴着戏剧面纱,让人怀想、倾慕,人生就有了一线晨曦,有了绚丽的朝霞。
即或诗是成本成捆的,若没有让人兴奋的事,没有希望的气息,没有一丝一毫的爱,那诗还有何用? 张元、才仁久丁、野子的诗,初看是孤独的,但主旋律是温暖的,在孤独中渴求友谊。表面看,是自相矛盾,其实不然。真正高贵的心灵既需要自我享受,又需要与人分享,在孤独和缺陷的人生里,幻化出诗意的美。
人们不能依赖诗歌去拯救人生,却可以在诗中找到寄托和幸福。诗给人以心境的空灵,品茗静中之趣、领略痛楚之美。柆柆的《地铁站》《萤火》,特别是《橘子熟了》:“长在童年的树上/小小枝丫挂有不切实际的美妙假象/ 莫名而来的意识破坏……失去月色的夜里/那一声冰冷叹息/是我与万物回归的私语”,都是冷艳的,可她对尘世的思考,如风样的迎面扑来,尝试着将哲学和诗融成一体。
诗是抒情的,拥有自己的特性,贯穿其中的哲理,与格言警句不同。贾假假的《不安之水》,就有这个特性,他在用了几多物像之后,抽出自己的哲思:“比如,一次次从滴答的夜晚醒来/比如,一次次发现。水缸里的平面/竟然在/ 微微地倾斜着”。我愚钝,不知他倾斜的哲思究竟是什么,但能看到诗里有哲学的倒影。
90 后诗者的诗,已经有了很多评论,这些评论是中肯的。你们是自己的炬火,自己的炬火照亮前行的路!
“佛系”:是指当下年轻人一种“有也行、没有也行、不争不抢、不求输赢”的生活态度,而这种心境,一般是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和洒脱。
看一看90 后“佛系青年”的诗是怎样的吧?
索里么的《星月祷辞(节选)》写道:“头顶燃着一支暗夜之星/ 能有什么祈求?/北斗星外是我的路/踏上通向终点的时间/可以走进天堂的花园”,他的诗与未来有个约定;钟芝红的《在期待之中》写道:“更多时候,年少的雪逐渐/淡了,终于你是属于明亮的那部分,而在雪中融化的人/是要卸下一个早晨的”,全诗思考拿捏得体,很霸气;陈昂的《最美的不在眼里而在心上》写道:“我从不期待谁能够把我照亮/ 我甘愿做自己的太阳/无论现实怎样/ 都要呵护梦想/ 我渴望自己像树木一样/让鸟儿在我身上歌唱/ 我从不羡慕别人/也从不荒唐的想象/ 我深信最美的事物/不在眼里/而在心上”,有一种道德的力量,较之老一辈,还多了点儿诙谐、调侃;深雪的《生活是什么》、龚杨鑫的《远方的天空》、晓丑的《故乡又熟了》,与索里么和陈昂的诗一样,其深厚、广博与年长者是同一的。这种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蟒蛇的智慧,兼具鸽子的温柔敦厚。
从他们的诗中,我没有看到“佛系”的影子。
90 后的知识储备是充足的,多而不杂。他们接触的哲学、宗教、天文、地理方面的东西很多,能熟练地运用英语与故去或在世的哲人们纵论今古。从高亮的《被褥之下,我就是一块田土》中,可以看出他的自我肯定,“不问花期多长,花落多远/ 如果我把它们镶进一首诗的内部/是不是孤独的文字,也能长成馥郁的书信/但它们就匍匐在我身上啊/ 开放的花瓣,挺立的腰肢,都美/ 我甚至不敢频频翻身/ 拒绝一块田土应有的职责”,这种自我肯定是有底气的;如果仅仅有了点儿哲学或宗教的元素,就视之为狂妄怪癖,我认为是不妥的。许言木的《101 街5 号楼的百岁老人》中:“你路过世界的野蛮与惊慌,做作与荒唐/做过那丑陋的岁月容纳箱……你说要用一把火燃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化为灰烬,一句废话也不必多说/只回忆1987年最后一次收割麦子”。与其说是顺从忍受,不如说是梦幻的觉醒;阿天的《清晨入古寺》、如妍的《夜西湖》、王生金的《雨思》等,奏响了这代人情感之弦,充满了对世界的认真和严肃。
