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妞(中)

2019-11-13 00:20官学明
火花 2019年11期

官学明

幺妹一口气逃到了一座叫夷城的城市里。

夷城位于长江和清江中间,是长江和清江共同抱在怀里的幺儿子。它们把充沛的雨量无私地贡献给这座城市,使这里的一切都发育良好,一如草料充足的牛羊,长得膘肥体壮。气候也适宜,听话地照看这里的一切。春夏秋冬都规规矩矩,严格按照事前的刻度,周而复始地旋转着。尽管温室效应也咬牙切齿地光顾这里,但总体看尚能对付。交通更不用说,自是方便快捷。从水路可以通达重庆、上海,走陆路则可以方便到达任意想到的地方。周边的城市,也都在一小时经济圈内。尽管它只是一座中小城市,但这些年快速发展的机遇给了它分量充足的催肥剂,它正在雄心勃勃地朝特大城市方向冲刺。拔地而起的高楼,正在比赛着看谁高,看谁最炫耀。而且城市张开大口,快速地吞下乡村和田野时,也注意了自身绿化。因此,它把自己称为绿色园林城市,也丝毫没有玷污那个名称。那些人为的绿化,无论是在阳光充足的晴天,还是在细雨纷飞的雨天里,看上去确实充满了生机。

幺妹这个涉世不深的野妞,就是一架轰轰向前的战车,只知道一味向前,向前,轰轰隆隆地向着南墙撞去。然而,幺妹很快就在现实那个躯壳身上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先后去过三十六家店铺帮工。最短的不到三天,最长的不到一个月。做过的事情可以开列出一串长长的名单:洗碗工、餐厅服务员、清洁工、超市营业员等等。

她那架轰轰向前的战车,与现实躯壳相撞的情形无非这样几种:

一种是现实那个躯壳上悬挂一种叫做人之差别的利剑,深深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因为所谓的城市,无非是一种用人为设置的栅栏,划出城与乡的界线。然后,圈内的人就在钢铁水泥提供的温室里、在车水马龙提供的繁华里、在丰厚的物质提供的舒适里,培育他们的趾高气扬。那种趾高气扬,类似于高高悬在半空的剑,专指向从外面进来的乡下人。所以乡下人进来,无异于一只温顺的羊闯进了狼窝,遭受白眼、吼叫、辱骂、欺凌是自然的事情。他们以此在乡下人身上显示出他们的高贵,获得至高无上的虚荣。但幺妹受不了那种利剑的宰割。只要稍微一碰触,她的自尊就鲜血淋淋。

然而,幺妹却无路可逃。最初她一头闯进城市,迎面就碰上了。记得当时沿着一条陌生的街道,挨家挨户打听工作时,那些店铺的老板就用一双类似于细线般的双眼望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虎妞。”

“你是从乡下来的吧?”

“嗯,我是老哇寨的。”

问的人突然就把那条细线散开了,露出虎牙一般白生生的笑:“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深山老林的。”

旁的人也露出那样的一种笑:“怪不得她一进来,我就能闻到一股难闻的扬尘味哩!”

就在这样的笑声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也似乎都换上了与他们一模一样的表情,在光线里裂着白生生的虎牙。

还有一家老板竟然说:“有呀。”

沿路背负着辛苦与打击的幺妹,一听就高兴了:“真的?”那种类似于游走生物一样的兴奋劲儿,在她的内心深处到处激荡,先前的一切不快都如数卸下。因为生存始终是挡在前面路口的路障,必须无条件地拆除。双成给的二百块钱维持不了多久。

“陪酒你做不做?”那人一脸正经地说。

“陪酒是什么事?”

那些人就哈哈狂笑起来,类似于远古时代野人发出的那种放肆的大笑,脸上的淫荡层层铺开。

最为严重的一次,是在一个叫月来的餐馆里,一个长得肠肥脑满的家伙竟然一把抓住她的手:“乡下妹子,长这么漂亮,在这个餐厅里端盘子可惜了。”

“你放开。”那一刻,怒火瞬间点燃了幺妹体内所有的沟沟坎坎。就连餐厅里的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每一套碗筷都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想看幺妹到底怎样应对。

那人不但不放,反而一把把幺妹搂进怀里:“从现在起我养你,好不好?”说完,就用那张说不清什么肮脏气味的嘴,直往她脸上凑。

幺妹用尽所有的力气,从那人怀里挣脱出来,狠狠地扇了那男人几耳光,然后就逃也似的冲了出去。她的身后,谩骂声、吼声、追赶的脚步声汹涌而来。不过,她还是逃脱了追捕。那些胆大包天的人追到屋外的时候,见幺妹的身影已经被人群给淹没了,只得作罢。

另一类情形,则是现实那个躯壳上有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益之网,那种细密一如最细心的渔妇织出的渔网,哪怕是刚刚出生的鱼秧都不会逃脱。在一个叫女儿寨的火锅城里,当时,幺妹好歹坚持干了一个月时间。讲好的价钱是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工资,可是到了幺妹想结帐走人的时候,那个叫兰桂的老板却只给了她一千,克扣了五百。

“还有五百呢?”幺妹问。

“你在试用期内,给一千不错了。”

这么说时,兰桂的脸类似于刚刚从油锅里捞出来,满脸放着乌黑的油光。那双表情丰富的眼睛,现在变换成两把直勾勾的铁钩,死死地钩住幺妹的脸,似乎是想用她的高高在上的霸气,钩出幺妹的胆怯来。此人四十多岁,有一张肥胖的脸和粗短的身体。整体看,一如一根刚刚剥出的肉笋,或是一头褪了毛的肉猪。但她的火锅在夷城算是一绝,其经营的“特殊才能”当然不是她有多么出色的本领,而是在火锅里下了鸦片。她用这种特殊手段套牢了人们对她火锅的向往。当然这一秘密也只有这里的大师傅才知晓。幺妹碰巧在进入了他们的仓库之后,发现了这一秘密,这也正是她要离开这里的真正原因。

“放屁,你不要以为我是好欺负的。”

“你个小丫头还翅膀硬了?你不是口口声声地说要走吗?为什么还赖在我这里?从现在起你给我滚!”

