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你已习惯了生物钟的颠倒
习惯了固守老式台灯下一片领地
灯光明亮,无限接近真理
你像一个坏脾气的王,孤僻、严苛
墙上的影子是你唯一的侍者
没有一兵一卒,你可以指挥成群结队的汉字
可以用汉字排兵布阵,与黑暗对峙
逼近或包抄,那些隐匿的细节和真相
在母语的边防线上,你一次次用月光丈量
人生对开八版,乡愁灌满中缝
而每一个汉字都在你心里熠熠生辉
你怀揣着它们,就像揣着一片灿烂的星空
一个男人走着走着
突然哭了起来
听不到抽泣声
他只是在无声地流泪
他看上去和我一样
也是个外省男人
他孤单的身影
像一张移动的地图
他落寞的眼神
如两个漂泊的邮箱
他为什么哭呢
是不是和我一样
老家也有个四岁的女儿
是不是也刚刚接完
亲人的一个电话
或许他只是为
越聚越重的暮色哭
为即将到来的漫长的黑夜哭
或许什么也不因为
他就是想大哭一场
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动情的泪水
最后全都汇集到
我的身体里
泡软了我早已
麻木坚硬的心
我跟在他后面走
我拍拍他肩膀关切地
叫了声兄弟
他刚刚点着的烟卷
就很自然地
叼到了我的嘴里
我身体里埋着曾祖父、祖父和大伯父
那些死去的亲人
在我血液里再次复活,喋喋不休地
争论着无常和轮回
我总是插不上话,作为身体的局外人
我倒更像个故人
我的身体是一座孤寂的坟
常有时光的盗墓贼光顾
这贼不贪财,只偷心
它偷过孔子的心,孟子的心
老子的心。只有庄子的没偷成
庄子说“夫哀莫大于心死……”
说着说着,一颗心就开始燃烧
慢慢变成了一堆灰烬
失败者的比喻总是令人愕然和陡生伤悲
中年如溃败之堤
如演到中场就散了的戏
没了演员,没了观众
只剩下一套空空荡荡的戏袍,躯壳般
兀自朝星空甩着水袖
之于山东,游子的身份
都是一样的。为稻粱谋为理想谋
我最好的两个山东兄弟
一个去了遥远的澄迈
一个落户大上海的松江
而我在京城辗转,流浪
这不免让我想起了
那些历史上的大才子们
陆机、陆云和苏东坡……
想起了当年
被拒之郑国城门外的孔子
他那一脸的凄惶和沮丧
之于文人,孤独的命运
都是一样的。在古代
他们频频被贬
被流放,在今天
他们背着一口尘世的井离乡
夜夜听故乡的涛声
一直听到耳鸣眩晕
梦里一次次被月光掐醒
泪凝成霜
而在他们最新的诗句里
一次次地写到雷州半岛的清晨
和松江的黄昏
写到多尔峡谷的走向
和华亭老街的沧桑
我真想由衷地
赞美一下澄迈和松江
这真是两个好地方
不仅给诗人安下了一张书桌
还给了诗人一个灵魂的远方
兄弟们,你们现在
终于是有职称的人了
接下来还要做一个,称职的丈夫
慈爱的父亲和合格的南方市民
就在南方安家吧
天下炊烟飘到哪里都温暖
有空我真想去看看你们
我会每人送一把
清水泥的紫砂壶
那壶里,装着一个省的孤独
己丑年九月九日
我忙于加班,无法登高
只好趁傍晚,爬到鲁谷小区住宅楼的顶上
向兄弟们所在的南方,望了又望
去掉衣服、帽子、丝巾、围脖、乳罩、鞋子
去掉假发套、假牙套和旅行必备的安全套
去掉那虚伪的矫饰的讨好的献媚的表情
去掉那看不见的面具和枷锁
只剩下有限的布条,遮掩着我们
功能日益退化的私处
其它该露的都露出来了
一群胖的瘦的臃肿的松垮的身体
