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莉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革”结束,改革伊始,中国社会的叙事方式由革命转换为建设。“实现四个现代化”成为建设祖国的目标和口号。“现代化”以科学、理性为工具。“知识”是生产力。社会对知识的叙事由“知识越多越反动”转换为“知识就是力量”。掌握知识的“知识分子”由改造的对象转换为新时期的个人主体。知识分子的形象大量出现在小说中。“小说正面人物的构成发生了质的变化,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有良知的人们,负载着作家们的主要审美理想。知识分子的形象在作品中占压倒优势。”新时期的个人主体自然地被想象为男性。意识形态变更使知识分子,特别是知识分子/革命干部身份的男性从社会权力结构的边缘走向中心,继五四之后再次成为社会的启蒙者、引导者、代言人。受难—归来者是男性,如章永麟、罗群、伊汝、张思远;改革者是男性,如乔光朴、李向南;启蒙者是男性,如张老师、李幸福。“男人们身上的知识文明之光、强悍进取的男子汉气概、高尚的道德情操无疑预示着民族国家从浩劫废墟中崛起,重新走向繁荣兴旺的希望。”本文以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李国文的《月食》、王蒙的《蝴蝶》为代表性文本,从性别秩序的视角探究20 世纪80年代初期小说文本中知识男性个人主体的建构。这三部小说的主人公罗群、伊汝、张思远都是男性作家塑造的“受难—归来”的知识男性。他们在“文革”中被打倒,“文革”结束后重新回到主流,被建构为新时期民族国家的个人主体。男性作家讲述了男主人公的革命史、受难史、爱情史,通过男性与女性的性别秩序表述实现了新时期男性主体的转换和确立。陈晓明曾说:“批评的存在,批评的价值和意义有赖于它对经典的建构。”希望此文能凸显当代文学批评对文学史的经典性形塑的价值维度。
《天云山传奇》通过两个男性——知识分子/干部罗群和干部吴遥对一个女性——宋薇的权力变化表现了新时期的男性主体由革命干部向知识分子/革命干部的悄然位移。吴遥主体地位的得到—失去以他对年轻姑娘宋薇的得到—失去来建立叙述。“反右”时,吴遥是胜利者。他利用职权把罗群打成“右派”,又向罗群的恋人宋薇施压,要她与罗群划清界限,嫁给自己。吴遥对罗群的政治打击以宋薇为标的,两个在政治上较量的男性,胜利的一方拥有对女性的占有权,吴遥首先取胜,因此他得到了宋薇。吴遥压制罗群的平反问题受到上级批评,他在政治上失势的同时,也失去了对宋薇的占有和宋薇对他的服从。宋薇坚决地离开了他。罗群是个受难—归来的知识分子/干部男性主体形象,小说将其主体地位的得到—失去—复得表述为对初恋情人宋薇的得到—失去—复得。1956年,罗群担任天云山综合考察队的新政委,取代了一天到晚训斥知识分子的老政委,处理了一个骂工程师的干部,使全队明确社会主义建设是党的中心任务,带领全队发现了天云山地区丰富的宝藏。知识分子/革命干部成为新中国建设的男性主体,他的身上体现了新的历史主体的历史正义和知识话语的力量。考察队的年轻女性宋薇爱上了他。1957年,罗群因为支持知识分子、科学建设被打成“右派”,失去了主体地位,遂失去了宋薇。宋薇在重压之下与罗群划清了界限。罗群平反重获主体地位时,也重新获得了宋薇的爱。宋薇离开吴遥,重返天云山看望罗群并幻想嫁给他。