“把剩下的五百块钱给我,我自然滚。”

“哈哈,”兰桂打了个哈哈说,“真不要脸,还给你五百块钱?你是不是想找岔岔儿?”

“不是我想找岔岔儿,是你欺负我。”

“欺负你又怎么样?”

“我就把你们的事情说出去。”

“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一听这话,兰桂把她的铁钩收了,改成铁一样的问号。“我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说出去?”

“你们在火锅里下鸦片。”

“什么?你这野丫头越说越不着边儿了。”

“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这个不会告诉你。”

“好好好,算你狠。”兰桂抽出五张百元的票子砸向幺妹。那些票子自然没有听她的话,飞到幺妹手里去,而是在空中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就各自找一个地方停泊下来,一副任其蹂躏的模样。

“你再要血口喷人,小心老娘不认人。”

幺妹没再说什么,捡起那五张百元的票子,扬长而去。那情形一如天边消失的大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片苍白的天。

还有一种情形,则是现实那个躯壳上日益长满的毒菌,让她的良心受到烈焰般的煎熬,而她又毫无办法。这些毒菌就是人性腐烂之后,生长出的一种霉菌,诸如假冒伪劣,以次充好,短斤少两等。女儿寨火锅城在火锅里下鸦片,就属于这种毒菌之一。然而,幺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能做的也唯有离开,选择眼不见为净,选择不同流合污,选择彻底决裂。

当然在那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幺妹也结识了许许多多与她一样命运的乡下女孩。但她们在现实面前,一如脱光了衣裳不停往沸水锅里跳的游泳者,奋力地游向现实的彼岸,希望紧紧抱住现实的大腿。至于是否烫伤、煮熟,一律不去管它。所以那些女孩子在她的生命里不过是一群流星而已,轻轻地一闪,就划过天际,消失在茫茫天宇之中,过了一段时间再来启动记忆的按钮,则连她们的名字都无从想起,面容也是模糊一片。

不过,她在城里碰撞了三个月以后,给她的二姐写了一封信。因为当时她正好无事可做,处于待业状态,正一如一名无名游尸在街上瞎混。这样,当她走到某个广告牌前,一眼看见一张寻人启事的时候,内心里的某个地方就有个什么东西被扳动了。因为寻人启事上所描述的情形与她的大体相同,某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是因为某天从家里出走,下落不明,家里人正在焦急地寻他。那张启事类似于一张糊得脏兮兮的脸,无辜地挂在那儿。但幺妹却觉得那里似乎伸来了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她内心的某个地方的某个装置打开了。随即,老哇寨和老哇寨的父母也带着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表情来到了她的意识里。他们站在那里,没有大的行动,就是迟迟不愿意离开。当她回到出租屋的时候,他们还在意识的屏幕上伫立着。想了想,幺妹还是决定给二姐写封信,让父母停止寻找。如果他们真在寻找的话。

信当然写成了一个冰块,冷冰冰的,毫无热度可言。二姐:

我没有死。如果爸妈决定找我,或是正在寻找的话,你告诉他们,叫他们别忙活了。

你还要告诉他们的是,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回什么老哇寨了。请让他们死心。

幺妹

这样,幺妹在夷城混了将近一年之后,还是选择逃离夷城,去了更远的地方。

这次的逃离,应该算最后一种情形,作为女孩子,尤其是漂亮女孩子,作为一种优势资源,往往被虎狼般的欲望所窥视与侵犯。她之所以选择逃离夷城,就是她险些在那里被人强暴。

那件事情说起来,幺妹的心情至今都不能平息。那里一如地震,不是这里在鼓包,就是那里在裂口。放眼望去,建筑物一栋接一栋倒塌,到处都是瓦砾遍地。当时,幺妹也是无事可做了,生存的利爪不停地抓挠她的意识,她只得又继续去寻找事情干。这样,当她走到一家叫惠民超市的门前,就发现那里贴着一张广告,上面写着阳春歌舞厅招小姐,月薪两千元,年龄在十八岁至二十五岁之间。看到这张广告,幺妹的眼前就有类似于阳光那样的光亮照耀起来,所以她想也没想,就按照上面提供的地址,滨江三路1521号,找了去。

歌舞厅如同一个做了什么错事而见不得人的小学生一样,可怜兮兮地塞在一群建筑物中,低矮的门窗和简陋的招牌都是一副期期艾艾的表情。那里也只有寂静塞满各处,连阳光都不愿意光顾,陷在巨大的阴影里。踩着寂静走进去,里面的吧台后面,只有一个打瞌睡的女孩子。吧台、局促的过道和墙上简单的画,都是一副被蹂躏过的神情。叫醒女孩子,女孩子便叫来了那个叫阳春的老板。

所谓的录用也极其简单,甚至简单到连一根直线都不是。那个叫阳春的老板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个子不高,妆化得极浓,浓到只能看见一张花里胡哨的脸,根本看不见脸上的结构,就如呈现的一张白纸,或是死尸一般的那种面孔。眼睛、鼻子和嘴巴,均被浓妆毫不留情地淹没。她穿得也极为花哨,一件几乎长及脚背的大花裙子,如一块鲜艳的花布缠绕在消瘦的身上。乍一看上去,她似乎不是个人,而是个花狸子。那双眼睛也似乎不是人的眼睛,类似于在某个山洞里藏了千百年,突然出来见光一般的眼睛,里面夹杂着警惕、不耐烦、兴奋、欲望、疲惫等等说不透彻的东西。看过一眼就不能忘却,作为一个怪物一般被生生地焊在记忆里。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她身上的疲惫感,那疲惫感厚厚的,一如被糊上的一层厚厚的稀泥。

幺妹说了她要应聘的事情,阳春用那样的一种眼神把幺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然后问:“多大?”

“十九。”

“恋过爱没有?”

