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娟
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自1997年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以来,就一直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和深入研究,研究领域涉及人物形象、文化意蕴、创作心理等诸多方面,然而,对于作品的叙述视角却少有涉及。在叙述视角方面,《白鹿原》采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极富涵盖力与穿透力,展现了独特的艺术效果。本文就叙述视角方面对《白鹿原》进行一些粗浅的分析。
叙述视角也称叙述聚焦,是指叙述语言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同样的事件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可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不同的人看来也会有不同的意义。
本文采用美国新批评派理论家布鲁克斯与沃伦的说法,把叙述者分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和第三人称叙述者,小说《白鹿原》的叙述者属于第三人称叙述者。结构主义批评家们对视角的形态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根据法国学者托多罗夫的分类方法:第一类,叙述者知道的比书中的一切人物都多,这个视角叫做全知全能视角;第二类,叙述者和人物知道的同样多,是限制视角;第三类,叙述者说的比人物知道的少,也是限制视角。很明显,《白鹿原》中的叙述视角是全知全能视角。
那么,准确地说,小说《白鹿原》的叙述视角就是第三人称的全知全能视角。
下面,来谈谈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在小说《白鹿原》中运用的一些特点。
全知全能视角有很多优势,它的第一个优势在于:它的视野是无限的广阔。这里的“视野”既指看到空间所及,也看得到时间流动。对时空的掌握使得矛盾展现和人物塑造完整具体。全知全能视角的时间跨度极大、空间覆盖力极强,所以格外受史诗作品的青睐。《白鹿原》就是一部史诗,不仅是渭河平原的史诗,也是中华民族的史诗。作者陈忠实对他的定位也是史诗,小说扉页上写着“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巴尔扎克”。《白鹿原》从时间上来说,跨越了几百年;从空间上来说,虽然地点在渭河平原,但实际上辐射了整个中国;借由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书中众多的矛盾得以展现、多样的人物得以塑造。全知全能视角的视野所及,皆是广阔无垠。
《白鹿原》中全知全能视角的第二个亮点是可以全方位地描述人物和事件。特别是在人物方面,在全知全能视角下,人物性格形象是持续动态发展的,叙述者不断以情节来推动人物性格形象的发展,依靠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把人物性格的整个发展过程客观而全面地表现出来。
以白孝文为例,白孝文早期是一个被白嘉轩重点培养的族长接班人,从出生开始,白嘉轩就对他严格要求,抱以很大期望。他不娇养儿子,小时候坚定断掉他们的“偏食”,面对白赵氏的求情“今个算是尾巴巴一回。”也不答应。白赵氏和仙草都说“你的心真硬!”等孩子长大一点就把他们送进白鹿村的学堂,接受最传统的“耕读传家”的教育。孝文新婚贪色教训他的时候,更是直接点出“你得明白,你在这院子里是——长子!”这些情节一步一步将白孝文打造成白嘉轩心中的白鹿村下一任族长,这个时候的白孝文温驯、正直、服从父权。主持修复祠堂、领诵乡约族规、惩罚田小娥私通这几件大事过后,白孝文的威望更是树立起来了,而隐患也已经埋下了。性格发展的第二个阶段,白孝文长期处于专制教育、天性也一直受压抑,田小娥的诱惑是导火索,一点即燃。在事发之后,祠堂受罚、分家、卖房卖地、族人的轻贱,白孝文越来越堕落:抽大烟、一路要饭、破罐子破摔去讨舍饭,被鹿三和孝武教训也不在意,他已经不要脸了。在全知全能的视角下,读者可以看到,这一件件事情持续刺激着他潜藏的自尊心,在见到朱先生众人的时候,他堕落的外皮终于被刺穿了一个洞,面对鹿三和孝武的倔强气焰一下子瘪了下去,窘迫和羞耻涌了上来。羞耻感让他在面对鹿子霖给予的机会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抓住了。此时,他下决心要混出个人样儿来。这一阶段的白孝文经历了诱惑、挣扎、痛苦、堕落,又拥有了触底反弹的机会。他少年时的温驯、善良、正直已经所剩无几。性格发展的第三个阶段,白孝文在县保安大队一路升官,他回原祭祖、重回白家、重新盖房,得到族人们“龙种终究是龙种”的评价。但这个时候的白孝文已经彻底“黑化”了,他能够为了自己的利益一枪打死赏识他提拔他的张团长,也可以假写报告抢占起义的功劳、处心积虑除掉黑娃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人格卑劣”、“表里不一”,“不讲情义”这些贬义词用来形容他恰如其分。正是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把白孝文性格发展的整个过程、各个阶段都全面呈现,生动形象。
