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李花雨

2019-11-12 10:47短篇小说越南范唯义张绍菊
滇池 2019年7期

短篇小说 〔越南〕范唯义/张绍菊 译

从到金竹坪那天起,阿顺就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她那间小小的茅草屋紧挨着一片刺竹林,卧室的墙就连着教室。春天的夜里,她就这样躺着听屋后竹虫大口地啃咬笋子。

一年到头,汝山上都是雾霭沉沉,灰蒙蒙的山顶随时弥漫着逼人的冷气。山上到处怪石嶙峋,野草丛生,不时传来一阵沉闷的山石滚落的声音。风呼呼地穿过竹林,那声音听起来就像竹叶在咽咽的低语。有几个下午,阿顺去林子里捡柴禾,总会见到几个靛蓝色的影子。那是瑶族女孩子们在埋头砍干柴,割马草。这些孩子小小年纪却个个都背着满满一筐比她们个头高出一倍的大树根,在蒙蒙的暮色中艰难地走在回村子的路上,脏兮兮的脸蛋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阿顺从校本部到这个分校教瑶族孩子们认字已经三年了。经过高原风霜的洗礼,细皮嫩肉早已不复存在。但却是正值女人最成熟丰盈的年纪。

“什么女人出的汗都甜得像大无花果汁,整个人凸的凸凹的凹,惹得人浮想联翩。”小阿顺两岁,嘴皮子了得又喜欢开玩笑的校长说道。在金竹坪三年的孤独生活,阿顺尝尽了支教的艰辛与无聊。有好几次,为了劝孩子们来上课,她拄着拐杖在风雨和雾霭中一头摔在了稀泥里的马粪上。有段时间下暴雨,村外的河水暴涨,没法到集市上去卖米和咸鱼,整整一个星期她只能逮耗子来烤吃。晚上睡在床上,一条翠绿的蛇钻进屋里避雨,从她胸口爬过去。她掀开被子想继续睡,又看见一条筷子大小的、软绵绵的小白蛇在凉席上蠕动。天气放晴的时候,她又怕山火爆发。有一年,有个瑶族人烧秸秆时把汝山上一大片木奶果林烧了个精光。火星飞到金竹坪村头,差点把山脚的哈尼人茅草屋全烧毁。金竹坪村长邓福秀从山上回扛了一只烧焦了的母猴,浑身毛发全部烧得黑乎乎的,两只白花花的眼睛往外翻着。村长说:“给你吧老师,你要吃就吃。看猴子像个女人的样子,我是不想吃了。”阿顺大着胆子把猴子烹了,叫了村长的女儿来一块儿吃。煮肉的锅都腥气得让人脑袋发涨。就在那天晚上,阿顺发起高烧,浑身发抖。昏迷中她看见猴子活了过来,一个劲往她脸上抹血。猴子坐在阿顺的床头,像个人一样的恸哭。听到这个消息,有个老教师说过去有个女人因为恨自己的丈夫,半夜离家出走到汝山后就失踪了。后来有人在山里见过她,只一闪又消失了,动作快得像只猩猩。说不定阿顺是吃到人肉了。阿顺汗都吓出来了,她捡了些碎骨头包在一个塑料袋里埋在门口的坡上,后来在坟茔四周长出葱葱郁郁的野草和野三七。

六月初的一天,阿进带阿坚去金竹坪接任教学工作。阿坚刚在省师范学校上完一年级,被抽调来参加“边远山区六个月扫盲”活动。这个青春、热情的大学生的到来犹如一阵春风吹入阿顺那雾霾笼罩的生活里。她和阿进一起砍竹子来扎了一张床。在这个老鼠窝一般大小的屋子里,阿顺的床和新来的同事的床相隔就一庹那么长。阿进咂了咂嘴说:“这点空间也太难为你们了。算了我走了。小伙子帮着大姐烧火做饭吧,记得不要偷看人家洗澡。”

有一天,镇上教育部门有位年轻的干部来检查工作,看见两个青年人这样混在一起住,瞪大眼睛对阿进说:“把一男一女塞在这么个小房间里,你是想怂恿他俩干什么?”“请领导原谅,山区嘛。”阿进把烟丝塞进烟筒的烟嘴里,镇定地说:“再修一间屋子又要老百姓帮忙,又要叫大伙捐凑木头竹篾什么的,也麻烦得很。最好是物尽其用,孤男寡女,有点什么也无妨,生活还可以过得更欢乐。嘿嘿……”