“你什么意思?这工作与谈恋爱有关系吗?”

阳春显得更加不耐烦了:“你回答我。”

“没有。”

“好,你被录用了。”

“我可不会跳舞。”

“坐你会不会?”

“会。”

“那不就行了。”

说完,阳春似乎早已被汹涌的疲惫击倒,然后把她交给那个吧台女孩,让她告诉她一切。她就如一只射去的箭,闪过那扇门,消失不见了。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一如直线一样简单,无非是告诉幺妹怎么把客人陪高兴之类。幺妹望着那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姐,一种不信任感从心的四壁慢慢地生长出来,一如生长出的虎耳草。因为怎么看,那小姐身上总是有一种不地道的东西。但到底是哪样一种东西,却又如幻影一般无从把握。

小姐说:“这里就是给客人提供休闲娱乐的场所。两千块钱只是基本工资,把客人哄高兴了,你们就可以得到小费。”

幺妹没有做声。

“有没有住的地方?”

“有。”

“你先回去,七点钟到这里。”

可是晚上七点钟,当幺妹踩着嘈杂的人声和霓虹灯的光芒来到阳春歌舞厅时,发现这里已经热闹起来了。那个先前被寂静抱牢的地方,似乎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只发情的猫,突然暴躁起来。穿戴整洁的男女正在从那个低矮的门鱼贯而入,一如吃饱了的羊群汇入栏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个打扮得像妖精的女孩正在与客人们调情。一见这样的情形,幺妹的意识还没有做出判断,头就轰地一下大了。因为那里散发出的不祥气味,摇活了幺妹沉睡的本能,那种防范意识又睁开了眼睛。

就在犹豫间,老板阳春从人群里钻出来,拉了幺妹一把:“你跑哪儿去了?快跟我来。仲老板等你半天了。”

现在的阳春似乎喝过酒,先前的那种厚厚的疲惫已经飘散到某个不知道的时空去了,精神焕发的样子,仿佛燃烧着的熊熊火焰,从她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处散发出来,腾腾地燃烧着。

跟着阳春来到一个包房里,发现那里果真坐着一个男人,那大概就是阳春说的所谓的仲老板了。仲老板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肥头大耳,脖子不知了去处,一如一个肉球搁在那儿展览一般。不过灯光下多肉的脸,却能让人分辨出那是被丰厚的物质和舒适的环境喂养出的一张脸。眼睛不大,有一丝说不清什么性质的微笑从荡漾开去。但里面的高傲却是清晰可见,一如清澈河水中游动的鱼。他穿了一件质地高档的短袖和一件同样质地高档的长裤,能看出他确是带了休闲和欲望而来的,似乎是期待着什么的样子。手上戴了一枚大大的钻戒,宛如生出一个恶性的肿瘤。包间极其简陋,一个可供人休息的沙发,打开就是一张床;一个茶几,茶几上已摆好了点心、啤酒、饮料之类的东西。一种来路不明的气息在里面弯弯曲曲地飘荡。

“仲老板,”阳春马上换上一副极力讨好的笑脸对坐在那里的男人说,“这就是我给你介绍的山里妹,刚来的,叫什么?”那副笑脸,用尽吃奶的力气,无一处不细微周到。

“虎妞。”幺妹望着仲老板回答。但见到这么一个人,内心深处对抗的长矛就做出了随时刺出去的准备。当然这并非幺妹有意为之,而是那个长矛自行做出的决定。

“好好,这名字好。”说着,仲老板脸上的笑终于可以定性了,那是明明白白的一层淫笑,如存了上百年的黄猪油。而那不大的眼睛里,则生出了一双可以刨出肉丝的铁钩,直勾勾地望着幺妹。

望着那样的淫笑和那样的眼睛,幺妹瞬间就觉得有一种类似于麻药的东西从心里钻出来,一直麻了周身。抵抗的情绪也正在跃跃欲试。因为不用动用思维,就知道这男人不是个好东西。他是这个扭曲的现实里炼出的最恶毒的一颗丹。不过,生存的利爪抓住了她的意识,所以幺妹并没有返身离去,依旧直直地站在那里。

“仲老板,怎么样?对得起你吧?”阳春又笑着对仲老板说。

“我俩哪跟哪呀。”

“好好陪这位仲老板。”阳春对幺妹说。

“嗯。”

阳春没做声,带上门出去了。

听见门锁咔嚓一声响,幺妹内心的某个发条还是拧紧了,不过那并不是恐惧之类的东西,而是拧紧的警惕。

“坐坐,坐呀。”仲老板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说,脸上依旧是淫荡的笑。

幺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不过她划出了严格的楚河汉界,与他隔了一段距离。那边舞厅里有音乐声传来,不过对于这间隔音效果不错的房间来说,声音并未吵到这里。

坐下后,仲老板没有说话,依旧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望着她,似乎真要从她身上钩出肉丝来。

“你老盯着我干什么呢?”

“嫩,嫩,确实嫩。”

“你说什么?”

“夸你长得漂亮。”

“我只陪你坐会儿,这与长得漂亮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去了。”

“我怎么看你这人不地道?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好,我就喜欢你这种有野劲的。来,我们先喝杯酒。”说完就拿了酒杯倒酒。

“我不会喝酒。”

“我发现你和别的小姐真的不一样。”说着,仲老板就倒了一小口酒递过来,“不喝酒干巴巴的坐着有什么意思。”

幺妹还是极不情愿地接了,但趁仲老板喝酒的空档里,她又轻轻地放到了茶几上。

“唉,你喝呀,怎么放下了?”

“我真的不会喝酒。”

“喝一点,少喝一点,啤酒嘛度数不高。”

幺妹就做出喝的样子,但她喝进去的并非啤酒,而是空气。

“这就对了嘛。来,过来,坐那么远搞什么?”

“我就坐在这里。”

“好,你不坐过来,我坐过去。”说着站起来端了酒杯挨着幺妹坐下,并伸出胳膊要搂幺妹。

看见那只伸来的手,幺妹内心的抵抗不由自主地复活了:“你搂我干什么呀?”

