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的赋比兴

2019-11-12 08:52王萍漂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9年1期

王萍漂

探讨中国诗歌的写作方法,我们要从中国诗歌的源头上说起,追本溯源,首先要提到赋比兴。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是《诗经》,评论它的《诗·大序》说:“《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义”为意义、义项,诗论者们对六义有许多阐释。孔颖达《毛诗正义》的解释是:“风、雅、颂者,诗篇的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意思是:风、雅、颂是诗体的分类,赋、比、兴是诗的表现方法;用赋、比、兴的手法,写成风、雅、颂就成为《诗经》的诗。这种辨释是正确的,现在已成为大家的共识。

风、雅、颂主要按音乐乐调分类,与内容也有关联。“风”意为声调,《诗经》有十五国风;“国”兼有地域的意思,指当时十五个诸侯国或地域的民歌(调)。“雅”意为正,“正声”即“雅乐”;“正”亦即“政”,多咏政事,为贵族君子所创作。“雅”有“大雅”“小雅”之分,大约在于时间的先后,先有产生于西周的大雅,后有包括东周作品的小雅;内容上大雅多论史纪事,小雅多叙事抒情 。“颂”是宗庙祭祀的乐曲,有“周颂”“商颂”“鲁颂”,皆各氏族国家颂其先祖的史诗。以上仅对“风雅颂”作简要交代,下边回到本文主旨,探讨中国诗歌赋比兴的写法。当代伟大的革命领袖、诗词大家毛泽东指出:“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赋也可以用。”这足以证明,赋比兴既是中国诗歌艺术经验总结,又是发展创新中国诗歌的重要法则。

一、赋

什么是赋、比、兴呢?古人论述颇多,朱熹解释较明确:“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所咏之词也。”“赋”为敷陈,“敷”意有“铺陈、陈述”的意思。刘勰解释“赋者,铺也。”“敷”与“铺”意向上相通,“赋”的本意也有陈述的意思。总之,“赋”就是直接叙述、描写、抒情。必须指出:这里说的是“赋”的写作方法,跟后来汉朝形成的“赋”的文体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虽然两者在表达方法上有关联。《诗经》中的雅、颂皆用赋,如周颂里春夏祈谷,秋冬报赛(通“塞”,即“满”,庆丰收)的祭歌,陈述农事的诗;《大雅》中《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五篇就是周人的一部建国史。风诗也有不少用赋,例《魏风·伐檀》首章:“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一、二句叙述伐木、运木的劳动:“坎坎”之声回荡山间,把砍下的檀木运到河岸;三句描写岸边景:河水清清,泛着涟漪;四、五句愤恨责问(抒情):(那些贵族老爷)既不耕种又不收割,为什么收获三百户农家的租谷?冬不狩夜不猎,为什么你院子里挂满了獾?第六句反语讽刺:那些大人先生们,是不白吃饭的哦!《伐檀》共三章,用《诗经》常用的重章叠唱的结构,只在相应位置改变个别字词,意思大同小异却有递进。通过反复吟唱,表达强烈感情。全诗用“赋”直接叙述、描写、抒情,却有极强的感染力。第三句赋中有兴,当看到清澈的自由流淌的河水,便激(兴)起心中不平的愤恨的波浪。“风”诗中还有很多用“赋”的例子。

毛泽东同志论诗中,除强调“形象思维”要用“比、兴”外说:“赋也可以用”,并举杜甫《北征》为例。其实杜甫被称为史诗的作品,如《三吏》《三别》皆用赋法。我国古代少有的叙事长诗汉乐府《焦仲卿妻》、北朝乐府《木兰辞》基本用赋法,白居易《卖炭翁》用赋法。李白脍炙人口的《静夜思》,写一个他乡游子,深夜不能成眠,断梦初回,庭院寂寥,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射到床前,朦胧中乍一看去,像是地上铺了一层霜。不免抬头一看,清醒了,那是月光,对故乡的思念又泛起心头。这是妙绝的赋法。第三句“疑是地上霜”有比有兴。再看毛泽东《七律·长征》诗:“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1934年10月至1935年10月,中国共产党领导红军,进行了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的艰苦卓绝的万里长征,诗是这一伟大历史事件的艺术概括。红军越五岭翻乌蒙,巧渡金沙强夺泸定,爬雪山过草地,长征中的几个重大活动都有反映。作者精当选材,以典型表现整体;基本用“赋”法,又不乏“腾细浪”“走泥丸”和“云崖暖”“铁索寒”“喜雪”这样精妙的“比”和“兴”,充分表现了中国共产党人和红军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二、比