与阿坚一起生活不久,阿顺感到这个年轻人与其他男孩子不一样。那些要在蚊虫满天的泥地、粪堆里摸爬滚打的事,帮群众耕田种地,割马草、赶马驮草果等事情他都毫不推辞。而且什么事都干得热情高涨不亦乐乎,好像这都是些好玩的游戏。但是只要一躺到床上,这个大伙子就双眼紧闭,丝毫不关心旁边床上的动静。那些性感的呼吸声,甚至半夜里窸窸窣窣的穿脱声音。有一次,在厨房后面的那个用竹子拦起来的小屋子里洗澡,阿顺叫他帮她拿一下毛巾,他坐在屋里假装没听见。有几次,她约阿坚去竹林尽头那座小山丘旁边的河边玩。她喜欢夜里在溪边游泳。以前她也经常一个人去河里游泳。每次脱完衣服,她都要跟阿坚说:“你好生坐在这里不要走开,周围这么安静我害怕。”但是每次阿坚都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任凭她在水里尽情的扑腾几个小时,一会儿冒出水面,一会儿凫到水下。让溪水拂过她的每一寸肌肤,涤洗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感受肌肤与水接触时那种微微的刺激和隐隐的惆怅。然后她怡然地上岸,在朦胧的夜色中她那光滑洁白、充满原始生机的蓬勃肌体一览无余。阿坚自始至终像个忠诚的卫士一动不动的站着,没有一次转过头。

连续几次这样,阿顺心里感到非常懊恼。一个女人,虽然已经有家有室,不便再言风花雪月,但是仍喜欢年轻的小伙子留意自己。

有一天,阿坚收到一封信,信封因为被雨水打湿而开始泛黄,信里还夹了一张站在李子园里的女孩的照片。阿坚高兴得两眼放光。“我女朋友呢,漂亮吗?”“你的同班同学?”“是的。这次扫盲我女朋友被分配到了干河。”信里还夹着一朵压得皱皱的,颜色变深的白花。阿坚把信拿起来照着阳光一个字一个字的抚摸,似乎想从中摸出什么蛛丝马迹。

第二天,他在森林里走了一整天,抱回一大堆火红的不知什么树的叶子。他通宵给阿夏写信,眉头紧皱,思绪万千。每次去乡上托人把信转到县里,他都不忘在信里放一片三角的红色叶子。

这个秋天雨特别多。只要有个轰隆声,马上就听见竹林里一阵沙沙声,回头整个金竹坪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阿顺那间歪歪倒倒的草屋子蜷缩在大雨中,仿佛再下一场雨它就要腐朽垮塌,把空间让给那些蓬勃生长的绿草。

