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学明
一
幺妹的野性就是山里那些高耸的山峰,永远也无法搬除了。至少在老哇寨的土壤里,到处都种上了幺妹的坏话:
“这个野东西,将来毫无用处,还不如一只狗,狗还知道叫哩!”
“怕是连嫁都嫁不出去。谁敢要那样的野家伙呀!”
“你说她们三姐妹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都是一个奶包上掉下来的,为什么她的两个姐姐就那么规矩?”
……
坏话长得郁郁葱葱,种子却只有一颗,那就是幺妹的野。
细细地追究起来,幺妹的野却是众多因素共同孕育而成的。就如同现实里的种子需要阳光、雨露等因素一样,它也是经过了多样因素的同心同德,才培育而成的。
首先一个因素,自然是老哇寨那座大山。老哇寨是藏在鄂西深山里最普通的一个村子,如一张薄薄的纸片贴在山的一面寡坡上,与对面的村庄惺惺相惜。头顶的山峰骨瘦如柴,下面的土地灰头土脸。从山峰的名字上,即可知道它们的哀怨,比如剪刀山、三尖山、火山等等,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无一不露出瘦骨般的峥嵘。而下面的土地则以火渣石居多,那些细小的石籽一如癞皮狗,生怕丢失了性命似的掺和在那些土壤中,使得土地严重营养不良。远远地看去,黄黄的一片,就如同它们集体患了黄疸型肝炎。这样的土地,无论它们的主观多么努力,都只能收获石籽一样多的贫困。老哇寨的老百姓同山里那些普通而又平凡的老百姓一样,有着山一样的韧劲。但在这样的土地里,他们的吃苦耐劳却只能收获到数也数不清的辛苦,以及辛苦之后收获的生活不易,生活不易之后收获的溪水般的善良,还有溪水般的善良之后收获的盛宴般的纯朴民风。因为在这样的土地里劳作,意味着付出更多。农人们在地里劳作,就是与石籽打架。农具与石籽碰撞时发出的叮叮梆梆的尖锐响声,就如世上最恶毒的妇人的集体争吵。溪水也吝啬。尽管从山岩里涌出了几条小溪,而且它们也假模假势地弯出许多弯弯曲曲的河道,然后做出决然的姿势涌下峡谷,汇入峡谷底的大河之中,然而那些山溪却常年干涸。常常的景象,也无非是把一张更加凄苦的脸展露在蓝天白云之下,让蓝天白云看它们的笑话。当然这些也算不了什么,村庄被迎头痛击的,则是这些年里,百十户人家在日月里静静休养生息的动人景象也被打工潮那根大棒敲打之后,彻底消失不见了。青年人大都抛弃村庄,成了候鸟,在老哇寨与城市之间飞来飞去,这让大山更加哀怨。村庄便愈发赌气,一日日衰败下去。多数的房屋没有经住荒凉的欺凌,一栋栋腐朽、倒塌。被抛弃的土地也破罐子破摔,荒成了老林。少许的细细炊烟也变得更加慌张,只轻轻地吐出,就在天空中消失不见,进入了怎么也看不见的孤独之中。倒是那些树们、草们都异常出息,它们似乎伸出了一张张看不见的小手,争抢着讨要阳光雨露,这样它们就能长得郁郁葱葱,把大山打扮得更加绿意盎然。还有动物们,也一刻没有辜负这个绿色家园的赐予,都在争分夺秒地生息繁衍,用一代比一代的兴旺和一代比一代更多的快乐,构筑属于它们的自由王国。所以,这样的大山就自然适宜种植野性了。出生在这种环境里的幺妹,甩开大脚丫子在大山里疯跑,直跑到把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看呆;呆在屋檐下听鸟儿的歌唱,直到把魂儿弄丢;或是歪在草窝里看蚂蚁队伍在一种她怎么也不懂的命令里强行军;或是在鸡飞与狗跳中,把快乐当成礼物送给天空。总之,她把自己融入大山之中,无限制地扯出她的快乐放飞到这样一片天空之下。这样,自由就长成了她身体中的一部分。这份自由就被现实世界称为野性。
另一个因素,自然牵扯着家庭环境的脐带。幺妹是村中田棒头的第三个姑娘,家在村子中部靠近三尖山的位置。房屋是村里最普通的土筑瓦盖房屋,正屋三大间,外加私檐,羞羞答答地包裹在绿树丛中。白墙与灰瓦,一年四季都面无表情,似乎天地都欠了它们八斗米,它们就那么坚硬地竖立在天地间。活泼的倒是四周的那些树木。屋后有一园竹,四季常青,似乎时时都在表明,它们有健康的身体和良好的心情。四周的桃树、李树、板栗树、核桃树等果木树,以及椿树、泡桐、栗树等杂木,也全都听候季节的命令喜怒哀乐着,同时也甘愿成为幺妹最要好的伙伴。田棒头五十开外年纪,一如他的外号,长得壮实,脸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看上去确如一根常年使用的棒头,结实、坚韧,而又廉价。