朱熹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即甲乙(彼此)两物有相似点时,就用乙打比方来描述甲。这样可以变深奥为浅显、化抽象为具体。例如“忧、愁”这类表达心理活动和思想感情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怎样表达让它具体鲜明、有感性形象呢?就用比喻。杜甫以“山”喻:“忧端齐终南(山名),澒洞(hongdong汹涌)不可掇(duo收拾)。”说“忧愁”有终南山那么高。李后主以水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们不仅看到“一江水”那么多的愁,而且感受到“春去也”,好景一去不返的凄凉。这是比喻的一种,叫“明喻”。它的格式是“甲像乙”,甲(本体)与乙(喻体)之间要用比喻词:像、如、似、若等等连接。由于诗讲精炼,受字数限制,不用比喻词的比喻更为多见,这就叫“暗喻”。如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用浮云比游子,飘泊天涯,行踪不定;故友如落日恋山,余辉不尽;其间省略了比喻词,两者形成并列平行句式。白居易《江楼晚眺》:“风翻白浪花千朵,雁点青天字一行。”也是此类暗喻。上两例是同一句中,前半句与后半句构成比喻。有的诗前一句与后一句构成比喻,即一联中,出句与对句成比喻。例唐释无可《秋寄从兄岛》:“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前句写夜雨,后句写落叶。表面看是写两物,实际是写一物“落叶”;说听了一夜刷刷的雨声,待清晨开门一看,并没有下雨,原来是落叶已堆积很深了,用雨声比喻落叶声。又如唐马戴《落日怅望》:“微阳下乔木,远烧入深山。”出句写夕阳从树梢落下,对句说仿佛远山烧荒的火光。跟前例同样,表面看是写两物,描绘两种景色,实际上是比喻。

有一种比喻,使用多个比喻来比一样事物,叫博喻。例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用一川烟雾迷蒙的野草,满城飘荡的飞絮,黄梅时节的雨三物比喻愁思之多。拙诗《澜沧江大桥》:“傣女浴江披秀发,竖琴高奏凯旋章,开屏孔雀迎远客,卧浪长虹放异光。”用四物比喻大桥,四句并列,绘形绘神各有侧重,1、2句颂已取得的成就,3、4句表对未来的祝愿。

比喻还包括比拟,即把物当人写,使其具有人的言行或思想感情(拟人);或把人当物来写,使其具有物的情态动作(拟物)。修辞学把比拟另设一类。例王之涣《出塞》:“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两例皆拟人。《木兰诗》:“雄兔脚朴朔(爬搔不停),雌兔眼迷离(眯着眼),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用兔比人(从军归来前后的花木兰),这是拟物。《诗经·魏风·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意为:大老鼠啊大老鼠,别吃我的黄黍!多年来把你喂饱,我的死活你一点也不顾。把统治者当作大老鼠来写,这是拟物。而称鼠为“汝”(你),对鼠说话,这又是拟人。

三、兴

朱熹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讲到“兴”,人们最先最常用的例子是《诗经》开篇《周南·关雎》的首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关”是鸟鸣声,象声词;“雎(ju)鸠”是一种水鸟,这种鸟结伴而栖,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洲”水中陆地;“窈窕(yaotiao)”美好貌,今苗条;“淑女”贤淑的姑娘;“君子”帅小伙;“逑(qiu)”同“仇”,配偶。大意是:关关、关关,雎鸠在河洲上鸣叫着,一唱一和;那美丽的姑娘正是帅小伙痴心追寻的对象。开头两句,先言他物“水洲关雎”,就是“兴”。初看雎鸠鸣叫跟“淑女”“君子”似乎没有关系,然而正是这种鸣叫环境气氛的烘托,才引发“君子”倾心求偶之情,触景生情即是“兴”。“河洲关雎”与青年男女爱恋间有心灵相通的相似点,“兴”中又有“比”。