雨停了。林子被洗刷得干干净净,闪闪发亮。只有汝山还被淹没在浓浓的雾气中。灌满水的梯田水波粼粼。

下午阿坚看见老许家几个儿子赶着水牛往有香茅草的那片半山腰走去。早上他教他们认字,现在他们教他耕作。回到家,他春风满面,古铜色的身子像是刚从池底爬上来的泥鳅。阿顺一边松着锅里的饭,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阿坚肌肉紧致的小腿。阿坚身上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使阿顺心绪烦乱。泥土的味道。这股味道唤醒了阿顺尘封已久的记忆。她想起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放牛、摸鱼抓虾的日子。那时候,虽然才十五六岁,但阿顺的身子已经发育得像村子后面牧场上榕树的花苞和快要成熟的谷穗一般的饱满坚挺。在这群放牛娃里有个叫小费的。他骑着一头短犄角水牛,这头牛时常威风凛凛,屁股又圆又结实,嘴什么时候都在巴塔巴塔地咀嚼。小费特别喜欢吃烤虫子。有时候一来劲还津津有味地生吞活剥起来。有个伙伴看见他把一只红蜻蜓嚼得嘎嘣响。更惊悚的是,有个小伙伴发誓说他看见小费用一根皂角的刺戳进一个蜗牛的壳里,把里面的肉活生生的挑出来,放进嘴里,囫囵地把还在蠕动着的一团肉就吞下去了。蜗牛一肚子的卵和鲜绿的肠子都冒出来了。也许就因为经常吃这些富含蛋白质的东西,小费的身体结实的像一块砖头。他吃起来食量像条蛟龙一样惊人,但洗个澡却毛毛躁躁,腘窝里溅了点泥水一个星期都还没洗掉。一个炎热的下午,阿顺在上坡上找牛,突然闻到一股浓重的泥土味,然后在一棵茶树丛后面突然出现了一对短牛角。“扑通”一声,一个身上沾满泥巴的身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下把阿顺扑倒在地上。小费!他一边嘿嘿的笑着一边把手伸进阿顺的裤子里。在一旁吃草的短角牛抬起头来,龇着牙齿笑了。想起那张连黏糊糊的蜗牛都津津有味地吞过的嘴,阿顺恐惧的把头使劲埋进草丛里。正当在疯狂挣扎时,阿顺突然感到身子一硬,不知是哪个遥远的部位,忽然有一股飘飘悠悠的感觉,就像一脉清泉突然从身上流过。这种感觉使阿顺突然意识模糊,这种感觉带走了那种神圣的意念,甚至也不害怕了。当只剩下阿顺一个人时,她愣愣的坐着,看着这洒满阳光的山坡。这个正直花一样年龄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不反抗。一股浓浓的泥土味再次充斥了她的全身。这个下午过去了,当阿顺从那些已经腐烂的枯草上走过,她看见一滴滴鸽子血般东西已经在地上结成了块,在夏天的黄昏里鲜红耀眼。

这种红在阿顺的整个花季年华里不断的结成块,难以抹去。尽管每次想起这次懵懂的强迫她都感到难过,但有些时候她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想回到那个地方,再次找回那种泥土的味道。

除了泥巴的魔力,阿顺还被鱼腥味困扰。

刚离开家那会儿,阿顺和一个婶婶住在一起。她每天帮婶婶破江竹编帽子去买。婶婶家住河边,每个黄昏,阿顺坐在河边的树下等人家拉江竹回来。她总是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个人,看着他光着膀子坐在船上补网,胸膛的肌肉紧致有形。藏在络腮胡间的两片嘴唇鲜红欲滴,还伴随着一股烟草的味道。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的,只听他说他以前在山上做草果生意。一天晚上,阿顺听见有人在吹笛子,她拿着刚编到一半的竹篾跑到江边。江上白茫茫一片,在那些快被水淹到顶的水杉中间白雾缭绕成云。远处传来渔民们敲打渔船的咚咚声。那人坐在船头,吹着一首幽怨的曲子。听起来像篾刀刮过竹子外皮的声音。那会儿刚下过一场雨,月亮从江面升上来。空气中充满一股浓浓的蓬勃生机的味道。皎洁的月光满满地洒在草地上,不时有牛蛙蹦出水面。岸边的树上有一对对雨蛙在充满橡胶味的树枝上恩爱。阿顺不安地躁动起来,当年的那股泥土味在某一瞬间被唤醒,她一遍遍地在岸边徘徊。她叫了他一声,挽起裤脚,急急地朝他蹚过去。她爬到船上,对着他说:“你吹得真好。”他仍然偏着头把脸贴在笛子上。她捡起船上用来驱鱼的竹竿在他脑袋上敲了敲。他仍然专注的吹着。她抢过笛子,扔到水里。他龇牙怒目瞪她。然后船上来了一阵激烈的搏击。她像一条正在分娩的鲤鱼一样百般挣扎。突然“啪”的一声,她踢倒装了鱼的篓子。在夜色的船舱里这些沙丁鱼一条条从篓子里滑出来,白闪闪的像一条条银锭子。湿漉漉的鱼在两个人赤裸的背上、腹部钻来钻去。有的钻进腘窝,有的甚至钻进了胳肢窝里。在一阵癫狂的感觉中,她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大口,一股咸咸的血流到她嘴里。两个人在晃晃荡荡、充满鱼腥味的船上紧紧相拥将彼此嵌进生命里。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她娇嗔地掴了他一下:“可惜什么?可惜没有早点认识我,对吗?”“不,可惜了那笛子。我明天只得再做一只。”