小说还通过罗群与宋薇、冯晴岚和周瑜贞三个女性的爱情史来表现他的历史主体地位的变化。1956 年,罗群以自己的学识、魅力和对知识分子的重视确立了知识分子/干部的男性主体地位,赢得了考察队的年轻女性宋薇的爱。1957 年,宋薇离开了被打成“右派”的罗群,她的朋友冯晴岚在罗群落难时向他献出了坚贞的爱情,支持他著书立说。周瑜贞在罗群平反过程中钦佩他的思想和才华,爱上了他。使三位知识女性对罗群倾心的一个共同点是他的知识分子/革命干部身份,罗群是一个科学家、规划者、爱国者,他把知识和才华奉献给国家建设。即使被打成“右派”,他也并没有放弃希望,仍埋头写作,在著作《论天云山区的改造与建设》题记中写道:“献给未来的天云山区建设者们”。他为天云山区做规划,就是在为新中国建设作规划,显示了知识分子作为新时期男性主体的魅力。罗群曾经失去过主体地位,但不曾失去他的知识和对祖国的热爱,正是这两个因素使他在“文革”结束后重获知识分子/干部的主体身份,重新掌握了政治、知识、性别的权力。罗群带领宋薇和队友们发现了天云山的宝藏,冯晴岚帮助罗群在被打成“右派”、“反革命”的苦难岁月里著书,完成规划,周瑜贞将和罗群一起来实现这个宏伟的规划,把美好的蓝图变为现实。宋薇、冯晴岚、周瑜贞三位虽都是知识女性,然而都是“保证性的符号的女人”,是“男性主体位置的反映者与保证者”,文本以女性对科学工作者、国家建设者的奉献和崇拜实现了对知识男性历史主体地位转换的叙述。
吴遥与宋薇的婚姻一方面是吴遥与罗群男性主体地位转换的表征,一方面也昭示了男性施予女性的政治和家庭双重统治。吴遥借助政治和性别权力,以统治者/被统治者的传统性别规则对待知识女性宋薇,在主导/辅助的新时期性别规则面前已经失效了。吴遥在单位一手遮天。他提拔妻子宋薇做了副部长,但有名无实。吴遥压着罗群的右派问题不给平反。宋薇趁吴遥不在,整理了申诉材料推动罗群的平反。吴遥在全体干部会上点名批评宋薇处理申诉材料时有错误,给她戴上了用“庸俗的家庭关系代替严肃的组织关系”的政治帽子,令她写检查。他一番话就取消了副部长宋薇的政治身份,她发不出一点声音,气愤退场还被他奚落为“女同志”的弱点。他在办公室大骂妻子在前,借组织手段整治妻子在后,完全是专制凶暴的男权执行者,妻子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人,更谈不上独立的女性。宋薇在单位是他的马前小卒,在家里是他的手中玩物。吴遥在家里牢牢地控制着妻子的思想、意志、行为,专横地行使夫权,把妻子看成附属品。他一到家,就叫正在工作的妻子回家陪伴他。他在组织会议上整治了妻子,回来还继续打官腔教训她说是在帮助她。宋薇是个知识女性,她深深为失去独立的人格感到痛苦,痛恨吴遥的专制、官僚、假仁假义。宋薇和周瑜贞要去看望病危的冯晴岚,被吴遥阻止,于是二人的冲突暴发了。吴遥暴露了专制男人色厉内荏的内心。宋薇彻底清醒,她坚决地离开了这个囚禁她20年的铁屋子。这对夫权加政权统治下的不平等的夫妻终于破裂了。吴遥的干部身份和地位为夫权统治提供了权力支持,他暴露出的专制、庸俗还原了他夫权统治者的性别角色,使革命干部身份本应具有的光环黯然失色。
《月食》是一篇有怀旧情调的回忆录,回顾了伊汝与妞妞的革命爱情,更是一个知识男性与人民二元关系的当代寓言。有研究者将妞妞与马缨花、黄香九、刘巧珍、索米娅并称为“地母”,“这些年轻美丽的地母般底层劳动妇女的形象,被批量生产出来,作为人民、底层民众的新能指,承担历史性的救赎、抚慰功能。叙事通过强化她们博大、宽容、仁爱、献身等母性品格来吻合讲述话语的年代关于人民的新释义,通过想象知识分子与她们之间的密切关系来确认知识分子作为民族国家共同体一员的身份——一个讲述话语的年代刚刚被允诺的合法身份。这样的一种语义在《月食》中表现得非常突出。”事实上,妞妞与马缨花、黄香九、刘巧珍、索米娅不同,她表现出的对伊汝的爱已经超越了地母情怀,叙事突出了她是伊汝的救命恩人这个身份,使她获得了“人民”的地位。于是,妞妞与伊汝的关系就变成了知识男性/人民、救命—报恩的关系,伊汝选择救命恩人乡村少女妞妞还是城市知识女性凌淞,就具有了是否选择人民、回报人民的内涵。如何对待革命母亲郭大娘也具有相同的内涵。叙事将人物设置为对立的两组,一组是伊汝选择妞妞、郭大娘,放弃凌淞;另一组是老领导毕竟选择何茹,放弃郭大娘。不过叙事者的态度有些模糊,肯定伊汝的选择,并用“月食”暗示知识男性与人民分离的暂时性和回归人民怀抱的必然性,然而行文间总是流露出暧昧的无奈感,同时也未谴责毕竟的选择。