“好,不搂你。”仲老板缩回胳膊,“我们再喝一口。”

幺妹又喝了一口空气。

“哪里的?”

“老哇寨的。”

“这名字好,来来,吃薯片。”仲老板说着,抓了一把薯片往幺妹手里塞。

“不吃。”

“哎呀,看得出来你蛮犟的。这有什么犟头呀,想在这里混就得活泛点。”说过硬塞到幺妹手里。

幺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没想到伸出的那只手,却是伸出的危险。仲老板顺势一把抓过幺妹的手,把她紧紧地搂到怀里,接着就要亲她。

幺妹毫无防备,薯片撒了一地。心里的怒火顿时呼呼燃烧,一股连她自己也无法知道的力量腾地升起,奋力挣脱出来:“你这个人咋恁不要脸?”

“你这个人咋恁不知趣?”被推倒在沙发上的仲老板也彻底怒了,先前的淫笑已不知去向,小眼睛里射出怒火。“告诉你,你今天就是我的。我可是出了五千块钱的。”

原来,这里并非什么歌舞厅,歌舞厅仅是披着的一件外衣,内里却是一个淫窝。幺妹来不及打开思维的门栓,就把刚刚坐直的仲老板一拳打倒,骂了一声流氓,抬腿往外跑。

“妈的你还想跑呀?”

那个早被欲火烤得四周发黄的仲老板,当然不会让煮熟的鸭子飞掉,扑过来就抓住了幺妹。

幺妹只得和他撕打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妈的,和我犟?”气极败坏的仲老板一如魔王,那双眼睛鼓得似乎要破裂,“你在夷城打听打听,老子在夷城红白两道吃得开,和我犟没你好的。”

幺妹顺手抓起啤酒瓶朝仲老板头上砸去。抓瓶、举起、砸下,飞快的动作一气呵成,一如快速划过的闪电。仲老板的脑袋也算诚实可靠,没有发出尖利的声响,啤酒瓶就碎了。接着,先前魔王一样的仲老板像断电的灯泡,慢慢地朝沙发上熄灭下去。

趁着这个机会,幺妹逃脱出来。跑到吧台那儿,看见老板阳春正和客人搭话,早已被愤怒里里外外全部涂得发红的幺妹想也没想,冲上去就给了阳春两个大嘴巴:“婊子,想把我卖了?搞错了人!”

啪的脆响还在余音缭绕时,幺妹漂亮的身影已如一只蝴蝶飘到了街心。

时间那把刀历来都是冷冰冰的,光溜溜的,一如保存在皇宫里的精美瓷器,上面覆盖着历史的灰尘,现实中,也没有一根手指能把那灰尘拭去;不仅如此,它的表面也没有颜色、表情、同情、温度,大体和梦那类东西差不多,我们能感知它的在在,却无法把它揽在怀里据为己有。尽管如此,制作它的材料却非同一般。那材料就叫公平,它就是用公平打制的一把冷冰冰的砍刀,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不偏不倚。所以在那把砍刀下,每个人都呈现出了不同的命运。

幺妹的父母在时间那把砍刀下,当然只能有一种命运,那就是一切均被剁成丝条状,然后被岁月带进风中消散掉。

现在的他们类似于山里那些枯萎了的枯柴,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只不过他们是一根移动的枯柴而已。

水分当然是被庄家婆婆给吸干的。幺妹逃走的第二天,她的儿子田汉山和另外一名民警一起,就赶回了老哇寨。之所以当天没有赶回,是因为他们被一起更为棘手的案子咬住了双腿,脱不开身。赶回来的时候,老哇寨还是原来的样子。乡村拥在宁静的怀抱里,一如婴孩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那样静静地呼吸。喜鹊的心情不错,借了凌晨时光正在一步步登上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眼红的乌鸦也不满呆在深山之中,从山里飞出招摇,穿越村庄的上空,用力地叫上几声,表明它的存在。炊烟则正在不紧不慢的升腾里,讲述生活必须不紧不慢那样的深刻道理。麻雀不用管它,它们只配在地面扑腾。晨光也刚刚醒来,开始摇醒露水。倒是庄家婆婆依旧躺在床上,装出生病的样子,听见人的走动声,就哎哟哎哟地叫上几声。看到这样的母亲,田汉山内心里的那根最为凶狠的杠杆就被撬动了,当即就扑到田棒头家捉拿幺妹。

当然他扑空了。

此时,田棒头和覃珍妮一如受惊的小兔,正小心翼翼地踩在生活的路上,如履薄冰。尽管生活道路还是先前的那些做饭、喂猪、挑水等等细小的事情,但今天的生活已经与旧时的生活不在同一条线上。它们被幺妹的逃跑给生硬地改变了轨迹,铺向了通往未知的凶险的远方。早晨起来,当他们发现幺妹逃跑之后,愤怒顿时汹涌而起,拍打着他们的瓦屋、无辜的乡村和他们的意志。然后,当愤怒的潮头跃过了最高的峰谷的时候,他们只得冷静下来,因为除此没有其他出路可走。人不在了,没有现货交给田汉山,这是最大的事实,愤怒不可能挽救现在的处境。所以冷静下来之后,这对夫妇最终统一了意见,就是一切听从庄家婆婆家的安排,不与他们反抗。他们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抗只会遭来更为严重的惩罚,因为他们就是细细的扁担,拗不过庄婆婆家那根粗大的柱梁;他们就是细细的胳膊,扳不过他们那对粗大的双腿。谁让他们手里没有掌握权力呢?在这个扭曲的现实里,权力就是最有力量的粗大手掌,就是那根粗大的柱梁,就是那对粗大的双腿。

“虎妞呢?”田汉山的脸红得一如用最红的油漆细细地刷过一遍,那里放着凶狠的红光。

“逃跑了。”田棒头小心翼翼地回答,一如从河里不小心爬出的一只虾米。

“逃跑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就不在了。你看,这是绑她的钩绳。”