从他们的诗中,我没有听到“佛系”的声音。
90 后诗者有绅士风度,谈论引经据典、妙语佳趣、超脱精美。韦廷信的《天子脚下》:“中午起床匆忙/踩死一只蚂蚁/银杏树说它要把我告上法庭/它并不知道我内部有人/大半片庄园是我祖辈留下的/ 眼前的秋/何尝不是我放出去的佃户/雪就要下了/看我不多收你一成租”,以思想者的姿态思考个体存在,并以智慧的语言戏谑他不认可的东西。90 后不争不抢、不哭不闹,是凡尘中的净土;刘新源的《花》做了进一步的注释:“我们,是的,我们/ 就像一种不具名的热带的花/最想要的就是/努力生长/ 我们蓄谋已久,野心勃勃……我们不会停止/ 我们继续生长/要长得和天一样高/要能大到吞食动物/蓄谋更久,野心更大,更努力地生长/ 就是因为知道有一天/可能就在某一天/“哗”的一下/再次盛放”,他的思想范儿是现实中的;李延的《存在去证明存在》、赵天饴的《当一切都乱了的时候》以及拾谷雨的《春日祭》也是理智的,这是对生命和存在的心性思考。
从他们的诗中,我没有嗅到“佛系”的味道。
90 后的诗作,尊重个人美学选择,开辟着属于他们的新领域。申海唐的《夏至未至》《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就是如此:“秋天开始无所适从/ 在睁眼与闭眼之间,完成了一次祷告/ 在没有神灵掌管的土地/人开始悄无声息的繁衍后代”“在有了我以后,活着/ 就成了一个人的朝圣”“一群正在回家的人,越过了/云层的晴朗/ 我又回到了妈妈的故乡/豌豆花,在细雨中呼喊”等等,不是狂热、不是激进、不是偏颇,按照自己的终极理想,激励着自己,也试图启蒙着别人。严琼丽的《面对一朵荷花,我如何不悲伤》、杨阿敏的《关于过去,我依赖你》、马文秀的《誓鸟》,也传递着同样的信息。
从他们的诗中,我没有触到“佛系”的内核。90 后因诗的需要而谈到了禅,谈到了道,仅此,便可认为他们是“佛系青年”吗?不同时代的人,拥有和接受的东西是不同的!于是,“傲慢与偏见”便产生了,随之出现的,就是“标签”和“被标签”。
“佛系青年”一词很是折磨我。想起晨练时,在河边林中见到一群人在听辅导员讲解,以为是搞传销的,实际上,他们是为自闭症患者募捐的,而且基本上是90 后的人。我看到了笑脸,也看到了透过树枝贴在他们身上的阳光,斑斑点点。看来,“傲慢和偏见”的不是90 后,而是隔代人。
八十年代,国家在改革开放中艰难转身,映像到诗者,便是“心理裂变”,于是,便派生出了“骚动、兴奋、激愤、迷茫的一代”,大家由着性子集体“撒了回野”。
如今,称90 后为“佛系青年”,不如说,是被佛系,其实他们活的是自己的理性、自己的优雅。90 后,别管如何被“打标”,你们会幸福的,你们也在给他人幸福!伴着诗神起舞吧,舞出属于你们自己的韵致……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认为悲剧是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相融的产物,但本质上是酒神精神。日神—阿波罗,象征着光明、限制,通过个性化原则构造美妙现象和幻境,来消除人生的痛苦,相对平和、节制、超脱;酒神—狄俄尼索斯,象征着生命之流,敢于冲破所有束缚和禁锢,敢于撕破现象世界的面具,相对激情、放纵、亢奋。那么,我们更应看重日神精神,还是酒神精神呢?