他也一如棒头一样实诚,即便用最精密的探测仪探进他思维的内部,也只能发现他的思维不过就是一根直直的棒头而已,不像其他聪明人那样有着蜘蛛般的网络和发达的触须,意识也不活跃,多数时间处于空白地带。他最擅长的事情,是不吝啬自己的力气,不计较洒下的汗水能换回多少零钱,花完了力气,倒头就能呼呼大睡。这些性格也自然带进待人接物之中,所以他的诚实能兑换来大把的信任。他的老婆叫覃珍妮,也是五十多岁。尽管名字秀气,人却长得粗鲁,营盘大脸,丰乳肥臀。那双在生活里捣腾得粗糙而又粗大的手掌上,没有沾上多大的温柔,却长满了风风火火,扶了庄稼又扶油瓶,忙了屋里又顾外头。那风风火火更是长进了性格的深处,驻扎进了意识的深井。火爆的脾气常常一如烈烈雄焰,燃烧在那几间破屋里和乡村的上空。不过她最大的特长却是为人爽直,又慷慨。对乡邻可以掏心掏肺,甚至割下心肝也在所不惜。也因为这个原因,她也兑换了大把大把的信任。她一共生育了三胎,前两胎是个姑娘。按照少数民族的生育政策,两胎均间隔了五岁,所以是计划内生育。但她和男人田棒头的思维深处,依旧有个传统的观念。见前两胎均是姑娘,便决计冒险也得生个“带把儿”的小子传承香火。这样就生育了第三胎。没成想第三胎依旧是个姑娘,这第三个姑娘,就是幺妹。也就这样,幺妹就落下了无人照管的命运。他们就把幺妹放养了,从此不再管她,顶多也只是让她每日吃饱,到了冬天不至于让她受冻。至于她长成怎样的物件,均没有进入他们的意识边缘。至于责任,也仅仅让她读到初中毕业,完成应该承担的九年义务教育就彻底卸下。其余的一概不管,随她而去。
也就是在这些因素的作用之下,幺妹就成了现在的幺妹,一个野性十足的山里野丫头,如一只野老虎,奔跑在山山岭岭之上,闯下无数祸,犯下无数事,让人们铺张地把她的坏话种到意识的广袤地带。
二
幺妹的真名当然不叫幺妹,她的真名叫田思思,小名虎妞,而且虎妞是人们后来给强加上去的,就如同强加在她性格上的铁钉,或是标签。幺妹则是她的姐妹和同辈人的称呼。因为叫惯了,再加上幺妹这个名字背后背负着疼爱与柔情,又顺口,就叫了下来,反倒是真名没人叫了。
照理说,幺妹生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至少那两个姐姐可以在她成长的路上做一个良好的牵引者,或是一个疼爱的温柔抚摸者。然而现实并非如此。因为那两个姐姐与她的年纪间隔过大,再加上在她成长的最关键年份,两个姐姐又常年在外地上学,远离了她。每次聚首,幺妹的兴奋劲也厚实而亮丽。但一开口,发现她们之间的思维,并没有对接的线路,那里既没有可以接连的线头,也缺少一个可以容纳的装置。这样说不了三句话,幺妹就如一只振翅的鸟,依旧飞到山野里去,与同龄的玩伴儿们疯玩。或是学着鸟儿歌唱,看喜鹊翘着尾巴报喜,听啄木鸟梆梆梆地掘树;或是捡了石籽将近处的麻雀赶跑,破坏掉它们对食物的依恋;或是采了野花戴在头顶;或是爬到树上掏下鸟巢,然后在这种疯狂里,洞开她那没了门牙的嘴,使劲地乐。
其实无论是幺妹本人,还是老哇寨的所有乡亲,并不知道幺妹得到了一位好老师。那个老师就是大自然。她在大自然无声地点拨下,让自己的内心世界与自然世界进行着无缝对接,让自己进入了自由的世界和快乐的疆域。所以,这样成长起来的幺妹,其实就是一棵树,或者也可以说是一座山。所不同的,只不过她是一棵移动的树,一座移动的山罢了。
这样成长起来的幺妹,没人能知道她其实是握住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就如鲜花握住了美的手指,而呈现出美丽一样;艺术抱住了真谛,而闪现出真理的光芒一样。她是把那个真实的世界紧紧地握在了手里,融进了身体,装进了意识与思维的深处了。
毫无疑问,这样的一个真实世界与现实的人间世界自然不对接。因为现实的人间世界是一个被扭曲了的世界。扭曲它们的,是人性中的贪婪,人间的那些规矩与束缚。它们就是一双双看不见的粗大的手,把现实世界生硬地扭成了一个大麻花。人们就在那个大麻花般的世界里折腾、煎熬、痛苦,且浑然不觉。所以对于出现了幺妹这么一个人,他们也从来不经过思想的过滤,而把她归到无家教一类去,只认可了她的野。
幺妹自己呢,对于她自身也是一无所知。她一如一条乌墨蛇,照样在郁郁葱葱的坏话里轰隆隆向前,所到之处都腾起恐惧与惊慌。她自己则在这些浓雾般的恐惧和惊慌里,获得潮水般的快乐,并由此与现实世界对抗,对抗的对象自然是自己的父母和老哇寨看不惯她的百姓。至于对抗下来会获得怎样的结果,是被现实世界折断,还是被人间熔炉融化,她也从来不拨动思维的琴弦去思考。
