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人》臆解

2019-11-12 02:49李伟
蒲松龄研究 2019年3期

李伟

摘要:《耳中人》是《聊斋志异》的第二篇小说,其主人公谭晋玄,据考证是真实的淄川人。他既是儒生,又学习道家气功,还用个佛家的姿势,终至走火入魔,发生幻听。其耳中小人之语,或许是其隐秘之潜意识的反映。蒲松龄的创作灵感,或来自宋人笔记“应声虫”的故事。

关键词:耳中人;谭晋玄;能改斋漫录;应声虫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耳中人》是《聊斋志异》的第二篇小说。全文不足二百字,为解说方便,今全文引在这里:

谭晋玄,邑诸生也。笃信导引之术,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一日,方趺坐,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谓是丹将成,窃喜。自是每坐辄闻。因思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一日,又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不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①

《聊斋志异》是一部非常奇妙的小说集,其中许多篇中的人物,我们起初都认为是作者蒲松龄的凭空虚构。近年来随着研究的深入,有不少人物竟然被挖掘出故纸堆,他们的事迹都是有迹可循的,证明都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存在。如《耳中人》中的这位谭晋玄,就是确确实实的一位淄川人,只是年龄比蒲松龄略大而已。

据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李学良博士考证,在《丁耀亢全集》中有一首《送谭晋玄还淄青谭子以修炼客张太仆家》,诗云:“谭子风尘里,潜居有化书。鲁门疑祀乌,濠水乐知鱼。道气洪蒙外,玄言汲冢余。幻形何处解,羽蜕近清虚。万物归无始,吾身患有终。神游方以外,天在道之中。客老苏耽鹤,人归列子风。茫茫沧海上,何处觅壶公。”诗题中所说的“谭晋玄”和诗中所说的“谭子”,就是蒲松龄《聊斋志异·耳中人》中所说的谭晋玄,诗题中所写的“修炼”和诗中所写的气功修炼情景,也正好可以和《耳中人》篇相印证 [1]。

小说的主人公叫谭晋玄,他是淄川县的秀才,读的是“四书五经”,自然应该是儒家的传人。但是他又“笃信导引之术”,并且“寒暑不辍”,这似乎又成了道家的嫡孙,丁耀亢诗中所写也正好可以证明这一点。《庄子·刻意》篇云:“吹嘘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2]227也就是说,谭晋玄不知何故又迷恋上道家的气功而舍弃了儒家的学业,准备向长生不老的养生家彭祖等榜样学习了。请注意,他练习道家气功所采用的姿势却是“趺坐”即“结跏趺坐”,也就是左脚放在右腿上,右脚放在左腿上的盘腿打坐,这又是佛教徒坐禅修行的经典姿势。如此看来,谭晋玄是想将儒、释、道三教打通,集于一身了。

谭晋玄坚持认真练功,过了几个月,还真的有所成就,“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修炼气功到一定火候,能不能听到自己体内的声音,如水流声、花开声等?据气功理论说,这是有可能的。如《人体使用手册》:

按摩这个经络(心包经)的穴位时,在人体胸前肋骨的下方,可以听到流水声的变化。在按摩前先听其声音,按摩穴位时再持续坚挺,就能比较其差异。经络不通时这个部位是没有声音的,按摩一段时间就能听到一些液体流动的声音。[3]117

这可以理解。但是能听到体内有人说话的声音,就似乎有点玄之又玄了。蒲松龄在《药祟书》妇科药方“治孕妇腹内小儿有声”条云:“急令妇人自己将苕帚扫地,即无声。” [4]2358不管这种说法科学与否,妇人的肚内毕竟有小儿,其说话声只是早了点而已。但谭晋玄腹内空空如也,是什么在说话呢?若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这似乎证明谭晋玄听到了自己隐而不显的潜意识的窃窃私语。

“可以见矣”,谭晋玄眼前有什么现形呢?“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夜叉,是佛经中相貌丑恶的鬼怪,在中国诗文中常指凶恶之鬼或比喻丑恶凶狠之人。如唐张鷟《朝野佥载》卷二云:“尝逢饿夜叉,百姓不可活。”老舍《骆驼祥子》十五说:“他知道娶来一位母夜叉,可是这个夜叉会作饭,会收拾屋子,会骂他也会帮助他,教他怎样也不是味儿!”《聊斋志异》中也有一篇《夜叉国》,蒲松龄在此篇的“異史氏曰”中还大发感慨,说:“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谭晋玄看到这个“貌狞恶如夜叉状”的小人,难道是看见了自己的丑恶灵魂?或者是展示他对不能聚精会神操持儒业的内心自责?或者竟是他对床头“母夜叉”的担心与恐惧?