田汉山自然没有看,“你们说怎么办吧?我妈现在还躺在床上。”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样,田汉山放弃了抓捕幺妹的念头,把村支书田一升找来作为当事人,达成了以下协议:

第一、田棒头必须全部负责庄家婆婆的所有医疗费用。

第二、田棒头必须把庄家婆婆弄到镇上镶口牙。至于是镶一口牙,还是镶损失的两颗门牙,听从医生的安排,医生说镶哪颗就镶哪颗。

第三、田棒头必须负责庄家婆婆生病期间的全部损失。原先达成的口头协议作废,庄家婆婆家里的事不允许田棒头和覃珍妮插手。现按每天一百元的损失计算,直到庄家婆婆的身体恢复,能下地劳动为止。

第四、庄家婆婆保留追诉田思思(虎妞)刑事责任的权利。

达成以上协议,双方在上面签了字、盖了指印后,田汉山一边折叠属于他们的那一份协议一边说:“协议这么签,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要是别个,就不是这么回事。你们说虎妞想跑,跑得了吗?她能往哪儿跑?逃跑的那些犯人,哪一个我们没抓回来?”这么说时,他脸上的诚恳一如暴雨之前铺在天上的那些厚厚的云层,密不透风。

“那是,那是。”田棒头连连点头,脸上露出真诚的微笑。

“你们大人大量,”覃珍妮脸上也同样是嫩绿的微笑,“虎妞还年轻,要是真的弄去坐几天,她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也就这样,他们携带着他们的感激之情,全盘地承担下来,心里的所有山头、田边地角、沟沟坎坎,均没有出现过一丝哪怕影子般的反抗和不快。因为他们思维的箭头所指的方向,与田汉山所说的达成了一致。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筹钱了。对于一年收入只在四五千元上下浮动的田棒头和覃珍妮来说,短时间内如此巨大的开支,显然就是把他们逼进生命的死角,因为那些收入均来自鸡屁股里的蛋、肥猪身上的肉和地里收割回来的粮食,每一分硬币都是一滴可以甩成八瓣的汗水。而那些汗水,仅仅只能满足身体消耗所需。一年劳动下来,几乎没有剩余。身体本身就是一张巨大的嘴,把一年花去的力气和汗水又全部吞进去消耗掉了。他们的生活一如推磨的驴,只能划着自给自足的圈,且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从没有过改变。财富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梦想中的词汇罢了。醒来的时候,那词汇又一如露水,彻底破碎在了记忆的深处。而按照双方签订的协议,他们不需消耗脑细胞,就知道必得在数万元以上。那样的一个开支,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把刺向他们生命的寒剑,即便是要了他们的命,他们也无能为力。所以田棒头和覃珍妮几乎没有动用思维,就想到了他们的两个姑娘,大妞和二妞。

大姑娘叫田容,小名叫大妞,今年三十二岁,嫁在离娘家三十多里地的难留山。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均严格地继承了田棒头,就如印画,毫不走样地把那些细微的线头、阴影、枝叶、道路桥梁、房屋建筑等呈现出来。而且在岁月里也严格按照田棒头的处事风格,进行极为规矩的描摹,为人一如棒头一般的老实。思维里大体没有叫做智慧一类的东西,只有现实世界的投影。所有的线路也均是一条直线,从这头笔直地通向那头,而且沿途连诸如电线杆之类的风景也没有,只有一片白纸一般的空白。话也不多,非得说话的时候就是不耐烦地回应,一如扔去的一颗硬梆梆的石头,有时甚至是吼叫。所以在她那里,找不出温柔那类软性的东西。她和她同样老实的丈夫均没有出去打工,就呆在家里响应当地政府的号召,种植白肋烟。因为难留山的土质与老哇寨的土质不一样,那里的土地一如慈爱的母亲,全是大黄土,里面几乎看不见石籽,肥沃、平整、无私,最适宜种植白肋烟。所以她和她的老实丈夫,那个大她两岁、名叫向中直的人,把希望种植在了肥沃的土地上,指望通过勤劳把发家致富那东西给抱在怀里。也正是因为勤劳,他俩都壮实得一如小牛犊,只是大妞的壮实不是她母亲那种丰乳肥臀般的壮实,而是肌肉发达。她有粗大的胳膊与双腿,还有一双同样粗大的双手;也因为长期的付出和长久的暴晒,太阳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伟大的杰作,除了晒得黑不溜秋之外,还在她脸上刻下了鲜明的印记,一如被刀子划出的新鲜口子。所以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这样一对夫妻的未来也无需费脑筋,一眼就能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土地上拼着他们那副强壮的身体而已,直到那身体的零件出现松动为止,至于会不会把发家致富抱在怀里,均不得而知。他们有一个儿子,也没有再生育第二胎的打算。儿子看上去与他们两口子极为相似,像一只黑不溜秋的泥鳅,活泼、好动、充满生机。收入上,他们自然是超过了田棒头和覃珍妮许多。