不过,不管她是否动用思维,那种坚硬的碰撞与巨大的撕裂,是迟早要来的。
幺妹十八岁那年,那种坚硬的碰撞、巨大的撕裂和全方位的捶打就开始了。事情的起因也很小,就是幺妹偷了庄家婆婆的杏子。
事情发生在这天早晨。这天,太阳同往常一样,从对面的咬草岭上升上来,将它那张通红的脸笑咪咪地搁在那儿。鸟儿们听到了食物的召唤和爱情的号角,正在林间各自展开歌喉,纵情歌唱。时间正值六月,季节正是心情良好的时期,山青得似乎要奔到天上去。幺妹起床后,因无事可干,就无所事事地坐在大门口,望着前面的山峰。当然,那些山峰一座也没有进入她的脑海。只是山峰们正在饶有兴趣地等待着她的表演,看她又闯出怎样的祸来。
幺妹穿一件极为普通的衬衣,说白不白、说灰不灰的那种,下穿一条浅灰色的薄裤子,脚上是一双普通的塑料凉鞋。但这些普通的衣物却怎么也掩盖不了她的活力与美丽,现在的她已经出脱得一如一颗晶莹的珍珠,活脱脱地展现在老哇寨的青山绿水里。那略显黝黑的肌肤、汩汩涌动的青春,时时都在阐释着健康的含义。那明亮的眼睛、圆圆的脸庞、饱满的胸脯、不胖不瘦的体型,不高不矮的身材,也都让漂亮那个词汇充满了自信。这些年里,幺妹也应该像山里那些年轻人那样,做一只候鸟,辗转各个城市打工来着。但因为幺妹的野,也无人带她,她最多也只是一个人跑到镇上去馆子里打过几天工。也是因为她与现实没有接头,无法对接,便赌气地回了家。
此时,她的母亲正弓起背扫稻场,一如一只弯曲的虾米,对幺妹的存在也是视而不见,只有那肥胖的臀部随着她的用力,一翘一翘,似乎是还在讨要儿子。当然,那憋在胸口的火气也一如沉默的火山,随时都可能喷向幺妹。因为幺妹的长大成人,又因为幺妹的一无是处,她的火气是越来越旺了。幺妹对她的恨也是心中的厚墙,并在岁月里不停地加宽加高。稻场为土稻场,常常被雨水敲打,露出一层顽皮的小石籽。那些被清扫过的地方,露出一张洁净的脸面;没有清扫的地方铺满了顽劣的石籽,类似于一张麻脸。腾起的灰尘似乎也看不惯坐在门口的幺妹,快速地飘过母亲的头顶,消散了。父亲则不知去了哪儿,空气里也没有他的消息。
而此时的幺妹,自然也将母亲丢失在意识之外,视而不见。她的意识依旧奔跑在属于她的自由天空之中,脑海里正在策马快奔,搜索怎样找到属于她的更大快乐:到哪里去玩呢?屋里闷死了。
她把眼光从山峰那儿移回,望了一眼母亲,思维也奔跑得更快了。这样奔跑下来,她就发现脑子里某个前方突然有亮光一闪。一树已经成熟的杏子在她的意识天空下勃然鲜活了起来。那种鲜活,一如从水里捞起一尾鲜鱼一样,水淋淋的鲜艳。那树成熟的杏子就是庄家婆婆的。几天前,她碰巧从那儿路过,就发现那树杏子已经成熟了。密密麻麻的杏子如同悬挂的诱惑,红昂昂地悬挂在青枝绿叶之间,也把她的欲望给撩拔得红昂昂的。但因为当时考虑到庄家婆婆是个惹不起的角色,又加上独身一人,就没有下手。现在,当那树杏子鲜活起来的时候,一个人物的形象也随即出现在脑海。那个人物,就是村里的双成。她打算把双成拖上,一起去偷庄家婆婆的杏子。所以,当这些形象和决定一起来到脑海时,她完全把庄家婆婆的恶毒放到了意识之外,忽略了。
庄家婆婆六十开外的年纪,身体还硬朗,是老哇寨有名的毒婆子。庄家婆婆的恶毒同幺妹的野性一样,同属于老哇寨两面不同的旗帜。所不同的,只是幺妹的野是大自然的杰作,而庄家婆婆的毒则是现实那个熔炉炼成的毒丸,且又同现实中的毒药有着本质的区别。它能毒死人的人格与尊严,让所有的人都远离她。当然,她的毒也是慢慢炼成的,就如毒丸需要一个炼就的过程一样,她在岁月里一点点收集那些毒,在利益中一点点挤出那些毒,然后在一个特定的动力的驱使下,那丸就炼成了。那个特定的动力,就是她把她儿子养大成人,儿子又在镇上的派出所里当了警察之后,她的那颗毒丸就终于大功告成。她可以为鸡窝里少了一枚蛋,地里多出一个陌生的脚印,山上缺了一片茅草和一根柴禾,瓜秧上蔫了一朵花,辣椒、茄子、黄瓜少了一个,而站在稻场里骂上几天。那些恶毒的话语从她那苍老的嘴巴里射出,一如鞭炮响彻在乡村的上空,就连那些鸟们也都因为那些恶毒的语言而选择了逃离。这样的一个恶婆子哪里惹得起呢。
幺妹现在却决计要惹她了:对,偷庄家婆婆的杏子去。
念头一发芽,意识的手指没有按下任何指令的按钮,幺妹就已经如一支箭一样射了出去。
“妈,我出去一下呀。”这句话,也是她的身子快要冲下稻场之后,从空气中甩过来的。
然而,双成却没有幺妹那样的胆量:“偷庄家婆婆的杏子?”他的双眼瞬间就瞪得如葡萄一样圆,那里的惊讶则比葡萄还要乌黑。他就那么望着脸上挂着鲜艳欲滴的兴奋表情的幺妹:“你讨死呀?”
