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霏飏
“小飏啊,我梦见你爷爷了。”
或许是因为祭日将近,奶奶最近总能梦到已过世的爷爷,即使是在下午的一段浅眠中。
我从来不觉得祭日是多么沉重的字眼——失去意识的躯体在炉火中走一遭,变成一盒灰,时不时被拿出来上香供一场,我对这种活动向来避而远之。
我只当奶奶只是思念丈夫,于是一心二意地边听她讲述她的梦,边翻我手中的书。
“我梦见我在湖东村的路上一直往前走,突然有个医生跑过来说他今天看了十几个病人,我愣了好一会儿,就只觉得他长得眼熟,可叫不出名字……”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我手中翻动的书页,才接着道,“我刚才一想,那不就是老王吗?”
“那不就是老王嗎?”一个多简单的句子,我却不禁思考:哪个才是老王?
也是在这时,我才发现过世的亲人不仅被时间,还被我留在了原地。
他曾经给我买过话梅糖吧,一元三颗,淡黄色的,酸酸甜甜的。路过杂货店的时候,我从谁的军绿色棉袄里机敏地翻出过一块钱,牵起谁的手半强硬半撒娇地走进潮湿的小店里?老板多送了我一颗糖,我于是挑出一颗最大的塞到棉袄的口袋里,然后一手拿三颗跟在谁身后慢慢走回家?但穿军绿色棉袄的人似乎不是他,我记不得他的音容笑貌,更不用说那口袋里的温度,亦或是他掌心的触感了。
他仿佛不再是一个鲜明的形象,而是一个我所熟悉的陌生人了。时间的长河不为他、不为任何一个人停止,而他固执地在疾流中做一块石头。此去经年,流水将他打磨得只剩最模糊的轮廓了。
奶奶不知问过我多少次有没有梦见过爷爷。事实上,他并没有从我梦的缝隙中出现过。我当然明白奶奶不希望我已经忘记他,所以每次我都会答:“梦过啊!”“梦到过什么啊?”“就……和他一起走路呗。”
然而,如果我真的梦见,他应该只是以熟悉的陌生人的形象出现。真金尚且不是坚不可摧,无形的记忆又要如何悉心呵护呢?这是我所学不会的。我若在梦里看见那张脸,便大概能体会到呼之欲出又如鲠在喉的无奈了。
“你有没有梦到过爷爷?”我早料到了这个问题的出现,却给出了新的答案。
“没有。”我说。
我抬头看向奶奶——夕阳在她快要夺眶而出的泪里,破碎成无数个不圆满的橙色色块。
还有一段话我没有说出口:
彼时,我会梦见一个平常的傍晚,我走在曾经走过千百次的路上。天边甚至没有夕阳。突然有个医生模样的老爷爷走到我身边,说他今天看了十几个病人。我会向眼前这位熟悉的陌生人,问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