旱鸭子一般滑进泉水的T型台
彼此展示着多余的赘肉重叠的肚皮隆起的
小腹
展示着稀疏的腋毛茂密的胸毛深陷的乳沟
和下坠的乳房
浴场里没有思想者,浴场里只有肉体
一堆被标示为“男人”或“女人”的
会呼吸的肉
在温热的泉水里扑腾、扭动
欲望雾气般,从体内上升
羞耻感一点一点地被唤醒
我们的身体,已经被灵魂用得很旧了
如一件别人穿过的衣服,显得那么陌生
我们在一面大镜子面前
一遍遍地审视自己的身体
像碰见了数年前的父亲和母亲
中年的身体是脆弱的,简直不堪一击
我们最终在一个青春的胴体前,集体溃退
男女有别、各找各柜
依次换上了裤头,系上了乳罩,穿上了衣服
围上了丝巾、围脖,安上了假发套、假牙套
在内兜藏好安全套
最后相当严肃地,正了正头上的帽子
旋转门里,走出
一群编辑、作家、诗人、评论家
女教授、女博士、女记者
彼此颔首,莞尔一笑
很机械很惯性很优雅很矜持很绅士很淑女
从一个汉字开始。不
从组成汉字的一个笔画开始
打开一册江山,倾听遥远的风声
在笔墨中立身,立命,立心
字斟,句酌,捻断数茎须
在词的渡口解轻舟,溯流上
在汉语源头,有结绳记事的后稷
和忙于造字的仓颉
甲骨、钟鼎和简牍之上
最初的字,若游龙之抓痕
留下华夏古老的胎记
沿句子的河流,段落的瀑布,文章的海洋
奔流直下,浩浩荡荡
三千尺的落差是诗仙用诗句丈量的
用汉字垒成广厦不过是老杜的梦想
书中哪有颜如玉,书中哪有黄金屋
唯灵感之鸟投来惊鸿一瞥
唯思想的闪电点燃词语的惊雷
蘸着月光和泪光
把每一个汉字擦净,作为
一个有洁癖的人,一个汉字的
保洁工,我愿用一生的时光做赌注
在词语里画地为牢
做汉字忠实的奴仆
并以灵魂作抵押,割让无数白天黑夜
白纸和黑字,泾渭多分明
名词是灯塔,动词弄扁舟
只有内心装得下三千亩月光
或许才有资格,做那个
被汉语加冕的人
孤独是一座监狱,只适合囚禁更多的孤独
疯人院很多,梵高只有一个
他活着,画只配糊巴黎的鸡窝
换不来面包他就吃颜料
买不起礼物,他割下自己的耳朵
送给他深爱的那个妓女
他没有孩子,世界上所有的向日葵
都是他的孩子
他布道的嗓音忧伤
他叼烟斗的姿势很酷
他用草帽檐上的烛光点亮星空
他把苦难涂抹成暖色调
他让乌鸦守望麦田,他最后杀掉自己
只为祭祀太阳
他不属于巴黎和伦敦,也不属于津德尔特
这个可怜的家伙,他走得那么仓促
来不及带走他的画笔,他的苦难
仓促到,好像从来就不曾活过
此刻,我虚构了一只白鹭
它正从浣花溪升起,在我的凝视里
越飞越高,最终散成一团白雾
我一点也不觉得惆怅,现在从眼前消失的
未必不会在梦里回来,我们总是
过于迷恋现实的那一部分
站在万里桥上远眺,红尘滚滚
车流人流交织成一个绝望之境
从青羊宫到浣花溪,月光斟满
每一个梅花的酒盅
饮悲苦岁月甘之如饴
石狮子也会烂醉如泥
浣花溪水浊兮
曾洗过游方僧人的袈裟
浣花溪水清兮
曾洗过历朝游子的心
我还要虚构一只舴艋舟,穿过历史的云海
去载那些尚未消散的别恨和离愁
我分不清哪一缕风是现在的
哪一缕从大唐吹过来,那些消失了的
也许只是换了另一个形态留下
我要给溪边的事物重新命名
譬如瘦竹形态的杜甫,青梅形态的陆游
木芙蓉形态的薛涛
至于花心的元稹,就让他化身鹅卵石吧
铺满浣花溪旁的每一条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