双成是与幺妹年纪一样大的小伙子,十八岁,初中毕业后无事可干,一直闲在家里。还没有发育完全的身体似乎还是个玩笑,单薄、瘦弱、摇摇欲坠。因为他是独子,就一直被父母呵护在翅膀之下,没让他出去打工。所以,与幺妹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一如碾房里的牛一样循规蹈矩,只在划定的圆圈里打着转转。也正是这样一个人,再加上与幺妹年龄相仿,就自然成了幺妹欺负的对象。她因为在他身上能轻易地施暴而获得快乐,就异常地喜欢他,一如光与影,形影不离。胆小而疲弱的双成自然也就只剩下任其摆布的命运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旁的人见他俩青梅竹马,就有人给幺妹做媒,要她嫁给她。但幺妹听了,却被那些话给成群地掏出放肆的笑声。因为在幺妹的内心深处,只置有一片快乐的蓝天,并没有播种爱情的种子。如果说静下来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于影子一般的冥想,或是睡梦里有过雾一般的梦想的话,那冥想与梦想的尽头则属于不可名状的远方。她那朵鲜花,不会插在这里的牛粪上。
“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
幺妹的野性就忽地冒出,上前反剪了双成的手:“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样,就把他绑架到了庄家婆婆屋后。
到了树下一看,果真如幺妹所说,那些杏子确实红得好看。一个个红红的杏子挂在那里,似乎正对他摇着小手,挤眉弄眼。杏树就长在庄家婆婆屋后的坎沿上,坎下正好是庄家婆婆的私檐屋。一沟一沟的青瓦,似乎是睁着一双双醒着的眼睛,望着上面的杏树。坎上的平地里种了苞谷,苞谷正在使劲地疯长。那些绿得似乎要燃烧的苞谷叶,也似乎是握满了数也数不清的警惕,正忠实地守护着杏树。杏树有脸盆粗细,枝叶繁茂地杵在那里,一如一位母亲。有两只画眉鸟的欲望大概是被杏子给勾出了,正在树枝间跳跃,打着它们的主意。更高的天空上,也有几只不识的鸟在试探着。但见了幺妹和双成,画眉就倏地振翅飞去,只留下一声惊叹。土蜂和苍蝇则似乎找到了乐园,在地上落的烂杏子上疯狂地争抢。嗡嗡的声音把它们的急躁细细密密地挤进阳光之中,到处都是。但幺妹和双成的双脚却把它们的乐园给打破了,它们腾地飞去。苍蝇立刻就做了消散状,伏在树杆、枝条和叶片上,把它们对幺妹和双成的恨一点点挤到眼睛上,那对突出的眼睛似乎快要挤爆了。土蜂则是愣头青,依旧不甘心地在杏子上面飞着,嗡嗡的声音变成了怒吼与咆哮。
不过这一切,均没有进入幺妹和双成的意识。他俩为谁上树发生了争执,幺妹要双成上,双成要幺妹上,一直僵持不下。幺妹那张好看而又饱满的脸,已经被愤怒给撸得通红了。但上树的事情也不能靠野性解决,幺妹就只得上了。她一如一只健壮的松鼠,嗖嗖就上了树。那敏捷与速度连天上的白云都看得呆了,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一上树,幺妹就被随即而起的迫不及待所俘虏,原先还残存的一点点微风般的害怕也彻底消失。她来不及将杏子一个人摘了扔给下面的双成,而是拿起一棵树枝,就疯狂地摇起来。
刹那间,树枝在力的作用下性急了,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熟透的杏子一个个欢欢喜喜,带了兴奋与快乐的表情,快速地朝地上坠去,一副生怕掉了队的模样,多得一如下雹子。落地时,还发出极为愉悦的轻跳声。那么顽皮地跳上几下,又打上几个滚,才安安静静地躺下,等待着。此时,太阳正用它炫耀的光芒俯瞰大地,似乎是对幺妹的行为表示默许。远处树林中鸟儿的歌喉也起了波声,一波一波地传来,也似乎是给幺妹加油。
“双成,你快点捡呀。”幺妹一边猛力摇,一边催促双成。
但地上的双成却成了木杆,插在那里,既没有回话,也没有行动。他的心则成了钟摆,正在两极之间摆来摆去。因为他知道,他们的行为正在快速地通往一条异常危险的道路上。一旦被庄家婆婆抓住,他们就会被她给毒翻。所以站在那里的他,内心的胆怯早已涌出无数个口子,正在那里翻着黄水,把意识一点点堵满。但杏子的诱惑又在心空的边缘发出亮光,尽管光亮极其微弱,但也有着鼓励的力量。所以他就在这两极犹豫不决。
“哪个偷我的杏子?”就在这时,下面屋里传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喊。仿佛斧劈柴禾,带着空旷的锋利,传得很远很远。
嗖的一声,双成就如一颗扔进苞谷林中的石籽,钻进苞谷林中消失不见了,只留下苞谷叶片在那里摇出厚厚的无奈。
树上的幺妹一见,急傻了眼:“双成你个王八蛋。”她如一条乌墨蛇,快速地下树,惊慌的情绪也瞬间栽满了心田。一下树,就赶紧蹲下,快速地捡了杏子往衣兜里装。
“好呀,又是虎妞。”还没装几个,庄家婆婆一如一只猛虎,从苞谷林里钻了过来,脸上的愤怒杀气腾腾,手里拿了一根茶杯粗细的栗树棒。“你个无家教的野家伙!又是你偷我的东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完,那木棒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庄婆婆,我就捡几个尝尝新。”幺妹一边跳着躲过木棒,一边嘿嘿笑着解释。
但庄家婆婆的愤怒已经通红了。那双昏花的老眼里,喷出红色的火焰;那张被阳光晒黑的脸,漆黑如墨,翻滚着乌黑的愤怒;多皱的嘴唇也气得一如皮球,嘣嘣直跳。“你这个野家伙,到底是你爹教的,还是你妈教的?偷了一次又一次呀?”