二姑娘叫田甜,小名叫二妞,今年二十七岁,嫁在离娘家三十多里地的猴子垴。那里尽管也是山区,但相对老哇寨和难留山而言,则富裕了许多。它的地理位置在交通方便的低山,所以那里的经济状况也无需猜测,只要凭肉眼一看就能明了。依附在交通沿线的房屋,大多为水泥楼房。贴了瓷砖的墙面,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均极要面子,白生生的一片。倘若太阳光一照,则更是显得炫耀而夸张,一如那些俗气的女人遇到芝麻大点事时的叽叽喳喳。二妞随了覃珍妮,脑子里再没有那根棒头一类的东西了。她不是毫不走样地生搬硬套,而是有着否定一般地继承,就如同整理细粮,只挑选颗粒饱满的粮食,而否定了无用的沙泥。她继承了母亲的健康,却否定了丰乳肥臀,有着较好的身体,看上去类似于一支完美无缺的铅笔。尤其是那细腰,一旦扭动起来,犹如一悬浮物体在风中的愉快表演。她继承了母亲的爽直与慷慨,却否定了风风火火。她懂得温柔对于女人的重要,一如心脏对于人体的重要。所以温柔那东西在她那里不仅能随时寻到,而且如汩汩清泉,随时随地都清澈一片。遇到再急的事情,也知道可以通过迂回那根线把目的拴到一起,所以脾气那东西在她那里成了稀罕之物。另外,她还有一件更加值得珍藏的东西,那就是聪明。这点东西在娘家的时候,似乎是被焊在那儿的火山口,或者是隐藏着的一只游鱼;嫁给了一个叫谢春阶的男人之后,火山口就被撬动,开始喷出火焰,也或者是谢春阶给她放置了一片海,那鱼就畅快地游动起来。嫁给谢春阶之后,她就脱去了农民那件外衣,尽管身份还是农民,但她从此不再下地劳动,而是经营自家的一个商店。那个商店就是看不见的火山,或是看不见的海。从此,她的聪明开始为他们家的财富积累添砖加瓦。正是因为如此,舒服的生活没让岁月在她身上下狠手,她看上去,依旧年轻漂亮。不过就其漂亮而言,她显然不及幺妹。幺妹是那种浑然天成的美,一如埋在地里的美玉突见天日,或是一如鲜花的突然盛开;而二妞却带了人工保养和雕刻的印记。然而,那白净的面容、耐看的脸、修长的身材,以及质地不错且时髦的衣服的搭配,她应该划到二等美人中去。她男人谢春阶也脱去了农民的外衣,自己买了一部车跑运输。因而他们家的收入自然是田棒头和覃珍妮家的几倍。

当田棒头和覃珍妮把任务摊派给她们的时候,她们的意外和不情愿也如同风调雨顺年份打下的粮食,堆满了仓库。

“那不行,”大妞的火气弯弯曲曲地燃烧,那张黑不溜秋的脸更加黑暗,“幺妹自己闯的祸,她自己缝口子。”

“就你们老实,”二妞尽管没有发火,但那张脸却明显地空旷,根本就看不见地平线,“你们一开始就不应该和他们签那样的协议,这明显是被人家宰割。”

但没办法,事情已经是生铁,找不到一个可以熔化的锅炉,更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容纳的区域隐藏,她们必须把父母从火海里捞出来。这样,她们就在那种丰收般的不情愿里,往外挤牙膏般,一点点往外挤出钱来交付给他们。这样到最后算帐的时候,幺妹闯下的那点小小的祸总共支出了两万六千多元,其中药费五千;镶牙一万二;庄家婆婆“伤筋动骨”之后,卧床休息三个月的经济损失九千;外加他们无偿地送给庄家婆婆补身体用的鸡肉、鸡蛋、奶粉、猪蹄、羊腿等。

将这件祸事的火焰塌熄,时间也没有等待,几乎连一声脚步声都没有听到,三个月时间就快速地划过,一个新的秋季又自信满满地阔步进入了老哇寨。等待收获的庄稼在秋风里嘀嘀咕咕地叙述,大体是在讨论农民对它们的评价。收割后的田野则彻底安静下来,似乎是走累之后的一次大的休整。山峦得到了一次被重视和夸奖的机会,火红的秋叶毫不吝啬地装扮它们,不过看上去它们也没有沾沾自喜,沉静得一如进入了深刻的思考状态。肥壮的鸟雀更多的时候处于休息阶段,只是偶尔出来继续催膘,并展开歌喉练练嗓子。但田棒头和覃珍妮却被时间给剁成了肉丝,似乎老去了五到十岁的样子,先前的火暴也罢、愤怒也罢,统统丢进时间里碎成了粉末,并被四起的秋风吹到了一个连他们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原先的精神头全部蒸发,并且再也不会形成积雨云将甘露重新降到头上了,它们已经集体叛逃。

不过这时候,沉静下来的田棒头和覃珍妮均想起了幺妹。她就如同从某个石坎下爬上来、一点一点渐次露头的一头灰熊,也一如某颗一毫米一毫米慢慢向上生长的种子。她就逐渐鲜活,牢牢地占据他们的心间,再也不离开了。她在那里如灰熊般咆哮,用尖牙利爪拍着他们的情感之门,也如植物一般茁壮成长,一点点撑满他们情感的天空。对他们来说,把幺妹作为最后一个孩子留在家里,其实赋予了更多的期待,至少做了把他们的养老送终全盘交给她和指望她支撑起田家门面的打算。至于那些汹涌澎湃的火暴,不过是隐藏在情感后面的厚实的爱,是爱的作物,爱的血丝。尽管现在看来,他们的决定无异于在好吃的食物上涂上了过多的毒药,既扔不掉,又无法吞咽,但爱的力量却还在继续生长。幺妹长达三个多月没露面,过去那些愤怒也好,仇恨也好,均一一消失进了时间的深处,时间又把它们带去了更为遥远的国度。现在慢慢攀升的,是他们对幺妹回家的期待。只要她能回家,无论她怎样野性,也无论她闯怎样的祸,均可以在接受的范围内。死一般寂静的家里,只要有幺妹,即便没有声音,哪怕是能看见她的身影也行。

然而,随着时间的脚步匆匆向前,幺妹就是没有出现。出现的,倒是他们夫妇在没有任何商量的情况下,形成了一种一致的惯性,那就是自觉不自觉地朝着回家的路口张望。也就是在这个期间,二妞拿来了幺妹的信。他们在得知了幺妹现在的状况和她的打算后,内心的期待也就彻底破灭。

幺妹去了广州,之后又到了浙江,再后来又到了北京、上海、武汉等城市。又一年的时间,就被她当成卫生纸那样给消费掉了。时间那东西飞快往前走,也从不与幺妹打声招呼。当她知道她迈过了二十岁的门槛,时间的脚步又走过了好几天。更多新的工种,诸如工厂普工、洗车工、保洁员、洗碗工等等,也都被幺妹如扔石头一般扔到了身后。那些被她扔过的工种,或许正牢骚满腹也未可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到底换过多少工种,记忆也懒得去管了。它似乎对幺妹也失去了兴趣,处于罢工状态,一如懒猫睡在她的身体里,懒得睁开眼睛。尽管生存从没有遭遇过饥荒,她那双手满足自身的身体所需绰绰有余,但她那架轰轰向前的战车,依旧没有改变。

