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 弥
一
几年前的一天,我在我爸妈住的小区外面的绿化带旁拍照片,那里有一片大花六道木正开着芳香的小白花,几只凤蝶和咖啡透翅天蛾在花丛间翩跹飞舞,吸食花蜜。有个比我妈妈年纪稍长的阿姨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拍这些花和蝴蝶。她问:“你拍了这个有什么用?”我说好像没什么用,她就走掉了。我接着拍照,后来听到一个老年人的声音,说“那里还有一只”。我先循着他指的地方拍照,拍完才抬头看跟我说话的这个人,认出他是我的一位小学老师。
我叫了声:“管老师!”
他点点头说“好”,然后继续帮我找蝴蝶。
我拍完,在显示屏上放大了给他看,他继续点头称好。
我们一起进了小区,我往北走,他往东走,就此挥别。
他和我爸妈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很多年了。但我从没去过他家里,没什么事情需要登门,怕唐突。有时候在小区里遇到,互相聊上几句话,就足够了。
管老师名叫管正元,是我们那里的民办教师。我上小学时,很多代课老师都只待很短的时间,但也有一些像管老师这样一辈子在这里的民办教师。
我认识管老师是在上幼儿园时。那时幼儿园隔壁是小学的乐器室,有一天乐器室打扫卫生之后没有关门,有几个皮一点儿的同学就潜入乐器室去翻找东西。他们找到一种“糖”,是个小方块,半透明,呈现出诱人的蜂蜜色。我的同桌梅兰也偷来半块,问我要不要吃。我摇摇头,看着她品尝。我问她好吃吗。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告诉我可甜了。
很快,我知道了,这种东西不是糖,而是松香,是用来擦二胡的琴弦的。
二
管老师很会拉二胡。他除了担任我们的语文老师之外,还教音乐。
我常调侃自己的语文是音乐老师教的,因为我觉得管老师更愿意以音乐老师的身份存在。
他教我们的时候,听说他用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台钢琴,花了一万多块钱。在我读小学的20世纪90年代,“万元户”是个让人歆羡的词,如果谁家存款超过一万块,就已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而管老师居然把那么多钱用来买一台钢琴,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村里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非常不理解他的行为,说他家里连电视机都没有,怎么可以买钢琴这种东西。买电器是值得称赞的,买汽车是大家都羡慕的,可买钢琴是人人觉得“有毛病”的,因为钢琴本不该存在于我们这个小村子里。
管老师家最早在村西头。有一天,我走到村西头去玩,忽然听到一阵特别好听的乐器声。我之前只听过学校里的风琴、手风琴、二胡等乐器的声音,也听过白事上声音哀戚的唢呐声,但此刻耳边传来的声音比其他所有的声音都更清脆悦耳,空气在快乐地跳动、舒服地叹息。我听得入迷。过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是管老师弹钢琴的声音。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钢琴的声音。它真是太美妙了。我听过那一次之后,就理解了管老师的举动,那些钱是值得的。再偏远的村子里也可以有美妙的钢琴声,它就像松涛声、山泉声那样,值得被每一颗敏锐的心听见。
我们小时候还没有兴起学乐器的风潮,只有一两个女生跟着管老师学拉二胡,管老师都是免费教她们的。
我参加工作之后,每逢公司开年会,总会感叹当时怎么没有跟管老师学二胡,不然现在也可以露一手了。爸爸开玩笑说:“拉二胡好啊,会拉二胡要饭时会容易一点儿。”
小学毕业后多年,我一直没有见过管老师,只听说过一件关于他的事情。某天,他在路上骑着自行车,看到有人被车撞了,肇事司机逃逸,他看到人躺在路边,就停下自行车,把人送到医院。伤者家属来了之后却认定他是肇事者,让他赔钱。
这件事情后来怎么解决的我不清楚。跟我说这件事情的是我同学梅兰的妈妈,说完这些,她问我:“你说你们管老师傻不傻?不光要管老师的事,还要管闲事!”
她对自己的双关语挺得意的。我却想:有人会做坏事,也有人会做好事。
后来我们整个村子拆迁,搬进了安置小区里。管老师和我爸妈住在同一个小区,我时常能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情。有一次,村里的一个熟人以非常惊讶的口气跟我说:“管老师家连电视机都没有!你说说,现在谁家还没有电视机呢?”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口无遮拦,我回她:“20世纪90年代管老师就买得起钢琴,难道现在还买不起一台电视机吗?人家跟你们只会看电视的人不一样。”
除了这些,我所听说的是管老师和他的老婆在生活方式上差别很大,他老婆天天搓麻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爱好。
而管老师继续与音乐为伴。
三
宜兴中学搬了新校舍,原来的老校区改成了老年大学。管老师常去那边,教老年学员们乐器,他自己也学新的乐器,这是有一天上班路上我们搭同一辆公交车时他自己告诉我的。说完,他还指了指他的小提琴盒子。
一个夏夜,我和父母散步到团氿公园,看到一个亭子里有一群戏迷在吹拉弹唱,外圈是和我们一样散步路过驻足围观的人。借着不太亮的路灯,我看到管老师也坐在里面,正拉着二胡。
他和教我们时一样,戴着一顶灰蓝色的鸭舌帽,有点儿破旧。我看着他拉二胡时专注又陶醉的样子,再看看其他演奏的老人,内心有所触动。我想,管老师终于不再是村里唯一会乐器、爱音乐的人了,在这些人中间,他应该会舒服一点儿吧。
2017年春天,管老师被查出得了食道癌。他放弃了治疗。
10月份我在宜兴待了几天,好几次起意去看看他,送他一本我的小说集什么的。但是因为怕他多想,又觉得自己的书名太不正经,怕被教育,怕被寄予厚望,还怕尴尬,最终只是想想,没有行动。
11月的一天,妈妈告诉我管老师去世了。
没有去看看他,我很后悔。
回看那天拍的蝴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管老师没有像之前那个人一样问我“有什么用”。因为他这一生中一定和我一样被问过无数次喜欢音乐“有什么用”。但他和我一样,以欣赏、享受“无用”的东西为乐,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