第二个月,两人成了夫妻。他放弃撒网打鱼的生活,在一个做瓷器的企业里谋了一份差事。她去上师范学校,毕业后去金竹坪,开始她的山野生活。也就是从那会儿起,她记住了鱼的腥味,记住了河水的味道和渔船的味道。

“我们经历的每一段感情都会留下一种味道。”有一次阿进跟阿顺说,“这种味道甚至可以伴随我们的一生。就像我的第一段感情就充满牛粪味。十四岁那年,我迷上了村里的一个女孩。我们明天晚上在她家门口的菠萝蜜树下秘密约会。那里是她家栓牛的地方。牛粪有的干有的新鲜,整整一大片。你可能会说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那会儿事情如果让人知道了就完了。有一回她爸爸叫她,不见她答应,她爸爸走出院子来找她,我俩吓得连忙爬到菠萝蜜树上。刚坐到树上就听她嗯嗯地哼了起来,原来她的头顶上有一个牛粪筑成的蚂蚁窝,所有的蚂蚁全部出来叮咬她。第二天我扒开她的头发,看见还有一小块干了的牛粪藏在她头发里。后来我离家远走,但是那股浓浓的暖暖的牛粪味总是忘不了。它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心旌荡漾。罢了,不管是甜蜜还苦涩,我们都要珍惜,都要努力享受眼前的所有。嘿嘿……我的第二段感情,比第一次好一些,是有着白藤叶的味道……”夜,又是一夜。支教人的山区之夜实在太漫长了……

自从有阿坚作伴,阿顺的这种孤独感少了一半。但是一到夜里,那些不能被填补的空虚裂得更深。它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欲望面前敞开来。阿顺想她的男人,她的孩子。已经近一年了,她不能把脸埋进丈夫扎人的胡须里,不能亲近、呼吸那个有着一双黑小豆般黝黑明亮眼睛的6岁女儿头发上阳光的味道。

去年秋天,阿顺收到男人的来信,信上说要来探望她。到要来的前一天天快要黑的时候,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把坡顶那棵坚硬如铁的乳香树劈成了两半,整个金竹坪都为之震动。层层乌云一次次地被闪电劈开。屋前那长满野苋菜的小坡被闪电照得亮如白昼,让人不寒而栗。电闪雷鸣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晚,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阿顺心里像着了火一样。经过两天望眼欲穿的等待,最后她得知来金竹坪的那座大桥已经被水冲走,水流滚滚,急如飞瀑。所有从县城来的车辆和人到了这里都不得不调头返回。有个大胆的小伙子试图过河,最后被水卷到一块石头上头都撞碎了。

阿顺连续几天辗转反侧,怨天恨地。好几次梦里她看见他们夫妻俩变成了鱼在湍急的水流里肆意地翻腾,男人变成一条白花花的鱼在她身上纠缠,而她的胸像个鱼鳃一样激烈的起起落落。时间流逝,阿顺一心想着有朝一日回到男人身边,一定要补上这一梦,然后像一株野生三七一样鲜绿地活下去。

到了第二年春天,孩子回老家过年去了。男人向单位请了两天假来看她。想起这次“还债”的行程,阿顺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男人告诉她,快到金竹坪的时候,他看见盘山小路边一片红色的草地上有两匹母马,路的另一边有两个瑶族人在抽水烟。从来到这片山区的那一天起,男人就迷上了这里的马,看到这样毛色纯黑的马他惊讶得手里的包都落到草地上。天呐!一匹有着宝石般碧绿眼睛的马,体态丰韵,气质高雅。纯黑色的毛像缎子一样的顺滑,每当一阵风吹过,马身上就像起了阵阵涟漪。“好一个美人!”他喃喃道。“这是长着鬃毛的贵族小姐,绝不是一匹马。”而另外一匹,毛色土黄,长着个蛤蟆肚,一双斗眼下面长着一大颗粗糙的痤疮。他用充满怜悯的口吻对这匹马说:“你长得也太磕碜了。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姿色,而你却与这个无缘,也真是难为你了。像你这样无人垂青的女子,如果不能以事业为重,用事业的成功来弥补你先天的缺陷,那么你也要学着吃草的时候优雅一点,温柔一点,这样还有可能有人会怜惜你。看你一双忍辱负重的坚韧眼睛,我想你应该还厚道吧。”一面想着一面用手摸了摸马的鬃毛以表示爱怜,没想到那马儿却发起火来,噌起嘴唇吹出呛人的口气,龇着牙齿想咬他。他站起来,把手插进裤兜,骂道:“好你个该死的东西!真是长得丑就没什么是好的。”他转而面向那匹黑色的马,温柔的抚摸它的脚踝。“‘长足不知劳。’腿长的女子寻欢的时候才不会累。你屁股这么大,肚子这样的紧致,还有一双长腿,跑起来四足飞扬,赶长路一定非常合主人的意。真是精妙至极啊。”也许是懂了他的话,马儿瞟了他一眼,然后又故作扭捏的低头吃起草来。他认真的看过了马蹄马牙之后,又把头伸到后面,想仔细瞻仰一下马儿那圆润的屁股。那马儿突然欠了欠身子,照着他的裆部连踢了两后脚。他弯腰抱着肚子,疼得眼冒金星。赶紧捡起包一口气跑过那片红草地,来到一条长满水草汩汩流淌的小溪旁。瑶族小伙子从草丛里滚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坐在他旁边的老爷爷也又抓胡子又扯头发地哈哈大笑。