蒲松龄写这篇小说的真实用意已经很难猜测了,但他描写此类“小人”的艺术技巧却实在高明,值得欣赏:它的出动是“习习然”,它的走动是“旋转地上”,它的逃窜是“绕屋而转,如鼠失窟”;特别是“如鼠失窟”这一比喻,顺手拈来而又形象贴切,给人以很强的视觉印象。在《聊斋志异》中,隔着《耳中人》两篇就是《瞳人语》,蒲松龄在其中写长安的书生方栋,从早到晚无事可做,只盘腿坐着捻珠诵经。持续了一年,什么杂念也没有。忽然,听到左边眼睛中,有如小蝇的声音,说:“黑如漆,真难受死了。”右边眼睛中应声说:“可以一同出去游玩一会儿,出出这口闷气。”方栋渐渐觉得两鼻孔中,蠕蠕动弹,很痒,好像有东西从里面爬出来。过了一段时间,又返回来,从鼻孔进到眼眶里……他妻子感到惊异,静静躲在屋里看个究竟,见有小人从方栋的鼻子中出来,个头还赶不上一粒豆子大,转转悠悠地竟到门外去了,越走越远,接着就看不清了。一会儿,两个小人又挎着胳膊回来,飞到方栋的脸上,“如蜂蚁之投穴者”,就钻进鼻孔里了。从“如鼠失窟”到“如蜂蚁之投穴”,蒲松龄对这样的“小人”写一遍不过瘾,要写多遍,以显示自己超强的艺术才华。《聊斋志异》后文还有《小官人》《小髻》《小猎犬》等,都把小人、小物写得绰约可喜,逗人眼目,精彩纷呈。

《红楼梦》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写“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撺出,直扑而来。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贾宝玉在梦境中见到了夜叉,谭晋玄在气功状态下见到了夜叉,这都是曹雪芹和蒲松龄的神来而大有深意之笔,可惜我们后人愚钝,已经不易参研其玄妙了。谭晋玄见到“夜叉”后,“遂得癫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贾宝玉见到“夜叉”后,更加“寻愁觅恨”“似傻如狂”,最后只得诀别儒业遁入空门才算了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兹事体大,不可究也!

以上说得过于郑重,还是说个轻松点的提提神好。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引陈正敏《遁斋闲览》,讲一“应声虫”的故事:

杨缅中年得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有小声效之。数年间,其声寝大。有道士见而惊曰:“此应声虫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读《本草》,遇虫不应者,当取服之。”杨缅如言,读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正敏其后至长汀,遇一丐者,亦有是疾,环而观者甚众。因教之使服雷丸,丐者谢曰:“某贫,无他技,所以求衣食于人者,唯藉此耳。” [5]228

有人把“应声虫”看做是病,有人却借此谋生,真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过,谭晋玄听到耳中先有人说“可以见矣”,他才答应了一声“可以见矣”,这算不算“应声虫”病?蒲松龄是不是从“应声虫”的故事受到启发而创作此篇?我们不是蒲松龄的“应声虫”,这些就不得而知,只好存疑了。

参考文献:

[1]李学良.《聊斋志异》中“耳中人”篇的本事考证[J]. 十堰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1).

[2]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吴清忠.人体使用手册[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

[4]蒲松龄.蒲松龄全集[M].盛伟,编校.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5][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

Abstract: “The Man in the Ear” is the second novel of Strange Tales from a Liaozhai Studio. Tan Jinxuan,the protagonist,is a real Zichuan man according to textual research. He was not only a Confucian scholar,but also learned Taoist Qigong. He also used a Buddhist posture,and eventually went into the devil and heard hallucinations. The words of the little man in his ear may be the reflection of his hidden subconsciousness. Pu Songling's creative inspiration may come from “the echo insects” story of the Song peoples notes.

Key words: “the Man in the Ear”;Tan Jinxuan;record of modifiable studio;echo insect

(責任编辑:陈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