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志晟
三年的光阴如流水般逝去,闲坐在秋日的珞珈山,打开微信,偶然读到一篇散文,写羁旅的愁思催生了 《枫桥夜泊》,也使漂泊的张继名传后世。文章下的评论吸引了我的目光 :若让你选择,你是愿做漂泊一生,留下名作传世的诗人,还是家境殷实,一生幸福,淹没于时代的商贾?
念及幸福,欢乐与痛苦,我总会出许多遐思。窃以为人生于世,不论以何为追求,推之到根源,都是在追求快乐与满足。物质与精神的满足构成了人生的快乐。而快乐的条件虽因人而异,但也有可以言说的共性。世人的快乐,物质上总绕不开衣食住行的满足。在精神上,也离不开自我感情的充盈与价值的实现。快乐产生的机制固然复杂,但仍有规律可循 :衣食住行的条件越是优厚,快乐的取得也愈发容易。情感与自我的价值越是充盈,人生的幸福也就越容易得到填充。
无论是自己的身体还是外物,世人总以获得更高级的事物为快乐,以失去和退化为痛苦。因此,大抵快乐的获得是与对生存境况的追求有关的。在有意识的追求中如此,在无意识的天性中同样如此。就拿日常的生活来说罢,甘美的蔗糖是生存所必需的燃料,反之,酸涩的霉菌会损害健康。甜美的花香缓解神经的疲劳,刺鼻的氯气则是致命的毒药。恋爱的欢乐驱使少男少女在异性前表现自己,去争夺优秀的基因,去繁衍、哺育新的世人。在快乐的驱使下,世人追求着更美满的生存与繁衍,随即又产生新的获得快乐的欲望,进入生存繁衍的无限循环。
生存与繁衍的意志,隐藏在快乐背后,诱使人们趋乐避苦,左右着生命的行为。倘若不信,不妨将目光投向周围的世界。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到步履蹒跚的老人,一切的一切,都融化在无所不包的意志里。世人不遗余力地追寻着自己的幸福,追寻着更舒适的生存与更美满的繁衍。
随手翻开一本爱情小说,轻抚灼热或凄冷的文字,感受书页间涌动的生命的激情,总令我感叹爱情之于意志的美妙绝伦。起伏的情节与华美的语言织就了美丽的外衣,为情所困也好,海誓山盟也罢,倘若一层层剥开,到最后总是繁衍的意志。为了意志的实现,一代代世人重复着同样的举动,奋斗着,挣扎着,为意志的实现而欢乐,或为无法实现而痛苦。世人不遗余力地逃避着痛苦,追寻着幸福,不自知地陷溺在生命的意志里。
趋乐避苦左右着我们的人生,而苦乐本身又是意志的工具,心念至此,总不免感到落寞。果真如此,那么人生的意义,总是大可怀疑的了。生命中纯真、圣洁而值得毕生追求的事物,总绕不开艺术与感情两类。追求艺术的人们推崇艺术的崇高,然而艺术毕竟是力比多(libido)的升华。人们在艺术中宣泄自己满溢的欲望,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中寻找生活完满或破碎的剪影,感慨自身的幸运,或安慰自身的不幸 ;信仰爱情的人们歌颂爱情的神圣,然而爱情毕竟也只是欺骗生殖的美丽的工具。即使是一见钟情的梦一般的欢乐,也与体内荷尔蒙的爆发有着万千的关联。或许曾有种族是没有生殖的意志的,然而由于没有愉悦用作繁衍的奖励,而过早地归于沉寂。
推之到极端,总会忍不住得出结论 :一切皆是意志的形式,唯有意志是一切的本质。一代代世人只是不断地创造着,变换着意志的形式。然而,形式固然不可或缺,却是变换不尽的。穷尽一生去追寻意志的形式,这便是投身艺术的宿命么?
为何要思索这些呢?除了徒增困顿与虚无之外,并没有什么更多的用处。对本质的追问带来些许的愉悦,却也剥夺了欣赏形式的快感。坚信艺术与爱情不过是意志的工具,不再沉醉于形式的圣洁,反似一个旁观的局外人,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看生命意志如何拨弄这个世界。而反躬自省时,也禁不住惭愧,不愿相信自己居然受着意志的控制,不愿相信这些神圣的事物只是意志美丽的外衣。
意志使人类在趋乐避苦中维持存在,却也把人变成了快乐的奴隶。又或许,意志本身是无所谓善恶的,意志的存在只是自然的选择。纵是钟摆也好,是容器也罢,追寻快乐的天性总是无可改变的。依从生命的意志,获取快乐便是了,何必纠结于所谓的根源呢?
放下手机,想收束思绪的脚步,思绪却自顾自地朝前飘去。忍不住去想,倘若生命真的是因为意志而存在的,或许生命便真的是无意义的。活着并不是为了追寻什么而活着,活着本身只是一种极偶然的状态,正如快乐并不是因为追寻到了什么意义,快乐只是意志程式化的奖励。
相信人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追寻固有的意义,但又决不能相信人生确乎没有意义。对意义的追寻,正如那被永远追逐的幻光,虽然缥缈着,时隐时现,但总好过堕入无边的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