那一夜在金竹坪,他像个大个子的孩子一样在她身上折腾良久……阿顺把脸埋进男人那宽阔的胸口,又抓又挠,哭了一整晚上。多少日子以来,她像一株缺少甘霖的枯木,就等着一场春雨的滋润。经过几场春雨,艾草就一个劲地往外冒绿芽。在那些被马蹄蹂躏过的地方,这种植物反而凝练了一种浓烈的香味。马粪在清新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一股股白烟,然后被分解,最后化作泥土。汝山脚下的林子里,喔喔的鸡叫声每每都会在午后响起。空山在鸡的啼鸣声中显得更加的寂静。从清晨到中午,山谷里的雾浓得化不开,聚成团钻进竹林,溜进石头缝里。

阿坚离开金竹坪的头一天,天气本来好好的突然倾盆大雨起来。欢送扫盲班老师的晚宴在乡小学举行。饭桌摆成一大长条。除了学校的老师和像阿坚一样的实习生以外,还有副乡长邓福秀——原金竹坪的村长。雨越大大家酒兴越浓。满脸通红像个后生似的阿进校长嘴里一边吐狗骨头一边鼓励阿坚:

“毕业了就来这里工作吧,不要造孽地想待在什么省城大城市那些地方。那些地方的人生活扎一堆,毫无生气,个个都像个螃蟹似的软弱无力。想打个喷嚏都没有地方。来我们山区可以呼吸干净的空气,吃干净的蔬菜,睡干净的姑娘。酒喝到嘴发麻,肉嚼到牙龈酸,偶尔还能见得着苗族姑娘洗澡。根本不用管它什么信息时代,什么海湾战争。嘿嘿!”

坐在阿进旁边的是阿顺的同事阿青。阿青黝黑的脸像是抹了锅烟子灰似的又黑又亮。他沙哑着嗓子说到:“阿坚在金竹坪也有大半年了,怎么骗得了他。干净的肉除非是汝山深处那几只瘦不啦叽的猴子才能叫干净,谁要能逮到谁吃。干净的姑娘要是到处有的话你我也不至于还娶不上老婆。都要像阿章那小子一样长尾巴了你还说这个。”

“哪个阿章长尾巴了?你就编吧!”阿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不认识那小子。他十几年前随伐木队来到这里,后来做了护林员。有一次回家探亲,无意间看见他老婆跟别人厮混,从此与女人结了仇。在小打雷那阵子,他躲进了深山搭起棚子隐居起来,不愿再与人接触。那时候汝山上还到处是熊和猴子。猴子看见人,都躲开了。慢慢的见他没什么恶意,就和他亲近起来了。很多时候猴子们会捡果子来扔给他,他坐在树下捡这些果子充饥。跟猴子在一起久了,他的笑声听起来也像猴子一样了。有几次在河里洗澡,他感觉屁股缝里有什么东西凸出来,还以为自己长痔疮了。但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有一天他叫人掰开屁股来看,脸都吓白了。那是一条有四公分半那么长的尾巴!笑什么!不信什么时候你去隆庆,问问别人林场的阿章在哪里,叫他脱掉裤子看看。他后来去医院把尾巴割掉了,但是在尾骨的地方还有一块很深的疤痕呢。”