八路军战士伊汝不仅是人民的儿子,还是知识分子个体。知识分子与人民的关系这个20世纪中国文学的民族国家情结在《月食》中通过两性关系表现出来。叙事者采用了一男二女的爱情结构。在城市知识女性和农村少女之间,伊汝更倾心于前者。但后者于他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和人民对知识分子—子弟兵的养育之恩,伊汝回报双重的恩情需要采用民间的方式:娶妞妞,否则他就背弃了人民。国家意识形态和个人道德都不允许他拒绝妞妞。蓝色的勿忘我时刻提醒伊汝不能忘了妞妞。“22 年的流放如月食,一会儿就过去啦。”知识分子—子弟兵还是要回到人民的怀抱中。伊汝平反,重回党的怀抱,也必然要重新回到人民的女性化身妞妞的怀抱。只有这样,才能重建人民与知识分子—子弟兵的联系。伊汝才得以重返秩序,获得明确的主体身份。因此,不论伊汝是否爱妞妞,他娶妞妞、22 年后回到妞妞身边都是他确立主体身份的必要行为。
文本中,伊汝对妞妞没有真正流露过爱情,有限地对妞妞的表白“你是怕我把你忘了”,“你不会以为我在骗你吧”都是伊汝在猜测妞妞对他的感情有怀疑。伊汝在妞妞面前非常被动,竭力镇静地掩饰自己,实际上表达了他对选择妞妞的茫然和必然。相比伊汝的犹疑摇摆,妞妞却笃定镇静,只是提醒伊汝“勿忘我”。伊汝回来结婚,妞妞淡定自信,相信伊汝“不会不回来”。伊汝对妞妞的感情充其量只是兄妹情谊。“那是伊汝一生中的爱情,唯一的爱情。”这句第三人称的爱情表达,是叙述者加给伊汝的,与引号内伊汝对妞妞的表达不是一个语调。伊汝离开妞妞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欺骗妞妞;分别22年后,伊汝还是不知道应不应该寻访故地。伊汝并不没有像秦书田(古华《芙蓉镇》)那样,迫不及待地回到胡玉音身边,而是在犹豫中出发,中途又后悔。他也想拍电报,可是他首先想到郭大娘可能已经去世了,而没有想到妞妞还会等他,更没有表达对妞妞刻骨的思念。结婚三天伊汝就成了“右派”流放到柴达木盆地,他给妞妞写了封诀别信了事。既然已经同妞妞诀别了,他自然以为妞妞早已另嫁他人,是儿女成行的妈妈了。没想到妞妞不仅生下了女儿,还每年给他做一双鞋等他。
从结婚、分离、22 年的等待,到重逢,妞妞笃定得不同寻常。有一种力量给了她信念和主宰命运的镇定,这就是人民对子弟兵的养育之情。在这对施惠—受惠的二元结构中,妞妞是施惠者,伊汝是受惠者。所以妞妞笃定淡然,伊汝犹疑掩饰。对阔别22年的丈夫,妞妞只给他留了张字条,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没有日期:“饭在锅里,我和心心去给妈上坟了,你也来吧。”22年,对于人民的女性化身的妞妞来说,时间几乎没有流动,心态依旧笃定淡然,因为她相信伊汝必定回家。伊汝们失去主体地位是历史的考验,重归秩序,重做主体也是历史的必然。他依然是人民的知识分子—子弟兵。