挥在空中的木棒彻底疯了,噼哩啪啦地打下来,那些苞谷叶片经不住这么狂打,不少的叶片已经骨折,有的甚至整株倒了下去。幺妹自然也没有躲过,被重重地挨了两棒。只是她的意识被焦虑与急躁绑架了,没有被捕捉并放到神经之中。当另一棒再打来时,幺妹见躲闪不及,就一把抓住木棒。
“我就捡几个嘛。”她一边这么解释,一边更紧地抓住木棒。那张好看的脸则早在躲避中被内心升起的火气给烤得鲜红如血,似乎只要有针大个眼,就能汩汩喷射。
“你个有娘养无娘教的家伙……”庄家婆婆试图夺回木棒,怒火也早把她的恶毒烹饪成熟。
幺妹更加用力地抓紧木棒,一边继续解释,一边继续用力。自然,庄家婆婆不是幺妹的对手。幺妹几乎没用什么力,庄家婆婆就一个狗啃屎倒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下,幺妹知道闯大祸了,便赶紧撒开脚丫子往苞谷林子里钻,那些被她带动的苞谷叶,疯狂地摆出了一层层的惊讶。
三
幺妹闯下如此大祸,她的逃跑当然无济于事,那几乎连表演都算不上,甚至连屁都不是。
庄家婆婆倒地之后,声音一下子就哑了。剧烈的疼痛让她暂时闭了嘴,倒在地上的她被疼痛淹没。渐渐地,她就发现那些疼痛排着长长的队伍。其中最疼痛的是嘴,它们一如黑帮中的老大,占据神经最显著的位置,其次是额头、胳膊、双腿和腰。先前的愤怒慢慢地熄火,让出空白让她先安慰疼痛。她身后的乡村也因为她的闭嘴,而回复到原初的静谥样子,一如婴儿躺在母亲的怀抱。
等她慢慢地坐起来,她发现有血流了下来。吐了一口,也是吐出的血团,而且她很快就发现,血团里有两颗门牙。这一下,先前的愤怒又再次燃烧,她就又骂了一句脏话。但一动嘴,发现嘴不仅不再关风,而且疼痛也是动枪动刀般地痛。用手去摸摸嘴,疼得更加厉害。门牙掉了,嘴唇、额头,还有膝盖也均磕破了。这时的怒火就更加旺盛,她便站起来朝幺妹家走去。
此时,幺妹的母亲扫完稻场之后,正把衣物、小菜和粮食搬到稻场里晾晒。那忙碌的身影,也像一个季节,匆匆忙忙。她父亲田棒头打早回来之后,正坐在堂屋里喝茶,等着汗水慢慢歇干。身体里跑出的悠闲同他的身体一起,都坐在那儿。就在这时,庄家婆婆上门了。
庄家婆婆怒火万丈。但那怒火升腾的出口不再是嘴,而是她的表情,主要集中在眼睛那儿,直直的,就像两根钢管。怒火就从那儿喷射出来,升到万丈高空。屋外的阳光在她的怒火里,一动不动地静在那里,似乎吓傻了,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听明白了庄家婆婆的意思,幺妹母亲的季节消失了,父亲的休闲破裂了,赶紧一面给庄家婆婆赔情,一边大骂幺妹。语言里的决心,是要把幺妹给解决掉算了。然后他们就给她洗净血迹,便扶着她去卫生室请医生处理。
处理过,疼痛减轻了,庄家婆婆就用她那不关风的嘴说:“这样不行呢。你们得把我弄到镇上镶口牙。”
“应该的,应该的。”幺妹的父母压住心头的怒火,满口答应。
“我这样子也做不得事了。你们既要服侍我,也不能误我的事。”
“好,好。”
“我有三头猪,五只羊,一头牛,八只鸡,一只猫,一条狗,你们不能饿它们。地里的事就是翻苕藤子。”
“好,好。”
“还有,”庄家婆婆把她的痛苦在脸上扭成缆绳一样的形状。“你们的那个虎妞,反正我也不说她了。她这是犯法,我得让我的儿子晓得。至于派出所怎么处理,那是派出所的事。”
“您们怎么处理怎么好,”幺妹的父母说,“我们现在恨不得一下子砸死她。”
这么回答时,尽管他们的语气一如面团一样柔软,但他们心里的痛苦全都成了尖牙利齿,把他们仅剩的那点意志与人格都嚼碎了,碎得一如细丝,堵在意识的门口,让意识几乎不能呼吸。因为镶一口牙得几千块,甚至上万。即便通过说好话,只补上那两颗门牙,也得两三千左右吧。放下这个不说,幺妹闯下的这个祸,就是让他们成为庄家婆婆手中的一条软虫的引子,她会把他们捏得红肿、伤筋断骨,甚至气绝身亡。今后有个头痛脑热的,都会成为榨取他们的借口。所以,那两张被生活的双手和命运的乖张揉得粗糙不堪的脸,根本就看不到一点血丝,只剩下死亡一样的惨白了。
但此时的庄家婆婆却稳稳地坐在了得意的宝座上。这个堪称老哇寨第一霸的老婆子,终于在损失了几个杏子,付出了两颗门牙之后,获得了更大的利益。其中收获最大的,则是她的那点虚荣得如发面包子一样浮肿的尊严。
她现在就坐在卫生室的长凳上,穿一件宽大的短衫,那是她的儿子从镇上买回来,让她专门膨胀虚荣用的。身后的药柜、药瓶、医生没有洗而挂在架子上的衣裳、从楼板上悬下来的电线,都木呆呆地望着他们。坐在诊断桌后面的医生也是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两只失去了方向感的眼睛,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从屋外射进来的光线也是连短裤都没穿一条,赤裸裸的。回归到静谥的乡村里,依旧只能听见知了们被追杀一样的叫声和远处火斑鸠传来的急躁。