又例《诗经·召南·摽有梅》首章:“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biao)同标,树梢;“庶士”众多男子,即小伙子;“迨”(dai)趁着。大意是:树上的梅子落了三成,还剩七成。追求我的小伙子,趁早选择吉日良辰。这是梅子黄熟了,姑娘在采摘梅子的劳动中,触景生情,见物起兴,表达了急于出嫁的心情。开头两句就是“兴”,兴中有比,用梅子的黄熟坠落比喻青春消逝。全诗三章,重章叠唱,反复吟咏,个别字词有变动,内容逐层递进。第二章说:树上的梅子坠落七成,只剩三成了,追求我的小伙子们,现在赶快来。第三章说:树上的梅子已掉完了,追求我的小伙子们,只需拿着箩筐来地下捋了。

《诗经》中“兴”例很多,随手可得,三百零五篇诗中就有370处“兴”。《楚辞》里鸟兽草木皆有寄托,皆是“兴”。例“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用草木比美人,用美人比贤人,这是比;而由草木的零落,引发美人迟暮的兴叹,又是兴。从上几例可知,“兴”与“比”关系密切,比中有兴,兴中有比,但兴与比是有区别的。那么如何辨别兴与比呢?

最早对赋比兴做出解释的后汉郑众说“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即:比是用物的某一相似点来打比方,兴是用物来寄托。六朝的刘勰指出:“比显而兴隐”,即:比喻明显,是明比;兴较隐不显,是暗比,不解释不易明白。例如:“芙蓉如面柳如眉”,用柳叶的细长比眉,芙蓉的红润比面,是比;以“雎鸠”的贞洁比淑女,是兴,是暗比,不解释就不清楚。释“兴”, 用现在更容易理解的话说应是:见物起兴、触景生情。朱熹说的“他物”,可以是客观环境中各种各样事物。因“兴隐”, 常寄托于景物,较含蓄,刘勰说它“婉而成章”,引发人们深入思考,给人深刻印象;同时营造出一种环境气氛,给人以感染,引起共鸣,所以中国诗歌常用“兴”法。

又如北朝乐府《焦仲卿妻》,开头四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一二句就是“兴”,乍看,它同三四句和整首诗刘兰芝的悲剧毫无瓜葛。仔细琢磨,原来它是用雌雄孔雀的生死相伴、不离不弃起兴,暗示全诗夫妻生离死别的重大主题。它并不游离于情节之外,而是构成全诗形象思维的一个整体。

诗起源于民歌,“兴”是中国民间歌谣的一大特色。例民歌:“月亮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首句说弯弯的月儿普照祖国大地,是“兴”。初看“月亮”乃自然景物,跟后文“乐愁”“美酒”“流落”毫无关系,然而这种自然环境,不同身世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起兴):富人感到光明美满,穷人感到迷茫凄清。世界各民族的诗歌都有赋、比,而且“比” 的花样翻新,成了各民族诗歌的一个重要特色。那么,有没有“兴”呢?有待研究。这里有一个例子,罗马尼亚诗人米哈伊尔·爱明内斯库《假如》:“假如树枝敲打着窗户,白杨在迎风摇曳,那只是让我回想起你,让你悄悄地走进我的身旁。假如繁星在湖水上闪耀着光芒,那只是让我的痛苦平息,让我的心底变得开朗。假如浓密的乌云消散,月亮重新放射出清光,那只是让我心中对你的思念,永远不会消亡。”(上海译文出版社《爱明内斯库诗选》)诗有三节,每节开头两句写景(兴),后两句直抒胸臆(赋);设想当某种景物出现,就会引发诗人(或诗中主人翁)的某种情思。这种情思逐层递增:先感觉到“走进身旁”;继而忆起以往相处的甜蜜时光,使“痛苦平息,心胸开朗”;最后是对你的“思念”,如那月光“永不消亡”。

赋、比、兴实在是中国诗歌创作手法的精辟总结,是中国诗歌创作的基本法则。“诗缘情”,诗的实质是抒情。赋、比、兴,是把情赋予人、事、物。写诗少不了叙事、描写、直抒胸臆的赋,然专用“赋”则患过平直、意味淡浮,专用“比兴”,患在意深词隔。因此,写诗必须兼用、妙用赋、比、兴,方能做到“形象思维”,写成诗,写好诗,以达“诗之至(极致)也。”(钟嵘语)唐宋以后,赋、比、兴的表现方法逐渐演化为情景相生。景,包括自然和社会事物;情,人的思想感情;即把人的思想感情融入自然和社会生活画面中,进而形成意境。这是诗歌美学理论进一步探讨的又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