老上级毕竟、何茹夫妻两个与革命母亲郭大娘的关系在文本中被叙事者设计成伊汝与妞妞的对立面。叙事者保持了老部长毕竟的正面男性形象,把他塑造为一个想做报答革命母亲而不得的子弟兵形象。让他的妻子何茹——女性来承担背弃革命母亲的不义。叙事者通过婆媳关系的家庭伦理形式来体现子弟兵与革命母亲的关系。毕竟对郭大娘怀有子弟兵对革命母亲的感激和亲近。郭大娘是位革命母亲,然而革命结束,人们开始日常生活之后,“革命母亲”就显出了现代文明的他者身份。农村婆婆城里儿媳之间上演了一幕家庭伦理剧。郭大娘和何茹在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上格格不入。郭大娘第一次到毕竟的家,就不客气地批评何茹不该雇“老妈子”,说这不是八路军行得出来的事,惹恼了何茹。第二次到毕竟的家,带了一大堆土特产看望刚生小孩的何茹。进门就亲孩子,吓得何茹赶紧让保姆给孩子冲奶。喂奶的复杂又让郭大娘一头雾水,她还说何茹不给孩子喂奶,奶牛就成了孩子的干妈,把何茹气了个眼发黑。郭大娘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毕竟的家,何茹用指头拈着两张五元钞票打发她。这次伤了郭大娘的心。何茹不仅直接与郭大娘较劲,而且能影响丈夫毕竟的观念。阻拦他像伊汝那样完全回归人民。郭大娘第三次来毕竟家,何茹不愿意让她住家里,毕竟只好给伊汝一把钱,让伊汝把郭大娘接到他那儿。何茹规定丈夫不许随便喝酒,毕竟就乖乖遵守。一个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游击队长,对夫人只有臣服和叹气。
叙事者对毕竟、何茹和郭大娘的关系完全按家庭伦理形式来处理,而对伊汝和妞妞是按革命叙事来处理,使家庭伦理故事更真实动人。尽管整个文本还是按革命叙事来结构,但家庭伦理叙事形式的采用打破了革命叙事的统一性。在“子弟兵回归人民”的表意外另辟了一个回归日常生活的流向,显示了1980年代小说由革命回归家庭的情感要求。
《蝴蝶》讲述了张思远与海云、美兰、秋文三个女性的故事,三个女性分别代表革命时期的爱情、官太太、独立的新时期女性,连她们的名字也有象征意味。海云浪漫、自由,美兰美貌世俗,秋文理性独立。文本将张思远男性主体身份的确立表述为他与三个女性的婚恋史。1949年,张思远是进城的解放军干部,担任城市的军管会副主任,同时也是革命的化身,无限威信和权力的化身。他像上帝一样按照革命的目标重新创造这个城市,大刀阔斧、所向披靡。这个带有鲜明符号性的知识分子/革命干部男性主体不仅通过改造城市的政治、管理行为来确立,而且要靠女性的仰慕和爱情来最终确认。张思远和海云的恋爱是“改造+恋爱”模式的变种,张思远爱上海云包含了革命者/男性的双重意蕴。张思远在“民主政府爱人民”的歌声中爱上了学生自治会的主席,16岁的少女海云。而海云对张思远的爱慕不仅仅是对男性的爱慕,而且是对党的爱慕和崇拜,可以说海云爱上的是作为党的男性化身而存在的张思远,而对作为男性的张思远视而不见。他们的约会是政治启蒙,海云提问,张思远解答。张思远以新政权创造者的神圣魅力赢得了少女海云的爱情。
“美兰是一条鱼。美兰是一只雪白的天鹅。美兰是一朵云。美兰是一把老虎钳子。”王蒙特有的意识流语句传神地描摹出了美兰的特点。美兰是张思远的第二任妻子。张思远革命干部的身份、地位、权势赢得了美兰。她送给张思远迷人的微笑,给他做新的发光的温柔的夫人。发光的新夫人给他换了柔软的闪闪发光的新沙发。张思远瘫软在上面,舒适而又疲乏,从此他的生活要听从美兰的安排。张思远忙着革命,需要新沙发休息,同样需要新夫人放松。叙事者把新沙发和新夫人并论,道出了美兰在丈夫张思远那里只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张思远在美兰这里也并非一个男人,而是一个物质和权力提供者。张思远从来没有像爱海云那样爱过美兰,美兰只是他的欲望对象和生活服务员。“文革”期间,张思远成了“大叛徒”“大特务”,失去了他的身份地位连同物质条件,也失去了对美兰的吸引力,美兰与他彻底划清界限。他官复原职后,美兰又来要求复合,张思远拒绝了她。
