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十一
每个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隐秘故事。我们在成长里获得的所有真知灼见,都是在各种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无师自通。
一
我从小性子冷漠,与人不亲。我两岁时,父母为谋生远走他乡,让奶奶照看我。奶奶舍不下乡下的一亩三分地,便将我带回老家,养成在泥地里打滚的野孩子。外婆看不过,接我回城,但她同时还要照顾小我一岁的表弟,一碗水端得再平也总得被我俩打翻。接着,小姨也加入进来,但她年轻气盛,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便摔桌砸椅,令我从小畏惧暴力。直到奶奶肯搬来城里,我才终于过上一段凡事独占、不用与人争抢的安逸日子。但没过多久,父母回归,怎么看都是陌生人的双方因为血缘关系而强行入侵彼此的生活,矛盾、摩擦在所难免。割裂的情感联系与支离破碎的童年回忆,令我独立而孤僻。
在念书这件事上,我向来是教人省心的,一路平稳升入重点高中。父母沾沾自喜,逢人便夸我省心省力,却不知我拼命学习,不过是因为唯独那所高中是强制学生住校的。虽如此,但仍有许多家长在学校附近租屋陪读,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监控着任何可能影响学习的事。我入高三之时,父母思考、辩论了一番,认为这种耗费心神、时间与金钱的事无须用在我身上。但某天夜里,班主任突袭查寝,抓到我挑灯夜战—通宵写小说。我便也不得不去开了一张被住校生们戏称为“生活不能自理证明条”,拿到走读生的出门证,加入“被陪读大军”。
为保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我校与世隔绝,宁静偏远,去趟市中心得一个多小时。父母通勤不便,外婆专心照看表弟,因此又将赋闲在老家的奶奶请了过来。
二
奶奶这辈子照顾过很多人。她自己的孩子,她兄弟姐妹的孩子,她丈夫的兄弟姐妹的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孩子。她自己生育过6个孩子,长大成人的只有我父亲和小他10岁的小姑。无论何时讲起夭折的那些孩子,奶奶都忍不住悲从中来,告诉我襁褓中的那对双胞胎男孩有多俊俏,告诉我那个只活了15年的小姑娘多招人喜欢。
几十年过去,奶奶的生活只如昨天。她照顾牛羊鸡鸭,照顾田地,照顾她种的菜。她不种花,除非花谢了之后有果子摘。如今老家早已无田可耕,我们请她来同住,她不肯。她开疆辟土,在老屋前后院以及回家必经的小路边上弄了几块空地出来,种上花生、玉米、油菜。老家离得并不远,但她一年到头不过来一次,我们也只是逢年过节回去探望她。寒冬萧瑟,她的田地上一片荒芜。
奶奶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来,却有自己的一套章法。她每日清晨5点醒,忙碌到天黑,谁劝也不收手,那是惯性。来照顾我也是惯性:我是她唯一的孙女,又面临人生的重要时刻,不去伺候才是不正常的。但她会趁我每个月放半天假时不辞辛劳地搭车回去,看她种的花生有没有给不要脸的过路人摘光了,再赶在天黑前回来,做好晚饭,不耽误我上晚自习。
外婆曾告诉过我,母亲怀孕时,奶奶带了两只鸡前来探望,后来得知我可能是个女孩儿,要母亲打掉,未遂,一气之下就回去了,把鸡也带走了。我和奶奶并不亲近,她平时不多说话,沉默地将饭菜端上餐桌,只是沉默地等我回来吃。我是念书的机器,她是陪人念书的机器,我们都只按程序走。
学校方圆十里不见高楼,陪读能租到的房子都是附近居民自建的砖瓦平房,木窗石墙,关门震灰。室内简陋狭窄,仅一厅一厨一卫,厅既是餐厅又是卧室,想在吃饭时撑得起折叠桌,就只能摆一张床。她与我一头一尾睡,冬天我们在一床被子里,她会把我的脚裹得严严实实的,我翻个身,风灌进来,她就会知道;我也得帮她掖好被角,她的脚也不能动,否则我这里也会灌风。我们俩都动弹不得,双脚像给绳子绑死了,层层冬衣压在被子上面。那么小的空间里,还是塞了一台冰箱和一台电视。我有时回来,从窗口望见她坐在床上,两只手撑在床上,撑着自己的身子,茫然地盯着电视机里的热闹。