年轻人对年长者过去的苦难有点儿超脱的态度,但他们并非对整个人生全然超脱。因此,过来人想与年轻人交流探讨,就要尊重他们的审美情趣。
于学涛《北沙梁记事》和王子军《天下母亲一个样》,可以看出他们对“实际人生”审美超脱的同时,又积极投入“完整人生”的。而才仁久丁、蓝格子、斯文和孟甲龙的诗中所拥有的“人格”表现,也都来源于生动的生活。90 后诗者对“实际人生”的审美超脱与艺术化,并不是消极逃避现实。达则果果的《重生》:“我打开重重叠叠的心事/ 蛆虫蠕动,在年少的日记本里/ 我把呼唤晒在阳光下,藏到黄昏后/ 摸着黑来到火塘旁,烘干怨恨……我走进大凉山的苦荞地/ 捡起一把把飘零的孤独信仰/它是这样的真诚这样的滚烫/ 我像极了,重生”,她为自己所处的现实(也许并不尽如人意)增添了靓丽的色彩,是积极昂扬的。
人生在世,除了物质外,还需要精神上的慰藉与享受,否则,生活太枯燥、单调、寂寞了。饶佳的《梦游症》“我学学壁虎/又学学蜜蜂/ 我学野兔的时候/ 眼睛并没有变红/学蜻蜓/后背也不会拔出翅翼/ 因为我天生的习性/ 就远离了这些动物/当我看到面前有鱼/便可以把梦游症/ 放在水面/像取出身体里的一只卵”;伯竑桥的《短歌》“往眼睛里倒酒,山就有了影子/庸常年月的脂粉气,溢满花间的词/ 我们离开,而海依然在,你觉得悲哀/一个人的一生是不断换韵的过程,就像这首诗”。即有谐趣、情趣,又有意趣、风趣,人生虽有苦难,但人们会从生活中发现甜美。从董亚欣、陈驰和凡浓雨的诗中,也体现了王夫之老先生的“亦理亦情亦趣”。就是说,不管人生还是艺术,都是要有情趣的。
发掘或感知人生、艺术情趣是人生态度的体现。你满眼苦难,苦难便遮天蔽日;你满心苦水,苦水便汹涌而至。
90 后就业、购房、养老等一系列负重,那么容易吗?非也。但把人生的不如意艺术化处理,便有了生动、形象、活泼的诗象。张健辉的《喝彩》:“揽一抹深夜之中,刺骨的寒风/ 把它捂在胸口/ 随你去远方奔走/紧闭的车窗,只好报以微笑……在这无情的世间/ 把幸福拥抱”;野木的《朝霞中的村庄》:“……在时令低洼处听从自然宿命/与朝霞对坐/同煮一溪山茶和乡亲共饮/山石向细流问好给马群开路/‘盈盈一水间’流淌我的乡音”,都写得新鲜有味,不正是陶渊明的南山种豆吗?
人有现实之所,也要有精神之所。诗是艺术化的东西,离开艺术便无所谓诗。艺术的人生或人生艺术化,这些90 后诗人能兼而得之。张元的《一个人的成长史》:“我习惯了被生活忽略/你所看到的存在不过是我残留在人间的故事……我们不需要太久的认识/也不需要时间的皱纹/最好从一个期待的拥抱开始/从一个寒冷的背影结束”;和凤鸣的《服从心灵》:“静静地山谷中,无名小河在流淌……一如既往地日子平淡如刺/天注定,谁会受伤?我只服从心灵”,都在说明人生是苦的,艺术是美的。
何拦伟《云向西去,我向北望》和谢槿柯《春日黄昏的烟火色》, 也是经过艺术处理,用平实浅显的语言,把深奥的道理表达得一清二楚,将哲学和美学的探求,结合得恰到好处。
90 后的现实是点着火浪的现实,映像在他们的诗中,就有起伏奔腾的美,有惊涛拍岸的壮。昝丽君在《撑起军装的骄傲》里写道:“穿上一身军装/ 我这汪清泉便波浪惊涛/当听到使命召唤/走向战壕/ 我定立刻磨锋出鞘/成为你的尖刀/ 如果祖国需要……如果人民需要/ 我将用奉献撑起军装的骄傲”;黄宇的《曙光》:“我希望在末日来临时/世界仅有黑白两种颜色/天空和大地/只剩下宏伟的思想和独立的精神/黑夜不仅仅是黑色的/ 撕开夜幕/还可以看到更多的人性底色/当一道明亮的光透进心灵/只有瞎子才能看到”。他们的诗意如东方骄阳、诗象如天山明月、诗语如滚滚响雷,壮哉,神哉!
陈昂的《要活就活得潇洒》在行走中沉静地检阅着美景,诗意看似波浪不惊,音节却有淡定的纯,诗象不弄得玄而又玄,综合起来谋篇布局,样样精到。哲理涵其中,激情漫诗文,看似湖面如镜,入内方知波涛汹涌。这成熟,是秋天枝头的果,沉甸甸的,香甜而不招摇;如铺开的画面,只补一笔,再洒一点丹青,就生动起来了,如雄狮的一缕鬓毛,雄鹰的一只冷眼,添上便威风八面了!马文秀的《夜的抒情》,在着笔上匠心独运,与陈昂等人的诗异曲同工,也许是生长在如画甘南的缘故吧,诗有层次,又有动感,更有佛香寺韵,如青海湖藏着的神秘,温热塔尔寺闪烁的松火。
诗要写的好,就要动起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永不过时!