想起之前阿青说有个女人在汝山失踪的事情,阿顺笑着说:“在你眼里所有人都变成猴子了,男猴子女猴子。”

“生活太闷了变成猴子是正常的事情。”阿青咧着嘴笑道:“相机往哪里一拍,那里就是一片雪白的羊蹄甲花,就是粉红的桃花。然后突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就有一堆男男女女手牵手趋之若鹜。每个女孩都面红齿白。这些都是人写出来的。其实人们一辈子面朝黄土,哪来的白哪来的香。我在这山里这么多年没看见什么,就闻到了马屎味。”

“你这样看待人生也太没情趣了。看我不把这杯酒倒你嘴里!”阿进抬起手,用数落的口吻说。“生活要乐观一点,说不定十几年后我们瑶族进城都是骑汽车了呢。对吧,邓朴秀大叔?”邓大叔点了点头,说道:“阿进老师说得对。很多苗族瑶族现在都有了电视、摩托车了,只要有路子,有决心,没有什么是做不了的。怕只怕等有了钱不知道该买什么。”

“为邓大叔的英明鼓掌!”阿进赶紧把狗骨头丢到桌子底下,擦了擦嘴角,“现在我们可以总结出一点:生活需要乐观精神,要学会享受眼下所拥有的。眼下我们就有干净的狗肉,干净的姑娘,干净的酒。来,干!”

气氛热闹起来。大家推杯换盏。阿顺拿着酒杯沿桌弯腰与每个人寒暄,反常地说笑无度,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阿坚愕然。“顺姐今天怎么这么高兴?”阿进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大家都是公的,你小子这话问得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跟人家住了这么些日子,你让别人……嗅过你胳肢窝了吗?”

阿坚不应。他专心地把酒倒进面前的酒杯里。从酒瓶里流出的喃布酒如丝线般的闪亮。当酒杯边沿沸腾的气泡消散尽,杯口就像被镀了一层蓝色的火焰。

“像这种走路噌噌带风,呼吸的声音都像呻吟一样,嘴上长有小绒毛的女人,一年就能闻到几次老公的气味,是很想那个的。”阿进又点拨了阿坚一次。

阿坚看了看四周,尴尬地笑了笑。“看着她就像一颗水灵灵的木奶果挂在眼前一样,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呢。但是……”

阿坚话说到一半,扭过头望向外面。雨小了一些,不远处还有一阵阵的闪电。在闪电中阿坚头脑中闪现出一个肤色白皙、清新纯净的圣洁的女孩的面孔。圣洁到在她面前没有一个男人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即使只在心里也不会。

送阿坚和阿顺出来时,阿进戳了一下阿坚的背,在他耳边说道:“连那匹公马看见阿顺这样的女人都会动心的,更不用说是人了。不要这样对自己铁石心肠,要学会享受眼前所拥有的东西。”“对我女朋友我是绝对忠诚的。”阿坚冷冷的说。“我等着瞧。”阿进激将似的说道。

金竹坪离中心校约2个小时的路程。阿坚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阿顺踉踉跄跄做梦一般地跟在后面。林子里有股浓浓的呛人的腐叶味道。有段下坡的路上光秃秃的也没有腐叶,异常地湿滑。听到有脚步声,不知道什么鸟在漆黑的林间扑腾了几下翅膀,弄得树上的雨水唰唰往下落。阿顺“啊”了一声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往前倒,阿坚刚转过身来阿顺就整个人扑到了他身上。在那一瞬间,他感觉一股热流跑遍全身。他的手无意落在她的腰间,指尖触到一片光滑柔软的肌肤。阿顺愣愣地看着他,嘴里一股子酒气喷到了他脸上。一种内心的渴求使阿坚感到全身一阵瘫软,但他还是急忙松开了手。“该死的鸟,吓人一大跳。”阿顺像是突然清醒过来,脆脆的笑了一声然后从阿坚手上拿过手电筒,快速地走在前面。