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幺妹继续在通往自身的世界里探寻。她从一个个入口进入,沿着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路,向着更深处探寻。并在那儿摇摇这棵树,搬搬那颗石头,然后问自己:我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这么探寻的时候,她沿着那些小路,一步步通往她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一些曾经被遗忘的片断,也爬出记忆的小木屋,然后就在那里开始挖坑,栽种,自顾自地生长。当这些片断长得郁郁葱葱时,幺妹放眼望去,发现它们自身用一条直线给串连了起来。那条直线被这个现实世界遗忘了,她在她孤独的世界里抱着寂寞,与大自然一起玩耍。童年的天空,只有两片色彩,一片是由这棵草那颗树,这朵花那片叶,这只蝴蝶那只蚂蚁,这只蜻蜓那只鸟雀,这只狗那只猫,这朵云那片晚霞等等大自然的景象共同编织成的快乐花环,她戴着这个花环,把她的快乐无拘无束地放飞到蓝天上去,老哇寨的天空顿时就湛蓝一片;另一片则是由她的父母,或是姐姐用一个巴掌,一个耳光,一句怒吼,一声咆哮等等编织成的一个恶毒的项圈,她就戴着那个项圈,哇啦哇啦地大哭,然后把她的悲伤放到天空中,老哇寨的天空顿时就乌云一片。所以在那个小小的童年世界里,有两个触头与她接通了,一个触头是大自然对她的接纳,另一个触头是现实世界对她的否定。

进入少年时期,尽管她也同其他孩子一样,背着书包,流着青鼻涕进入学校,汇入了集体生活。尽管这个时候,快乐的基因也驱动她与那些伙伴儿们一起游戏,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事实,即她早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了。这个独立的个体是大自然一手打造的,与现实世界隔着一道厚厚的屏障,无法贯通。所以,与伙伴儿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破坏欲望就有着强大的力量,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推动她去砸烂这个现实,要么是破坏既有的游戏,要么是与人打架,要么是与老师对抗,要么是骂人,要么是哭泣。就这样,她的野性从那个时候慢慢抬头,之后从一只小小的老鼠长成了一只兔子,又从一只兔子长成了一头牛犊,再从一头牛犊长成了一头野牛,最后又从一头野牛长成了一头野象。慢慢的,野性成了她身上一块怎么也抹不去的胎记,成了老哇寨最高的一座山峰。

最为悲催的,自然就是步入十八岁之后了。这个时候,她成了一架轰轰向前的战车,只知道轰轰向前,不断地与这个现实世界对抗,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经过了无数次这样的探寻,幺妹由小路步出思维的丛林,进入大道,并顺利地驶入对外部世界的探求之中。只是这个时候,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被她花费掉了。其时,她正躺在武汉一处租住的房屋内,四周被黑暗笼罩着,一切均一无所见。外部传来的声音是有的,或许是汽车的引擎声,也或许是金属的撞击声。但这一切,均被幺妹的意识挡在了门外,没有进入思维的空间。她的思维正在快速而高效地运转着,一如一架快速旋转的机器,那里似乎有着类似于金属手臂般的东西,正在梆梆地敲着现实的外壳。在这样的敲击下,那里发出重金属般的回音,响彻在她的心空里。这样,那里很快就有无数个豁口出现了,并且豁口处淌出了无数的耀眼亮光,朗朗地照在她心的房间里,房间顿时敞亮一片。

幺妹突然兴奋起来,因为她也成为了一个思考者,能够驾驭思维系统朝着正确的方向急驰而去。当然她明白,这一切均缘于她被撞得头破血流,也缘于她见过世面,是这样的两根手指合力,帮她揭开的真相。倘若继续呆在老哇寨,她依旧还是一个顽石般的野丫头。

涌起的兴奋,一如喷头,几乎是瞬间的功夫,她意识的小池里就积了满满的清泉,正如山里那些沁人心脾的清泉一般。然而,这种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的思维就又转入了下一个弯道。因为现实的处境强硬地摆在这里,她必须思考她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办。

也没费什么力气,幺妹就找到了方向,那就是用自己的智慧去对抗这个扭曲而残酷的现实。所以她决定不再飘泊了,返回家乡的夷城,从那里去寻找入口,当自己的老板。

第二天,她就返回了夷城。

作为长江和清江共同抱在怀里的幺儿子,夷城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也出息了不少,长漂亮了许多。更多新的高楼拔地而起,在天空下炫耀它们的自信;道路进行了加宽改造,有了一张更加洁净的面容;绿化带也更加用心地为城里人释放绿色的善意;更多的广告牌、霓虹灯也为城市披上了更加漂亮的外套。

从车站出来,幺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寻找一个安放自己身体的场所。她花了几天时间去郊区找到了一处房子。老板姓何,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开始花白的头发和日益憔悴的脸,表明他在生活里尝到了苦头,房子以每月一百元的价格租给了幺妹。房子是旧了一些,烂了一些,黑黑的墙壁和结满的蜘蛛网,垂丧着一张脸,似乎是在表达它被遗忘的愤怒。但房子能住,幺妹接过钥匙,再打整出来,又添置了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和铺盖,房间的心情就为之一变,顺利地接纳了幺妹的入住。