而此时的幺妹却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之中。现在的她就躺在一条干沟下的阴影里,身下枕着一块光滑的石板,头顶是一棵樱桃树、构叶树和柳树共同遮出的绿荫。碗口粗的樱桃树用它们繁星一样的叶片,手指粗的构叶树用它们细弱的身子和巴掌大的枝叶,脸盆粗的柳树用它们粗大的身躯和剪刀般的叶儿,一起讨好似地护着她。从枝头间泄下来的阳光碎片,全都是一副灿烂的表情,在她隆起的胸脯、近处的岩板、沙石上照耀着、微笑着。几只知了在她身边的树林里谈情说爱,叽叽喳喳的异常热闹,就好像要把它们的爱恋表达到天上去似的。远处的火斑鸠传来的叫声,似乎是送来的秋波,一声一声地赶走她的燥热。而幺妹丰满的身子摆在那儿,恰如一件绝佳的艺术品,让天地都呆了。天上淡淡的几抹白云呆在那儿,似乎是想看个仔细。而此时的幺妹,脑海深处的所有路标全都通往她的兴奋处,因为她终于从老虎嘴上拔下一根毛了。这是她反抗这么多年来,做得最为轰动的一件事情。庄家婆婆仗着她儿子的势,在老哇寨无法无天,把所有人全都看成一片随风摇摆的狗尾草,那样恶毒,那样得理不饶人。今天,她终于把她从自己摆的神坛上拉了下来,并搞掉了她两颗恶臭的门牙。
幺妹知道庄家婆婆磕掉了门牙,是在她找了双成之后。
当时把庄家婆婆拉得狗啃屎之后,幺妹一口气就跑出了半里地。当她的意识里明白无误地捕捉到没有危险之后,便在身旁的草窝里趴下,一边喘息,一边看怀里的杏子,因为她所有的思维线头全都系在那杏子上。费了那么大力气,不搞到几个杏子,对不起先前的勇气与信心。
可是一看衣兜,那衣兜却给了她一个冷脸。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先前鼓起的所有的气顿时就泄得精光。“哎呀,背失!”
但随之,思维就迅速转弯,全都饿狼一般扑到了双成身上。因为此次的失败,是双成临阵逃脱造成的。所以意识还没有发出指令,幺妹就忽地站起来,甩开脚丫子朝双成家跑去。
跑到双成家,却发现他的门锁上了。冷冷的木板门在阳光的直射下,更显得灰白与无情。寂静塞满每一处,连狗都没叫一声。幺妹就只好往家里走。当她走到离家还有段距离的时候,就看见庄家婆婆正在她家里与她父母交涉,接着就又看见父母把她扶到了卫生室。幺妹内心里巨大的、又无以言说的兴奋就是从这个时候升起的。它们类似于山里的清泉,从心的各处快速地涌出,一如百川归大海,全都汇集到她的心海里。这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既让她沉醉,又让她飘飘欲仙。所以,她便没有进屋,又转身朝山里走,然后就走到这条干沟里,倒在一块光石板上慢慢等待时间的移动,指望是等到现实世界里的那些升起来的火焰慢慢地熄灭之后再回家。因为闯了如此大的祸,她知道她的父母不会轻易地放过她。
躺在那里,幺妹一任兴奋在内心里汇集、成长、涌动。思维与意识均处于悠闲状态,一如吃饱了的羊在山坡上玩耍一样。至于现实会张着怎样的大口,思维也好,意识也罢,均望都没望一眼。它们只运行在属于自己的轨迹上,共同培育幺妹的兴奋。时间也在幺妹这样的心态里贪玩起来,慢慢地移动着方步。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幺妹透过枝叶的缝隙,看见远处一根苦楝子树上缠着一堆八月奓。那八月奓密密麻麻的,也如庄家婆婆那树成熟的杏子一样,悬着无尽的诱惑。幺妹便忽地一下爬起来,朝那苦楝子树爬去。
可是近了,才知道八月奓还远未成熟。它们还在贪婪地吸收阳光,使劲地疯长。但它们的出现,却给幺妹指了一条光明坦途。幺妹便开始在山里寻找起野果来。大山就是一个辛勤的农夫,它们出息地向上生长,按照不同季节的分配,把野果一件一件地贡献出来。此时,五月黄、刺泡子、地泡子、猫屎筒子等野果已经成熟。幺妹便攀沿树枝,一点点向它们靠近,然后采了野果吃。
就这样,幺妹就与大山融为一体,不再动用思维的哪怕一片瓦,也不再移动意识的哪怕一根针,就那么寻找着,快乐着。累了,就躺在一个阴凉里继续歇息;渴了,就找到有清泉的地方,直到喝得骨头缝里都凉了才罢休。
这样玩到太阳也累了,放弃它的炫耀,开始向西山沉去时,幺妹才从山里出来,向村庄走去。因为她知道此刻的父母,大概经过了怒火的烈焰之后,开始冷却了。至少她不会再受皮肉之苦了吧。
但幺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朝双成家走去。因为今天的账,她还没与双成清算。
双成正在挑水,摇摇晃晃地从那边过来了。身旁的苞谷林见了,也似乎在替他担心。阴沉后的村庄陷在寂静里,一副只凭摆布的模样。房屋上吐出的炊烟,更是增加了寂静的厚度。鸟儿们正在呼喊走散的同伴和孩子。
幺妹一见,心中的火气就呼地烧起来:“双成,你这个东西咋恁无用?”