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范仲淹,一个个的忠君范儿,哪个不是苦大仇深?历史捉弄了他们,他们却还之以诗,他们不如此奔波,也不会有一诗传千年的。这里所讲的动,是广义的动,不仅心动,还要身动。所谓闲愁最苦,愁生于郁、郁解于泄,不动,就会摧残生机。
歌德年少时因失恋而想自杀,幸亏文机动了,两个礼拜,一部《少年维特之烦恼》成了,书成念灭,不自杀了;徐霞客仕途无望,进而野游,始有《徐霞客游记》,此书看似游记,又何尝不是一种宣泄呢?过去,对“剧情愈悲听之愈感快意”这种现象,我一直不理解,年老方悟出:泄与郁是互通的,泄了,郁散了,也就尽兴了。再伟大的君主也会在时间的磨砺下失去生命的光辉,而诗却可以在澄澈的天宇漂游、延续……
马原的《谷雨茶》写到:“暮春的最后一个节气由戴胜鸟唤醒/ 润,是暮春的的特色……谷雨,宛如睡迟的美人,终于轻移莲步,粲然一笑”;席杨杨的《寻乡入梦之中原》:“中原於我/是一卷摊开的梦。”“外公的肩膀如山/外婆的笑脸很暖/ 我坐在田埂,看著大风/ 吹掉金黄的草帽……妈妈有时回来有时又离开/ 我的心情全部淌在目光/目光凝视著/水塘窄窄的前沿上那只瓷碗”“还有很多事/像汤面/ 很香也很乱”。两首诗都是流动的,是铺展开来的山水画,是诗者对命运的自我选择,点燃自己追着太阳奔跑,才是磅礴生命的必然之火。
90 后的诗,并不拘泥于字、词、句,如在总体印象上把玩,就会发现其大境界、大意趣。如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情感的协调形成了完整的有机体;又如古诗《华山畿》:“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短诗不怎么讲究音律,音节短促而直率,从中却能领悟到缠绵不尽的情感。
艺术的任务在于创造意象,而创造需“跳出来观察、钻进去体验”。这样的意象是“心”动和“行”动的产物,情感是饱和的,故“诗可以群”。蒋艾历的《在辽阔的空白上》:“蜿蜒的路是个坏家伙,因为它/让远方更远/ 把目光之所及,都揉成一张纸/然后摊平,用婴儿的手/ 拭去霓虹,拭去岁月,也拭去孤独/再画上星星,画上青春,还有爱情/ 在辽阔的空白上”;张建耀的《竹与刀》:“用刀,从竹中取出筷子/像从记忆/取出眼泪一样美好/ 刀的前世,可能来自一根竹子/它的尖锐,来自另一把刀/曾经对它凌迟”等等,不正是在这方面做着有意的尝试吗?