这里面没有她要看的节目,这附近也没有她能说得上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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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做饭算不得好吃,偏油偏咸,无论谁嘱咐也还是老样子。但一日三餐如宠10岁的小孙儿般丰盛,3个月我吃胖了10多斤。走读生只准中午和下午放学离校,但食堂的早餐亦是难吃的。我每天5点便起床到学校晨读,困倦不已,便干脆不吃饭,趴在桌上睡觉。于是,每天6点半,早自习下课铃打响,奶奶已拎着早餐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每日送来的都不重样,总惹得同学羡慕。我有时嘴刁,想吃鱼香肉丝、咖喱饭或油炸香蕉,就从网上搜来食谱给奶奶看,她总能学得八九不离十,很愿意接纳新事物。
三
我放学以后的自由时间再也不能写小说,这反而让我忍不住在课堂上写。文思泉涌,笔耕不辍,唯有沉浸在自己一点一滴创造起来的世界里才有莫大的快乐和自由。一次不留神,将某个章节错写在习题本上交了上去。故事无头无尾,场面又描绘得诡异,看得老师直皱眉头。班主任打电话告状,在愤怒的父亲的远程指示下,奶奶翻出我藏匿的所有存货,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手稿撕了个干净。
我再也当不起不教人操心的好孩子,跑出了校门,转了三趟公车,逃到离学校最远的那个公园透气。在我挂掉第20通来电后,母亲直接发来短信:“奶奶走失了。”我只得立即灰溜溜地搭车回去,结束了为期两小时的叛逆。
傍晚的时候,警察才找到奶奶并把她送回家中。她有些神志不清了,说话颠三倒四的,我们谁都没见过她那样异常的情绪。她坐在床上一直哭,对所有人发脾气,骂那个把她种的菜都摘光了的不要脸的人,骂父母,也骂我。她不想待在这里,她要回去。那是个可怕的夜晚,她不眠不休地折腾了一整夜,我们所有人的心也都承受着煎熬。第二天一早她没了力气,我们才连哄带骗将她带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是脑子里有血块压住了神经。
手术很快完成。第三天,我去医院探望她,她已经恢复正常,且显然记得发生过什么,和我搭话的时候小心翼翼,说等回去给我做咖喱饭吃。我告诉她,让她回家,我不希望她来照顾我。她立刻急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申辩自己不过是生病,并非不疼我。而我让她回家,也并非责怪她。
四
外婆曾告诉我,我出生时正值深夜,实习医生用未消毒的剪刀给我剪脐带,发现情况不对时,医生不得不宣告我已经无救。但奶奶不愿放弃,将我抱在怀里用暖瓶和被子暖了整整3天,奇迹般地将我救活,至今仍让所有人觉得不可思议。我幻想过那个奇妙的画面:黑暗中,一束暖光从上方打下来,奶奶坐在床上抱着襁褓细碎地祈祷着。襁褓里的孩子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是她夭折的孩子。她没能留住那对双胞胎,但留住了我。我们冷漠地相处,但内在却有某些命运的牵连,并有相似的本质。我18岁,没有写作的自由;她58岁,也没有种菜的自由。我们的热爱都无法被认可,且被随意毁坏。我们都被束缚着,并且彼此束缚着。我盼望至少可以成全其中一人。她有追求自由的天性,仅有的认知却让她回归到亲情与血缘的枷锁中去。
但我拗不过她,也拗不过父母。一切回归正轨,我们依旧以淡漠的模式相处,内心却相互扶持,共同度过剩下的日子。在我明白了未来漫长人生中或许还会有更多的不自由之后,反倒不觉得焦虑,暂且放下叛逆的心态,专心念书。奶奶也再没有想要回去过。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我就将她送上返程的车。她在车门口停留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回去。老家夏天蚊虫多,也没有网络,她也不是会为了哄孙子回家而安装Wi-Fi的奶奶。
那年暑假,新闻报道将有英仙座流星雨。城里的观星条件哪儿会有乡下好,我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回老家去。巴士在镇上停下,要再转乘三轮车才能深入乡下腹地。颠簸在回家必经的那条小路上,我看见一片灿烂的油菜花田。四下荒凉,唯独它是生机勃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