“你还在这里晃呀?”双成一见幺妹,吓得脸都乌了,“搞出大拐了。”
“搞出什么拐了?”
“你把庄家婆婆的当门牙弄掉了。”
“我知道。”
“知道还在这里?”
“那有什么了不起?”
“你就等着他们收拾你吧。”说完,双成就挑着水晃悠悠地进了屋。
幺妹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刮了一眼,便转身朝家里走去。
走到屋前的岩包前,幺妹朝屋里看了一眼,发现大门开着。但那里只有空洞,没见着父母的影子。稻场里的几只鸡还在贪玩,不愿意进窝。灰墙与青瓦也似乎看不惯她,对她黑着一张脸。
就在这时,母亲从门里出来了,见了幺妹,也没有做声,只是用一双恶毒的眼睛狠狠地刮了一眼。但这一眼,幺妹瞬间就捕捉到了那背后成吨的愤怒,知道现在回家还是逃不过毒打。她爬上岩包坐下来,然后拿了一颗小石籽在岩包上砸。砸的声音并不大,大概只有幺妹自己能听见。但那石籽却异常愤怒,与下面的岩石碰撞时,发出了四溅的火花。幺妹也依旧没有动用自己的思维,那里依旧处于休闲状态,类似于轻松地躺在一把藤椅上。幺妹也不打算给父母解释,那种解释一如往怒火里添柴,越解释火气会越旺。她需要的,是继续对抗。
就这样,时间耐不住性子,急吼吼地向前,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就在这时,幺妹听见那边传来响声。幺妹再次抬头,就见父亲从上面的小路上下来了。他一如一架推土机,轰隆隆地下来,也并没望幺妹一眼,就直接进了屋。再接着,屋里的灯光就泼了出来。想了想,幺妹也只好从岩包上下来,朝家里走去。
“你给我站住!”一走进堂屋,父亲的吼声就从那边火垅里劈了出来,一如劈下的炸雷。
幺妹看了父亲一眼,发现父亲的脸被愤怒暴炒得通红一片,眼睛瞪得像灯笼一样大,腾腾杀气一如狼烟从那里冲出。而此时的他并没有停止,而是一如猛虎,正从火垅里朝这边冲来。不过,此时的幺妹却依旧冷静如初。这样的事情经见得太多,它们不仅不再精彩,反而一如木渣一样枯燥无味。
“妈的,你看老子今天不整死你。”父亲一边吼着,一边顺手从门后取下一根钩绳,然后就扑过来把幺妹紧紧地捆绑起来。
幺妹也依旧同先前一样,似乎失去了知觉一般,任由父亲捆绑。捆好了,他又把她推到后面的风斗那儿,连同风斗绑到一起,意思是怕幺妹逃脱了。
“你个不消福的畜牲,你说你今天犯了多大的事?把她弄到卫生室花了几百块钱的药钱不说,人家还要我们到镇上帮她镶一口牙呢。镶一口牙得好几千块!你能挣几千块来?出钱我也不说,人家还不放手呀,逼着我们给她当奴隶。家里的活、地里的事全推给了我们。你晓得她儿子田汉山是干什么的吗?她已经给田汉山打了电话。田汉山明天就回来抓你去坐牢。”
听父亲这么暴跳地骂,幺妹也依旧没有动用思维的一片瓦、意识的一根针。她只觉得他一如戏台上的恶人,不过是表演罢了,总有一个时刻,他自会无趣地谢幕退场。
接着,气极败坏的母亲拿着一根树条眼睛血红从那边从灶屋里冲出来,对着幺妹的身体就一阵猛抽:“打死你,打死你!你这个东西等她的儿子回来把你抓去也好。不坐几天牢,你这样的东西不会长记性。”
母亲一边打,一边流泪,显然是将表演向高潮部分推进。这种表演一如先前,一点新意也没有,不过是他们拿出来晾晒的一些旧布而已。就连头顶昏黄的白炽灯泡都对他们发出了讥笑,微微泛黑的墙壁也默不作声,唯有已经上窝的大公鸡一惊一诈地叫了起来,母鸡们则沉默多了,始终一言不发。
果然不出所料,母亲打累了,父亲接过树条接着又打,显然是把高潮部分向着他们自以为更加精彩的领域推进。他也是一边打,一边骂,直到把树条打断了才罢手。
但幺妹也一如先前,让思维开到一片空旷地带,停在那里让它空白着。那个空旷的上空,连一片白云也不置上一片。意识则依旧是粉碎机,把加在身上的疼痛一点点粉碎,然后像烟雾一样吹散,消失进意识的密林之中。
果然,父亲将打断的树枝往地上一扔,高潮部分就开始退去,准备谢幕了。他将愤怒的喷头调转方向,对准母亲喷射:“都怪你。惯生得,惯生得现在管不了她了吧。”
“又怪我,又怪我。”母亲还在抹泪,“谁叫她小时候你乖呀宝的?现在你奈何不了她了,就找我撒气?她的两个姐姐可不是这样的嘛。”
“吃饭!”父亲果真就拉下了幕布,对着母亲吼了一声,就朝那边灶屋里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对着幺妹吼:“你给我好好反省反省。老子今天得绑你一夜,直到明天把你交给派出所为止。”
“瘟神!”母亲也骂了一句,转身朝灶屋走。