张思远1971年到儿子冬冬插队的云霞山下放生活了5年。他在这里认识了乡村医生、大学毕业生秋文。秋文是照耀他的无限好的夕阳。秋文站在人民的角度,对张思远的知识分子革命干部建设主体的身份进行了确认。“而你们这些大干部呢,更成了打着灯笼也讨唤不着的宝贝!反正说下大天来,你既不能把国家装在兜里带走,也不能把国家摸摸脑袋随便交给哪个只会摸锄把子的农民!中国还是要靠你们来治理的。”他需要秋文,希望秋文给他当参谋。秋文严厉地回答:“为什么我要放弃我的工作,我的岗位,我的生活,我的邻居和乡亲,去跟着您做部长夫人呢?”秋文显示出了独立的个人、女性的双重意识,理智、清醒,知道哪里是属于她自己的位置。她要留下继续做乡村医生,给山里人解除一点痛苦。秋文更多是作为人民的一员,用“我”的身份发出“我们”的声音,重建知识分子/革命干部与人民的联系。“您们是国家的精华和希望”。“我只希望您多为人民做好事,不做坏事……您们做了好事,老百姓是不会不记下的。”
作为新时期的男性主体,张思远既有明确的政治身份意识,又有明确的性别意识。他作为一个男人爱上了纯洁热情的少女海云,下放时在乡村女性的注视与笑谑中发现了自己的男性魅力。有趣的是,他身边先后出现的三个女性都没有确认他的性别身份,只确认了他的政治主体身份。海云把他当作党的化身来爱慕,美兰把他当作权势和物质的提供者来依附,秋文把他当作肩负社会责任的国家管理者来期待,没有一个女性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来爱。张思远的性别意识与三个女性的性别意识是错位的。张思远以向海云“忏悔”的方式获得了他的性别身份。他爱海云的结果,使海云中学都没上完就嫁给了他,到一个机关做打字员去了。结婚后,张思远忙着革命,海云给他生孩子照顾孩子。孩子高烧,他忙着革命回不了家,孩子死后,他仍然用“我们是共产党员”这样的革命话语教训她,从此海云和张思远陌生了。后来,海云被打成“右派”自缢身亡,化作张思远心中一朵被碾碎的小白花。张思远作为一个男性/革命者对爱人的反省非常动人。这节的题目就叫《审判》:
我们都有一死。我希望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刹那再说一句:海云,我爱你!但如果我真的爱她,我就不应该在五〇年和她结婚,我就不应该在四九年和她相爱。我们不相信魂灵,但我假设我们还有一千个一万个来世,我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匍匐在海云的脚下,请她审判我,请她处罚我。
张思远作为一个男性反思这份爱情,要求男性的性别身份。这是上世纪50—70年代小说中的英雄们所不具有的。“在红色爱情叙事中标示着男性性别个体亲在的肉身,只能在场缺席……面对美丽的革命女性的满腔爱情,具有更高革命姿态的男英雄们总是一再延宕,抑或干脆拒绝。这事实上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革命男性也不过是一个历史主体的镜像。”男性性别主体地位的获得是1980年代小说超越50—70年代小说之处。
从性别秩序的视角分析1980年代初期个人主体的建构可以看到,知识男性个人主体的想象与建构是在男性与女性的关系场域中完成的。《天云山传奇》《月食》《蝴蝶》这三部小说标示出1980年代初期知识分子/革命干部男性主体受难—归来的历史,罗群、伊汝、张思远分别代表了知识分子受难—归来、回归人民怀抱、承担建设祖国大任三个阶段,他们身边的女性作为追随者、人民能指和忏悔对象为他们的归来提供支持、归宿和救赎,从而确认了知识男性的主体身份。知识分子/革命干部的身份设置到改革小说里就分开了,革命干部转换为改革者,不过以男性身边的女性确认男性的主体身份这一叙事逻辑并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