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
抢救亲人的记忆
插画师亦邻长期在广东工作,父母在湖南老家。2017年春节父亲因为心衰,全身浮肿,皮肤透明,被迫入院。
对于父亲的离世,家人早有心理准备。在他弥留之际,亦邻为他画了一幅速写,描绘了他在人间最后的气息。只是还有更多的遗憾留在心间,在父亲健在的时光,没有好好陪伴他,记录过去的那些记忆,她想用画笔得到父亲更多的认可。可惜这些遗憾无法弥补。
2018年夏天,父亲走后的第三个月,母亲被诊断为中重度老年失智症,属于血管型和阿尔茨海默混合型。那会儿亦邻虽然知道这个病很可怕,但她并不了解它,更不了解该如何护理。
亦邻的母亲曾经是非常能干的女人,编织、刺绣、做衣服、修理机器,男人、女人的活都干得好。母亲生病以后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举止端庄、勤劳能干的母亲了,随着病情的逐渐恶化,她将会越来越像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孩子。开始时亦邻很害怕。她看过一些病例,有患者会在家撕扯自己的衣服,直到一丝不挂,他的子女只好雇了两个人,一个帮忙穿衣服,一个帮忙脱衣服。有患者会把所有固体的东西往嘴巴里塞,包括粪便。亦邻的母亲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她会反复做一些行为,晚上睡觉时会不停地起来走动,走一圈再躺下,搞得亦邻的姐姐没办法睡觉。
为了帮母亲对抗衰老和脑退化,亦邻萌生了画过去的故事帮母亲找回记忆的念头。在亦邻看来,“自我价值感的丧失”是导致老年人迅速老去甚至失智的一大主因。她觉得应该主动做点什么,陪伴父母一辈面对衰老,以减缓甚至阻止某些症候发生。
她画了一些过去的家庭故事,通过手机发给姐姐,让姐姐拿给母亲看。“你现在专门画我和你爸爸,画得好,我为你鼓掌。”亦邻的母亲看完画后,笨拙地拍起了手,亦邻第一次因为画画获得母亲的肯定。
把母亲接到身边来后,亦邻经常和她一起聊天,聊母亲童年的梦想、与父亲相识相爱的经过,还有亦邻三姐妹的童年……然后请母亲一起画下这些属于他们家的宝贵的记忆,希望通过这个举措能够唤醒母亲的记忆。亦邻说:“我是画画的,知道画画可以让我们获得快乐,可以让大脑处于愉悦的思考中,从而得到锻炼。和老人一起回忆过去,一方面可以让老人家重温记忆,另一方面可以让后辈更加了解他们,尊敬他们对这个家的贡献,心疼他们经历过的苦难,拥抱他们年轻时的荒唐——原来严厉的、古板的爸爸妈妈还挺可爱的!”
画画太费脑,母亲刚开始做起来有些排斥。亦邻便换了一种方式,让她用剪刀和纸做拼贴,或者画照片,或者写字。渐渐地,母亲打开了自己,在亦邻的引导和带动下,挖土、帮父亲拉车、给老三洗澡……一桩桩年轻的往事慢慢唤醒母亲的记忆,又从母亲的手里画出来,时光仿佛停止流逝,因衰老而来的焦虑、恐惧、无助、愤怒等负面情绪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释放和消解。
先是亦邻和母亲一起画,后来从来不画画的亦邻的姐姐也开始画过去的故事。亦邻将她的画发到网上,获得很多点赞,姐姐从中得到了认同感,她为这个家的付出也被妹妹们看到。一家人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密。
姐姐和母亲的“对画”作品显得很幼稚,母亲的字也写得不够“正常”,但这样的呈现却是有力量的。在医生看来,母亲这种程度的患者还能够基本生活自理,这就是奇迹。
2019年春节,亦邻将母亲、家婆、姐妹约到家里来,策划举行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唐家春晚”。她说:“我家两位老爷子直到离开也没见过面,为了不留遗憾,我们决定让两位老太太见个面,都到我家过年,这也是她们的心愿。”
除夕夜,“唐家春晚”玩起来,独唱、诗朗诵、敲碟子、现代舞、广场舞一一上阵,全家都是演员也是观众,母亲一改往日的一脸漠然,舒展出开心、灵活的表情。
整个春节假期,亦邻每天带着两位老太太画画。亦邻的家婆以前跟她关系比较冷淡,很少交流。与家婆的关系,是在“对画”中走近的。家婆只上过三年学,字都认不全,但画出来的画却像模像样,这说明画画真的是每个人都拥有的能力,无需刻意去学,只要大胆地拿起笔。
亦邻经常和家婆打电话聊天,和她一起回忆往事,并指导她形成画面,家婆渐渐获得了来自广场舞之外的另一种乐趣。现在她们有了共同话题,关系变好了,还会经常擁抱,家婆渐渐待亦邻像女儿一样。
重要的是对话
亦邻每天为母亲画一张过去的故事的画,以“唤醒妈妈记忆”系列为名发到了网上,被朋友推荐给了北京ONE艺术共创计划。她设计了一份名为“记忆·对画”的策划方案,成功入选并开始实践。
亦邻为这个项目建了一个“记忆·对画”打卡群,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和家中长辈聊共同的记忆,画过去的故事。群组里有年轻人、中年人,也有老年人。与亦邻母亲一起生活多年的姐姐清雅也在群里。长时间照料失智病人的焦躁曾是清雅的情绪标签。“入群后,姐姐的变化特别大,打卡交作业的数量名列前茅。而且每次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声音都是愉悦的,面对困难时的态度是乐观积极的,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势。”
这个群不缺故事,有人通过绘画谅解了再婚的父亲,有人把自己的画发给家人,重新联结了和家人的关系。
玉树是活动参与者之一。她曾经画过父母的一张合照,照片里的母亲梳着一头时髦的发型,额头前的头发用发卡别着,露出细细长长的眉毛,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父亲在她的右侧,穿着平整的中山装,带着微笑。那是他们风华正茂的时候。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以前看到它的时候,只觉得母亲很美。动笔去画需要更为细致的观察,看着看着,她突然对照片里的这个女人不熟悉了,“我发现自己从未真正关心过父母是怎样的人”。
再见到父亲时,玉树带上了笔记本,和父亲对坐着,从他的生命起点开始问起。那些她曾经忽略掉的故事细节慢慢显露,构建出她对父母的认知。“在我把印象深刻的记忆画下来,用文字记录下来的过程中,我感觉到生命有了长度,不只有现在和不确定的未来。”
这种感受正是亦邻在父亲生病的日子里曾经想弥补的遗憾。她在群里对上交的绘画作品进行点评,鼓励群里面的成员通过绘画完成两代人的对话,通过绘画一起经历过的记忆,重新找到对彼此的依赖。这样的画不需要任何技巧,只需要真诚。
亦邻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中年人参与进来,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梳理自己的过往,还可以观察亲人的衰老,这样不仅能更加了解自己,还可以为自己未来的衰老做好必要的心理建设,虽然有可能仍然恐惧,但至少可以接纳自己的衰老,接受他人的帮助。她说:“它可以是任何一种表达的形式,文字或者视频,不仅仅是绘画。重要的是与自己的对话,与亲人的对话。”
(编辑 邢多多 104857223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