将军说将军的话,团长说团长的话,这就是格局。90 后的格局是大的,故而诗也少了小家子气。一个诗者仅有激情够吗?他还要耐得住寂寞,更要保得住纯粹。
1919年的某一天,苏联诗人茨维塔耶娃完成了她著名的诗作《致一百年以后的你》:“作为一个命定长逝的人/ 我从九泉之下亲笔/ 写给在我谢世一百年以后/ 降临到人世间的你——”,她的诗句饱含热情、赞美、痛苦,应和了她跌宕起伏的人生。在俄罗斯文学曾经的白银时代,野蛮战胜文雅,读书人希望用贵族气质来应付时变,却被由此招致的仇恨吞噬。而茨维塔耶娃在最困窘时,宁可做最卑贱的工作,也不用译得不好的诗去混饭吃,这在一般人看来,可能是个笑话,但100 多年过去了,人们仍捧起她的诗,因为那是文明的花朵面对摧折时,盛开的骄傲。
肖千超的《惊蛰》:“我几乎遗忘了那些时令的概念/比如桃花的谢幕,比如一只从南方飞回的鸟/比如在屋宇下看到铁的光泽/但我牢记着麦芒上浮动的温暖/那些对食物的等待与渴望/ 颤抖在生命的缝隙里/是惊蛰了啊,它的象征如此丰富/它到来了,彻底的颠覆”;刘斯威的《阳光在风雨后》:“把脸面朝向阳光/ 就会看到希望的光/雨的背后总会有一朵/ 开着迷人的鲜花……那张重新来临的绿色面孔”等,都热情而坦诚地歌唱自己的人格理想,开朗地直抒心灵世界,使哲理性的思想意念在亲切可感的形象中生发。麦田木木的《一盏灯的意义》:“太阳永恒燃烧/向日葵把它作为唯一的信仰/月亮喜怒无常/承载着文人墨客的悲欢离合/ 落日已经熄灭/这个世界散着冰凉/马上又是万家灯火/孤独它无处可躲”,字里行间是表演的美,与过去的诗相比,一点儿不逊色。如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些90 后们可能已经名扬天下了。
康德认为,人的情感是异彩纷呈的,审美反应被视为一种情感而非认知的经验,如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审美偏好:德国人偏爱音乐、法国人喜欢绘画和雕塑、非洲人擅长舞蹈和歌唱,中国人则倾心于诗歌和戏曲,一首诗、一幕剧,传承百年便是证明。
人奔跑起来,会有风景,也会沾上杂物,甚至蓬头垢面,美或不美,是诗作者与阅读者的两情相悦。朱光明的《我原谅了一条河流的全部》:“当一条河流淌在自己的声音里/只和自己说话。我便原谅了它四季的面孔……在低处,呼应着我的内心深处的暗语/ 我便原谅了它的全部/俗世中,我便有了我唯一的知音”。在奔跑的过程中亮化了自己的底色,也映照着世界,好像山雀一样,用啾啾的鸣叫展示着自己的智慧。
格罗塞说,艺术这个物品为民众观念的化身,甚至是一个民族民众心灵的“唯一印证”。诗,是灿烂金黄的物品,90 后们,在青春的河面上留下一波涟漪吧,它是你的!
中国历史绵延至今,“士”的作用不容忽视。“士可杀不可辱”,故有一大批忠君之士,历经磨难,仍庙堂、江湖皆在其心,二千年来,彪炳史册,不再一一赘述。
我不是教徒,但了解一点宗教也不为过。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首禅宗诗很多人都知道。佛教自印度传入中国,融会了儒家的伦理思想及道家的放任自然,作为佛教发展的独特一派,禅宗“明心见性”之渡人理念,与儒家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道家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有共通之处。
禅宗、儒家多求“内省”,而道家之“无为”是“无不为”,都有积极的因素。然“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延至黄老、庄子“清静无为”,则大失老子之意。
有为之士,不仅要“内向修行”,更要“外向发展”。故在述写八评之后,再加一评,是为90 后立“修”之志而感佩,可说是“道远亦以行仁”。
念心在《我》中写道:“……我是天与地最棘手的仇敌/也是地与天最虔诚的信徒/ 我是最不像人的人/和最不像神的神”;胡薇在《远》中说:“我能触碰到的/ 都是遥远的事物/比如/ 凝重夜晚中/ 渺小的星辰……离窗外繁星甚近/——离依依杨柳甚远”。他们的诗既注重内修,又对外扩展,理想了现实,现实了理想。这使我想到菩提树下的佛祖,在冬天把衣服让与人而独思渡人之道。他们是为己,也是为众参悟,悟而道之,人明其理,岂不善哉?