在《白鹿原》中,全知全能视角下细节的刻画也十分生动。
以人物内心活动为例,全知全能视角可以窥见所有人物的全部内心想法,对人物内心细节的把控也十分到位,而这些内心细节往往点出了人物特质。
白嘉轩请阴阳先生的途中,遇见一株奇特的植物,去找他的姐夫朱先生答疑,朱先生提醒他“你画的是一只鹿啊!”,文中有如下的描述:
圣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一句话点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朗然了。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圣人对纷纭的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有在圣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后那纸又浑全了又变得黑瞎糊涂了。
这一段描述非常有趣,站在全知全能视角的叙述者将白嘉轩心里的想法娓娓道来,从判别植物的速度分析出自己是凡人,而姐夫是圣人,而从“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眼前的那一张纸……之后那纸又浑全了又变得黑瞎糊涂了。”这些话可以看作是白嘉轩内心的琢磨,也就是叙述者借人物表达的语言,这里也可以看作是叙述者自己发出的声音。
前文的三个视角优点都是对于作品而言,“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这一优点则是相对于读者而言。这个特点在朱先生身上表现得最突出。小说在前文插叙介绍朱先生的时候,就借白嘉轩之口给朱先生下了定义 。
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个“不咋样”的凡夫俗子,而是断定那是一位圣人,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凡人。
这里提出了一对名词“圣人”和“凡人”。在全知全能视角叙述下的朱先生,人物特质非常清晰。这位受到几千年儒家文化的浸润的关中学派最后一位传人,对政治局势洞若观火,他将封建王朝的颓势看得清楚,用一个绝妙的比喻,将晚清时期的国家比作是患了浑身麻痹病症的人,自己做官只起手或脚的作用,而他在白鹿原教书,则能发挥更大的功效。在鹿兆海问他国共两党未来的时候,朱先生说“不过是公婆之争。”对于历史问题、事情本质也看得很清楚;而在白鹿原,朱先生不仅是“圣人”,他还是一个“神人”。他可以充当天气预报,可以预言庄稼的丰收,还可以掐指占卜寻物,最神的一件事是他的未卜先知:他能够预知自己的死期和死后之事,他安排家人用牛皮纸包好雕刻的砖头,砖头上写着“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文革”的产生。但朱先生毕竟是圣人但不是神人,他没有摆脱人的局限,在时代的大背景下,个人的力量无法转圜。作为儒家学派的知识分子,他的许多行为有局限性,行动也只有一时的效益,起不到根本的效果。在朱先生犁毁罂粟之后,人们仍然种植。平原上是罂粟的海洋,小麦却变成大片大片的罂粟之间的点缀了,朱先生只能一声长叹了。朱先生亲自放粮赈灾亲尝舍饭,但是灾难并没有结束,人们仍在挨饿;他的抗日请缨不了了之,主编撰写的地方志也迟迟不能出版。朱先生是“圣人”、是“智者”,是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先生,但仍然有他做不到的很多事、仍然有很多他做了也不能解决的事。全知全能的视角把这些现象都剖开来,朱先生光辉的人格和失落的理想全都展现了出来,使它们清清楚楚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叙述者几乎不发表任何倾向性的言论,他只是把所有的事都描述出来,留给读者自己去解读,即使有的时候忍不住了,也不会发表对人物的看法,而是只说自己对于问题的见解。所以很多时候,在《白鹿原》中,上帝视角的叙述者隐藏在高空,他只是讲故事,不发表任何观点,读者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读者仍然可以通过事情的发展看到个人力量的局限、时代的局限。读者仍然可以通过全知全能视角描述的现象看到事情的一些本质。
当然,全知全能视角也存在着它的缺点。它经常受到挑剔和怀疑的是叙事的真实可信性,亦即“全知性”。《白鹿原》的叙述者很少插入到叙事中来,但因为故事中存在的唯一声音就是叙述者,他告诉你故事的开始和每一段发展、每一次高潮,他洞悉每一个人物的外表和心灵,结局也完全在他的掌控中。叙事的形态是封闭的,结构是呆板的,“全知”了之后,反而让人感觉不真实;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作品写出来,作者是渴望寻找到“知音”的,或者说叙述者把这个故事讲出来,他是希望有人可以引发共鸣的,而全知全能视角太侧重于“讲”的动作,叙述的状态过满了,《白鹿原》又是宏大叙事,读者是端坐在下面倾听的状态,很少能够飘到空中与叙述者平齐。第三人称的视角不像第一第二人称的视角那样,有一种叙述者和读者坐着在交流的感觉,更不会让读者有代入感;同时,艺术的“留白”,给予读者想象的空间是非常重要的,很明显,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留给读者发挥的余地非常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