之后,幺妹就去市场上跑,并开动脑筋的按钮,快速地旋转。对比了若干经营门路之后,幺妹便把目光对准了山货土产。因为这些东西正是她成长路上的亲密伙伴,一直伴随着她的成长。所以一见到它们,一种天然亲近感就扑面而来,意识深处的某扇大门随即打开了。一一察看了土豆片、苕泡、椿天、酱豆、竹笋、豆腐干、鲊广椒、板栗、核桃、熏腊肉等产品之后,幺妹决定先从土豆片经营开始。她先去市场上把晒干的生土豆片采购回来,再在她租住的小屋里进行加工,变成炸脆的土豆泡。然后提到市场上,以高出若干倍的价格出售。那些由土豆片摇身一变而变成的土豆泡,确实乖巧、听话,它们似乎长有一双看不见的巧手,把钞票一个劲地往她口袋里装。

尽管辛苦了些,但她那架战车暂时闲置不用了;内心的情绪也一直呆在一个静静的角落里,一如听话的猫睡在平和的太阳下,没有出现过大的波动;愤怒、厌恶、担心之类的负面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头破血流之类的情况更是无从谈起了。

时间也就在这样的平衡中,又过了一年。

一年之后,幺妹有了第一桶金,脑袋里的按钮又被她再次启开。大脑开始高速转动,发出愉快的声响,一如留声机里淌出的优美旋律。一个更大的决心也在那种均匀而又快速的旋转中,被输送到了每一根神经的末梢。神经就异常兴奋起来,犹如喝醉了酒的醉汉那般。思维的手指也随之起舞,敲敲四壁,一个新的决定自然而然地浮上了表面:办公司。

当这个决定渐次浮上表面的时候,另外两个人的形象也随之出现。那两个人就是她的大姐和二姐。她们一出来,就如现实里的真人一样鲜活。各人的性格与能力,也顺利地放到了意识的天平上,一一等量。因为办公司需要得力的助手,大姐的实诚,正好适合在管理工厂上放光芒;二姐的聪明,则适宜放到经营与销售上去显身手。幺妹也知道,尽管她与两个姐姐之间也存在着一条鸿沟,那个沟壑虽然肉眼看不见,却大到无法计算,更别说跨越了,意识里储存的物质也是天壤之别,思维转动的方向更是南辕北辙。但在这个扭曲的现实里,她们与其他人相比,还是近了许多,至少她们没有害人之心吧。所以敲敲现实这个外壳,幺妹发现大姐和二姐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保留的两份信任。

幺妹分别打了大姐和二姐的手机。

还好,她们的手机均没有更换号码。

只是把她们说动费了一些口舌。

大姐在电话里,一如父母的教训口气:“幺妹,你说你还是个人吗?闯下那么大祸,把我们都搭了进去。现在又是三年多没有回过家。你到底想干什么?”

二姐的口气则软许多,但话的分量却还是没有短斤少两:“办什么公司?你没我们这些亲人,我们又哪会有你?你说是这个道理啵?”

但最终,利益的诱惑自有无可言说的巨大能量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无需幺妹多说,它就会无声地把她们说动。这样,大姐和二姐就在预定的时间里来到了夷城。

看了情况,她们的疑惑也茂盛得很,一如山里那些旺盛的野草,信心严重不足。因为在她们内心深处,根本不相信幺妹会办成什么公司,但幺妹一年来的事实又确凿地摆在那儿,无法否定,那可是她们想都不敢想的目标。所以她们的意见,便是试试看。

这样,她们便在进行了简单的分工后,一一去工商部门注册成立了“幺妹土特产食品有限公司”,去银行办理了贷款,买下了倒闭的夷城副食品厂厂房,去武汉一家公司购回了机器设备,并申请了“幺妹牌”专利,经营土特产食品的加工生产,然后就着手进行厂房的改造,印刷包装袋包装盒等等。时间的河流就在这样的忙碌中,轻轻地静静地淌了过去。

只是在这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她们的父母到夷城来了。这之前,幺妹毫不知情,等父母来到了身边,才知道父母来了。显然,这是大姐和二姐共同商量,并实施的结果。

见到父母的那一刹那,原先的抵触与厌恶情绪又在幺妹心里死灰复燃,熊熊燃烧。眼前的父母也不敢相认,因为几年不见,他们那副萎缩的样子,犹如经过了雷击一般,一如烧焦的黑炭。花白的头发、深壑般的皱纹、暗淡无光的眼神、黑得发光的脸、佝偻的背脊,均表明他们经过了时间的严酷拷打。这显然是他们在现实那块磨石上和他们自身那块磨石里,共同磨损的结果。他们那样抱住现实大腿的人,对此却一无所知,除了把能耐对准幺妹之外,也别无他长。因此幺妹内心的疑惑也瞬间增长。所以见到父母的时候,幺妹也没有叫他们一声。倒是父母都笑得如弥勒佛一般,为能见到幺妹而发出了真心的笑容。

父母依旧没有丝毫改变,母亲依旧用教训的口吻说:“不放心你,听大妞和二妞说你们在这里,就专门来看看。”

父亲的口气则还是乱斧劈柴禾:“你是喝风长大的?一跑出去就是三年多,回也不回去一趟。是想把我们逼死呀?”

幺妹也懒得理他们,把照顾他们的任务丢给两个姐姐,她依旧去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第二天,父母就走了。走的时候,父母照例对大姐和二姐嘱咐:“她不是个省心的东西,你们两个当姐姐的给我看好她。”

“嗯,放心吧。”

大姐和二姐应承下来。

然而幺妹依旧没做声,一直目送他们的背影汇入人群之中。这个时候的幺妹,显然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自从战车闲置下来,她就极少动用愤怒与对抗,不过宽容谈不上,对这个扭曲的世界,她永远都不可能宽容。那个永不相容的两极,没有接通的电源。现在的改变,应该说是知道了动用脑子,用智慧解决问题。

送走父母,又忙碌一段时间,公司就正式开业了。第一个月,她们招了五个工人,试运行。第二个月,招了二十个工人。半年后招了五十个工人。八个月后继续攀升,招了一百个工人。一年后,招了二百多个工人。产品的双腿也逐步强劲,从夷城延伸到了周边的宜昌、荆州、武汉、恩施、湖南、重庆、四川等地。利润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一切的一切都顺利得如同流淌的河流,连她们的想象力都自叹不如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