写诗如悟道一样,需诚心、真心、虚心,此三者是猛进的一个原因,猛进则可爆发,爆发则可进而胜之。“天空中的一只鸟/一朵云/ 我们可以视作/它们无家可回/ 我们呢/ 我们在屋内/它是黯淡,是明亮/ 我们却不曾睁开眼睛/ 我们在屋内/ 渴望家的模样/这样的场景/ 我在梦里以及流浪汉/ 的眼睛里/屡屡碰见/它清楚的告诉我/ 我们从不了解真实/ 对痛苦,我们一无所知”。全兴林的《我们一无所知》与上述两位诗者一样,既是求道、作诗,又是寓理于诗,是为智者。
我们所处的时代,是火浪滚涌的时代,更需具有哲思的诗篇。
诗意的人生,是人的追求。而追求诗意的人生,则需要定力,不能曲意投机,借一句佛偈:“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
中国古诗,联想多,思辩少,如“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云想衣裳花想容”“朝如青丝暮成雪”等,虽有诗味,但缺了深邃。王世虎的《重塑》:“赋予生命的常态在瓦刀上丝丝打磨/ 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等同于一棵千年的大树/偶尔踢到一块小石子,咯噔的节拍/ 在破旧的残垣下嗡嗡作响。杨柳不停地摆动/走得再快一些,或者慢一些/一个人终会打破自己的平面。修砌北国风光”,他如众多90 后的诗一样,一反古人的厚重、雍容、平和,是“炉存火似红”,好而有力,勃发着精神之光。
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说过:“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虽言寂寞,却带着他的“六弦琴”,苦吟不归。盲诗人尚能“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而90 后更要追求创造的人生。
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便因在本能之外还有理智、追求。“在黑暗里,每一回闭眼都能是一次重生/ 如若一场梦把山与野草的恩怨一同谋杀/像风一样地活着/迎着黄昏倾听雪一样地死去/ 有些总是容易被人想起/像有些总是容易被人忘记”“洗净一些睡着不愿醒来与醒着不愿睡去的灵魂/一任那时间荒芜了断井颓垣/ 泪水呜咽,面对墙壁扯下痴心的忏悔/白天的秘密一夜之间长成情苦”(《一如爱,一如情起》,潇涯);“晨曦从夜的影子里逃出来/ 时间篡改桃花的心事/ 被侥幸咯疼一场秋风/和秋风中才开始发芽的颜色……若噩梦对往事做过假设/每滴眼泪都能长出一节故事/这所有故事所能感动的就是,被毒死又复活的夜/而这毒就是无数滴泪”(《桃花劫》,鲍李宾),读者看到了他们的所爱、所求,只有精诚专一,才有壮美之思。
追求诗意与创造的人生,要生命力最旺盛、精神最活跃。李旻的《追梦者》:“去吧,去那荆棘之上/那些血痕,以及所有风干的泪水,它们/飞啊飞,长成了五彩的翅膀/冬季的风已经吹过高墙/还有谁,吸着鼻子,等着/猎物,钻进破洞的铁丝网/ 在可憎的面目前,选择遗忘/ 将头颅立起,注视着/从未被玷污的,那片月光”;靳朗的《等虹》:“下雨的时候/ 我们不穿雨衣/也不打伞/赤身裸体地走在/这人世的大雨滂沱里/是圣子也是叛徒/是斗士也是婴儿/……/什么都入不了我们的眼/人们身上的刀枪铁甲、三头六臂……/最坚硬的是亚洲铜的皮肤/ 我们走在这人世大雨滂沱里/ 等一道虹的出现/一个人总需要/大雨滂沱后一道微弱的七色虹/需要天真,需要鸡蛋碰石头/需要,自不量力――/需要赤身裸体的虚妄与坦荡/ 我们走在人世的大雨滂沱里/等一道虹的出现/多少箭落在身上/ 我们拾起来放在地上”,就其意、其情、其状态,可谓是“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
追求诗意与创造的人生,要把生活变为自己的心灵故事,象山和感情那样伟岸崇高,如天空和大海那样壮阔波澜。要时刻准备着以“狂风暴雨”来响应召唤,大地之上,天空之外,山在天空之中。如韩熠伟的《拿几张砂纸打磨春天》,感应着时代的触碰。90 后的情感和激情以崇高的精神因素为基础,要透过窗子去看自己的心灵。
诗,不是生命的全部,可它应该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记得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说过:“人家都认为我勇敢。我不知道有谁比我更胆小。我什么都怕。怕眼睛,怕黑暗,怕脚步声,而最怕的是自己,自己的头脑……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知道,——已经有一年了(大约)我的目光在寻找钩子……活到头——才能嚼完那苦涩的艾蒿。”是的,人会有胆怯的时候,但吃了苦涩的艾蒿,你便是伟大的你了!
诗意与创造的人生,人人求之,得之,能有几人?伟人有伟人的诗意与创造,凡人亦应有之。凡事可大可小,皆因己念而已。
我这里所列诗作,是90 后诗人的一小部分,甚至只是被选中的部分。因而,无法对90 后诗群的优劣长短,在全局方面做出客观、综合的评价,只能就所见的部分做些点式的散评。就这些诗人而言,他们是个性的、无羁的、坦荡的、哲思的、禅意的、积极的。他们及那些默默写作的90 后,将会自觉地扬长避短,只争朝夕,这就是未来和希望。
我相信他们,期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