两人走到家时已近11点。阿顺躺在床上半天也无法入睡。受酒精的作用,身上很多敏感的东西都被唤醒。酒的热,黑的夜,忽明忽灭的油灯,原始的欲望。在另外一边的床上,阿坚不时翻一个身,似乎也没睡着。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离开这穷乡僻壤回到省城,回到他热闹的学校。想起这一场山里的邂逅,阿顺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了。那结实的身板就在离她不到一庹的地方,散发着混合了阳光、风雨的咸咸的略带汗酸味的男人的味道。这半年来,在阿坚身边,这种味道已让她备受折磨,她内心深处的鱼味道和泥巴味道全都为此复活。

夜太安静了。阿顺听见血在自己身上流淌的汩汩声。她知道自己已经过了浪漫的年纪,不可能再像阿坚一样靠神圣的信念活着。她只知道自己是个女人,一个有丈夫、需要男欢女爱的女人。就像青草需要雨露,草果需要深山里黏湿的泥土,青翠的大竻竹和薄竹需要呼吸雾气一样。女人属于大地。女人就是大自然的代名词,是简单、世俗的生活。

阿顺记得他们村以前有个寡妇,一直守节祀奉她的丈夫,是一个从女孩子时期起就以专一、贤淑而出名的女人。在这个女人30几岁时,村里有个年轻的长工,经常会去她家帮忙做农活。每次看见男子光着膀子,挠着胸前那抹浓密的体毛,女人都涨红了脸跑进屋在丈夫的牌位前上一炷香。有天晚上下大雨,这个年轻后生只好留在女人家里。在漆黑的屋子里,女人一夜辗转无眠。谁也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只是到第二天早上,平时一头沉甸甸的乌发不再有一根黑的,全变成了白云,变成了银丝……

阿顺感觉自己胸部涨得无法呼吸。一团欲火在酒精中烈烈地燃烧。她拉起被子把自己裹住,偷偷地往阿坚的床上瞟了一眼,然后把纽子一颗一颗解开,放出挺实的双乳。她像只落网的幼兽蜷缩在被窝里。为什么人要隐藏造化赋予每个人的这种欲望呢?为什么人们要用一种叫道德的绳索捆住自己?为什么要认为这是一种淫欲一种邪念?过去的几年,她把自己的青春都抛洒在这片土地上的教育事业,但是她不后悔。奉献是人类的最高乐趣。她只后悔自己这一生做女人的时候太少,而人的一生是多么的短暂。

阿坚突然动了下身子,转过脸来对着阿顺。阿顺一头黝黑的长发从额头洒下床沿,看起来无比的苍凉。阿顺浑身颤抖起来。她无法再抑制自己。她要像山上的香蕉分枝一样扑向对面的床。癫狂的撕裂,荡漾的破碎。这一举将是使四个人同时受伤的罪恶。阿顺瘫软下来。她瞟见两张床之间的一抹黑暗时,她愣住了。那个距离,这会儿看起来是那样的深邃,黑得像一个洞,不见底。一种无形的东西阻止了她。这种东西像一个人就要把自己活埋掉一样的令人充满恐惧。

五分钟以后,阿顺把身子躺平。两只坚挺的乳房上浸满汗水。整个身子像刚从一场紧张的战斗中撤离下来一样的浑身无力。她感觉一头的青丝在一根根变白,那种强行的白。天快亮的时候,她昏昏沉沉睡去。她梦见小费被淹死了,尸体漂浮在滔河上。短角牛也发了癫,口吐白沫,白眼上翻,围着河边狂奔。她还惊悚地看到小费嘴里含着一朵火红的木棉花,身子鲜红如东湖村年画里怀抱鲤鱼的娃娃。小费干净、丰满匀称的尸体在她眼前慢慢变得模糊,不知哪来一阵旋风,卷起漫天火红的三角叶子。那一团团火熊熊燃烧,随风飞舞,最后灰飞烟灭。阿顺还看见了夏,阿坚的女朋友,那个她只隐约在照片上见过的女孩。她们在干河相遇,然后一起迷失在李子林里。奇怪的是阿顺和这个年轻的大学生都赤身裸体,一切都完美、洁白、原始、初型。李子花落英缤纷,形成茫茫一片白色的花雨。落到地上,没过了脚踝。她们俩赤裸着走在花雨中,并不曾感到一丝的难为情,身子随着超凡的意念飘飘悠悠。夏满身清香如一位仙子。顺也冰清玉洁,已毫无世俗凡念。

注:

1 东湖年画是越南北宁省顺城县双湖乡东湖村的传统民间年画。现为越南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