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婶

2019-11-12 03:38周玉洁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1期
关键词:虱子辫子院子

文|周玉洁

几天前,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右小腿上爬满虱子—黑色、半透明、透亮,密密麻麻宛如一粒粒芝麻,整整齐齐排列在我的小腿上,我像戴了一截黑琥珀粒连缀成的护膝。

梦里,我采用了表婶教的窍门:捏起一只,放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两只大拇指的指甲盖利落地靠拢一挤,“咔吧”一声脆响,将那虱子压扁。

我的前半生中,见过虱子的光景只有一小段,梦见虱子还是头一回,简直像是久别重逢,恐惧和烦躁中夹杂着惊喜。

那见过虱子的一小段光景是突然出现的,虱子也是突然出现的。就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好像在一夜之间,或几天之间,这东西就出现了。教室里有,家里有,大家居然不显出奇怪,倒觉习以为常。

主妇们在晾衣服的时候仔细检查洗净的衣物,翻来覆去找那些小虫子。表婶在院子里的竹竿旁,娴熟地用指甲盖挤虱子,还把这有趣的方法教给一院子的小孩,孩子们都跟着她翻衣角、翻裤腿。

表婶懂得多,她从南山嫁进城来,成了我们院子里的新媳妇。她会做南瓜叶煎饼,会用苞谷须做油炸卷。她说“穷生虱子,富长疮”,说得一院子老人都点头称是。

表婶嫁到我们这院子后,不经意间就影响了我们的生活,这影响主要反映在“吃”这件事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有吃的讲究,可人们把这茬儿给忘了。因为穷,就习惯了苦巴巴的日子,觉得有口饭菜就不错了。除了过年过节,谁家还有心思精雕细琢地炒菜、烙饼、熬汤、冷盘热碗架蒸笼呢?

可表婶不这样,不逢年,不过节,表婶也像过年过节一样,认认真真,花着心思做饭。

表婶扎着两条特别长的辫子,辫梢过腰,缠着鲜红的毛线绳。她又瘦又高,屁股不胖,胸也很平,皮肤不白,尖瘦的脸上还生着些麻子。她当新媳妇刚进门的那天,我们院子里的大人孩子都有些失望,怎么我们院子里英俊、热情、老实、能干的小伙儿找了这么个配不上他的山里媳妇呢?那些闹洞房的人也显得不那么积极。不过,表婶就是表婶,来自南山的凤凰不是一般人。

表婶来了,她家的一日三餐马上飘出不同于别家的香。同样是熬粥,表婶也用碎糙米,不过她加了一点点糯米,炉子上的粥熬得黏稠、白嫩,她撒几把从河堤上掐来的槐花在粥上,香得很。

表婶说,槐花又不要钱买,顺手捋一把,饭香。

表婶摊煎饼,掐几根小葱,切得细细碎碎。守着灶,盯着火,极小极小的火,慢慢炕,慢慢烘,直把个薄薄的大煎饼煎出两面黄,满院飘香。

表婶说,稻谷草、糠壳,耐着心烦慢慢朝灶洞里续,少放油,饼子也香。

表婶来了,一院子人的伙食都得到改善。她用尖椒爆炒红薯秆,用自制的酱豆炒嫩萝卜叶子,用挖来的野菜晒霉干菜,用猪油渣掺豆腐坊滤下的豆渣拌馅蒸包子。东家送几个,西家端半碗,邻里们尝到表婶做的好吃的,对表婶刮目相看,并在她的带动下,想起了许多被遗忘的厨艺,提起了做饭的兴致。

主妇们有了做饭的兴致,家家的餐桌都变得不同,似乎一下子平添了许多可吃的东西。那些用来喂猪、喂鸡的叶、藤、根、蔓,西瓜皮、茄子柄、萎谢的丝瓜花都能用来做出美味菜肴,甚至连芭蕉根都能被炖出莲藕的颜色和味道,老蒜皮也能被腌成一碗美味的下饭菜。

那时候的确是穷,家家户户都缺东少西,家家都俭省,都为钱和粮票发愁。可自从表婶来了,虽然日子照样不富裕,但滋味不一样了。

表婶的二哥常进城来,有时推着木板车,有时挑着一担竹箩筐。结了白瓜,他进城卖白瓜;板栗熟了,他进城卖板栗。有时候挑来半筐卖剩的杏,有时候提来几十个莲蓬,有时候拎来半布袋晒干的枣。待表婶的二哥吃过晌饭回南山去了,表婶便开始给家家户户送东西。人们不好意思收,表婶说:“‘果果儿黄,大家尝’,都是山上长的,老天爷给的,又不要我花钱买。”说得好像那些在那时算是金贵的东西,真是天上落下来表婶白捡的一样。

表婶给婆婆剪指甲,剪完了也给邻家奶奶剪。表婶听见谁家的孩子梳头疼得哇哇叫,也会接过梳子来,给小女孩轻柔地扎个新样式的辫子,还别上两朵胭脂花。表婶帮老奶奶们篦头发,老奶奶们都说表婶的手法温柔,篦得干净又舒服。

不久后,表婶就成为我们院子里大家都喜欢的人了,连她脸上的那些小麻子点也变得好看又可爱。人们都说,小爹说了个好媳妇。

表婶嫁的是小爹。我们院子里有七户人家,但称呼起来像是一个大家庭,小孩都把比自己爸爸年龄小的邻家叔叔叫“爹”。小爹的媳妇本来应该被院子里的孩子们喊作“小婶”,但因为她当初进院时实在不够出众,院子里的老人们看到这高高瘦瘦的新媳妇直觉得不亲,于是让我们这些孩子称她“表婶”。

我们喊“表婶”喊了好久,喊顺口了。到了人人都夸小爹说了一个好媳妇,老人们让我们改口喊她“小婶婶”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都改不过来了。

许多年后,人们开始提“生活要有仪式感”。说起仪式感,我就想起表婶来,她是第一个让我觉得生活有仪式感的人。

早上去河里洗衣裳,出门前她拿着圆镜子左右照,还喊住我们这些孩子帮忙。她一转身,两条长辫子风摆杨柳般一扫,背对我们直直地站着,问:“帮我看看,我这后脑勺上的头发分得匀不匀?”

我们异口同声:“匀!”

她抚一抚辫子,扒拉几下前额的刘海儿,挺一挺腰身,又问:“辫子编得直不直呢?”

我们异口同声:“直!”

表婶满意了,挽起装了脏衣裳的篮子,朝着我们笑一笑,美美地出门到河边去了。她高昂着头,挺着胸,袅袅婷婷地走着,两条长辫子跟在她身后,像仙女的飘带轻舞。

仪式感是什么呢?就是用心,美一点儿、好一点儿地活着。庄重地对待自己和别人,对待每一个普通的日子和每一件小事,让一天有一天的味道,让一件事有一件事的乐趣。哪怕苦,哪怕穷,也定定的、淡淡的、静静的、慢慢的,有艰难,有烦愁,可也能美美的,努力活出些温暖的甜意。

在那慢慢流逝的光阴里,虱子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再也寻不见,再也翻找不出来一个。它从我们的生活中隐退,我们都已忘了那小虫子的模样。

我只记得一只,它闪着琥珀色的红光,趴在表婶的掌心里,像粒小小的扁珠子,有点儿漂亮,有点儿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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