幕布拉上,寂静又回归,附在每一件物体上,默默地看着幺妹。疼痛也开始苏醒,大口大口地撕咬着幺妹的肉体。但幺妹的思维却从那个空旷地带返回到了体内。它们安坐在原先的位置,把先前的兴奋感又重新拾起来炫耀,然后又自作主张,把胜利的旗帜高高地插在了那些山头上。那些山头也都置于明朗的晴空之下,因而望去,插上的旗帜就愈发鲜艳。
思维这么忙碌的时候,疼痛也就被时间一点点切成细片,给扔进了深海里,意识也尚能忍受着疼痛的煎熬了。
那边的父母吃过晚饭后,又开始忙杂事。不过,语言的种子已被他们的怒火烧熟,再没有半片语言从他们那里生出,只有生活的轨迹依旧在原先轨道向前运行。剁猪草的声音,猪的哼哼声,关门的声音,走路的声音,物件碰撞时的声音,填充每一处,在黑的夜里显得更加夸张与变形。
一一按下这些生活的葫芦,他们就关门、关灯睡了。
彻底被黑夜关照下来,幺妹的思维就在寂静里开始向现实回归了。它走下插着旗帜的山头,置于现实的地面,敲敲每一根神经,发现眼前要对付的就是躲开巨大的陨石。因为在老哇寨这地方呆下去,她发现她会被砸成肉泥。那个扭曲、乖张而凶残的现实,不会给她留出哪怕一条细小的毛狗路。她现在已经被堵在死胡同了,所以思维的箭头就一起指向了同一个地方:逃走,逃到城里去。
当这个念头茁壮成长起来时,幺妹觉得意识的前方出现了通明的灯火,行动也自然随后跟上。因为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从绳索里挣脱出来。然而她的努力挣扎等于零,身上的绳索捆得实在太紧了,双手麻木的感觉也随着挣扎愈发鲜明,而且她的挣扎带动了风斗的移动,发出了响声。这等于是给父母通风报信,接着父亲的声音就从黑暗里劈了过来:
“你不晓打得歪主意。”
幺妹只好放弃努力,老实地呆下来,一任时间慢慢地在黑暗中移动自己的脚步。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就听一个声音在门外叫着虎妞,声音类似于从地狱飘忽上来,小得只能让幺妹和黑夜听见。但这个声音一出现,一如花的盛开,倏地就在她的内心深处升起一股巨大的希望之光,因为她听出是双成的声音。显然,双成是来救她的。
“双成,快来救我。”
“我进不了屋呀。”
“你把栓子弄开。”
“我弄不开。”
“有门缝。”
双成没再做声。寂静的黑夜里,却听得见双成拨弄门栓的声音,类似于老鼠兴奋而又小心的啃噬。在这种啃噬里,幺妹的心里有一种踏实感慢慢地迫降在了那儿,一如迫降的一架带她穿越危险的直升机,螺旋桨还在呼呼转动着,发出愉快的轰响声。因为她知道,作为被现实培育的一颗果实,双成能在这个关键时刻伸出一只手来,在于他们之间的感情有着不一般的粘连度,他带着他的同情心来救她了。但这双手对幺妹来说,却是伸向她命运的一双极为关键的手。
门开了,双成于黑夜里摸到野妞身边来,帮她解开绳索。因为害怕,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身旁的黑夜默默地看着他,也没有做声。离得那么近,双成的气息还是那种稚嫩的、带有一点野草味的气息,然而,幺妹内心深处却没有泛起激动之类的情绪。那里似乎是一片静静的海,尽管海面阳光明媚,但没有波涛之类的东西出现。
解开了,两人就往屋外逃。一直逃下稻场,进入了那片苞谷林中,双成这才打开手电,然后将二百块钱交到野妞手中:“你快跑吧。田汉山明天就来抓你了。”
“你怎么知道?”
“你爸妈没告诉你?”
“告诉了。”
“你爸把村里的一升叔找来,去庄家婆婆家进行过调解,”双成说,“当时我们都跑去听了。但庄家婆婆不同意调解,一定要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追究刑事责任?”
“嗯,”双成说,“他们要整你,你能有什么办法?即便构不成轻伤,你至少得坐半年牢。如果构成伤害罪,问题就更大了。”
听双成这样一说,幺妹这才知道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了。无边的怒火也在内心的各个角落里蔓延开来。
“快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回来。”说完,双成就把手里的手电拍到了幺妹手里。
接过手电,怒火还在燃烧。但幺妹的双腿又不得不朝前方移动,因为逃离早就与她的内心接通了电源,那里已经产生了这方面的无穷动力。
走了几步,心里就有一股连她自己也无法分辨的情感开始激荡起来。它们潮乎乎的,拍着她情感的堤坝,让她不能自持,这种情况她以前从来不曾有过。所以幺妹只好又返身回来,紧紧地抱了一下双成,然后一头扎进夜的深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