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锁
前些日子,我接到一通电话,陌生的号码。
这些天,工作的变动几乎吞噬掉我所有的精力。父亲突然离世,更是雪上加霜。可我不得不承认,从某种程度上对我来说,父亲的离世是肩上铁枷之秘钥。因了这种解脱,我才可豁然,否则走在青天白日里也有一种无所遁形的压迫感。像极了与生俱来,可我知道,远非这样。
“二伢子么!”对方的声音有些木讷,口齿不清,话语里的喜悦往外溢。“你是……”手机险些从我右手心儿溜出来,我下意识地去扶正手机,左脚稍稍向前迈出一小步,两脚形成的跨度足以支撑我的身体。第三次,我才把手机递到手心。
“是……是我!伟子哥!老房子……就……就要被……拆……拆了!”
我坐上驶往旧地的逼仄“棺椁”,走向混沌的死亡。落满尘灰的记忆匣子,不知是被谁轻启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不怀好意闯进了我的脑海。孩童稚气的面庞,可怖的惊雷,清浅的笑容,流血破烂的膝盖,温暖的气息,肆意地谩骂,白色的菊花,黑色的挽联。无声无息,趁着黑夜,它们就这么把我粗鲁地塞进了回忆。
打我有记忆始,母亲就是一个温婉善良的女人。“你母亲就像菊花。”我眨巴眼睛,歪曲脑袋,盯着军子奶奶——我不懂,为什么军子奶奶不说母亲像月季花,像油菜花,却单单说母亲像极了菊花。軍子奶奶拾掇着竹筛里已被风干的菊花,拣了一朵凑在鼻子下,“还留了股子清香哩!”军子奶奶嘴角不自主地笑开成花,脸上漾起一波又一波的皱纹,比眼睛里的温柔来得似乎还要汹涌。我也跟着呵呵地笑。
村里的人爱捯饬三分两亩地的菊花。这也是从我有记忆起,到了秋季,满村子缭绕的都是清新的菊香。傍晚时分,是混着撩人的炊烟以及母亲指尖的葱花香。母亲善做面疙瘩汤,我也极爱吃,对母亲的面疙瘩汤向来没有任何抵御能力。乳白色的靓汤,翻滚着十来个“白胖小子”(面疙瘩),还有母亲爱吃的葱花,绿油油的,像是一叶叶悠游飘着的小竹筏。这时候,我定会拿着汤匙拼了命地往里面搅混,看着碗里的面疙瘩像是要憋足了力气从水里探出头来大口呼吸的样子,我会心一笑,迅速舀起一勺往嘴里扔,嘴里鼓鼓囊囊的,大口大口地咀嚼。不出所料,这些“白胖小子”不甘心流于我极不尊重的挑衅,我一保准儿地会被恼羞成怒的面疙瘩燎得满嘴发烫,禁不住张大嘴巴,不停地往外呼气。母亲便会走过来,探下身子,左手支在膝上,右手轻柔地滑过一遍我的眉毛,还要再滑两遍,嘴里一边似说且唱着:“小怪小怪你快跑/别害我家嫩伢儿宝/我家宝儿是天骄/害他准保你遭了大殃”。大口呼气使我缺了氧,我受到了它们好几重的伤害,趁势我便窝进母亲泛着油沫香的围裙里。
母亲也跟着大伙,开了几亩地,种了成片的菊花。到了收获的季节,我就跟着母亲,挎着竹篮,踩过田埂,去采菊。我向来是闲不住的,满菊田里疯跑,打着滚儿,蹚了满身的泥土,母亲也只是嗔怪地看着我,好气又好笑。夜里,浑身似烈火焚烧,鼻子瞬间退化到难以出气,嗓子也被灼得发木,我喑哑着嗓子往外吐气,像一只得了重感冒的老母鸡。最后的意识是我趴在母亲的背上,脸色发紫,夜色黢黑,风也开始剥夺我的呼吸,我拼打不过它,气若游丝,眼皮也跟着沉了下来。
一个星期后,我从县城的医院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医生诊断说是接触性皮肤过敏,那时我还不懂这是个什么样的病,只知道母亲再也不让我满菊花田里打滚了。我拿着手里的小玩具,朝着英子满目地瞎晃,英子倒是很合我心意,她的眼神里满是羡妒。我特自豪向她讲述这段时间我在县城遇见的一切。白色的护士姐姐,严肃的医生老头,大碗的馄饨,还有一口咬下去就冒油的小笼包。英子听着,顺势擦了擦嘴角溢出来的口水。我仰着头,不去看她,显得更加神气。
“拽什么拽。”晨子将我手里的小玩具摔在了地上,碎了,就跟被大卸八块似的,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英子瑟缩在一旁抽泣,我也想哭,望着地上碎了的小玩意,我真的想哭,那是我去过县城的唯一证据。这么一刻,我所有的骄傲就被晨子这个坏小孩毫无声息地击碎了。我握着拳头,怒视着他,这个我连做梦都在诅咒他被人贩子拐走的坏小孩,此刻就在我面前鄙夷地怒视我。我想揍他,想把他揍得鼻青脸肿,可是我又没这个胆子。我现在唯一能做而且我正在做的就是蹲下身子,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块块碎片,佯装没事儿人。
“胆小鬼。”
是的,我是胆小鬼。
晨子的母亲——兰姨的刻薄,常常是在她指着爱赌博丈夫的鼻子,各种难听粗俗的词汇从她嘴里延续出并且四下里弥漫开,撞击着空气时,便昭告天下了的。这时,晨子会淹没在他母亲的口气里,了无生气。英子,她平素的性子如水,笑起来脸上会有两朵晕开的花。英子有一个好听的嗓子,我时常打趣着英子说道,你就是当歌星的苗子。英子羞红了脸,沉默了一旁的空气,我见了笑得更开怀。父亲在镇上的工地做着散工,母亲平日打理着三两亩田地,家里生计过得将就,比上不足,比下母亲也不会让我较之于他人有任何的缺短,日子过得舒服又自在。
一切都是从那个黑黢黢的夜开始发酵起来的。
那夜,雨下得急。熟睡中的我是在急促的敲门声,母亲起身、穿衣、下床,打开门这连连的动静里苏醒的。父亲、工地、事故,只言片语便足以消弭掉我所有的睡意。父亲原在的工地,老板偷工减料,跳梁脆生生地一掰两半儿,父亲像一只失翼的雄鹰从云层里破空而下,地上长出一朵硕大的红花。他被送进了医院,命被救了回来,却遗失掉一条腿。
待父亲康健,来年的菊苗业已入地,发出芽来,甚是嫩绿。可是父亲的心境至此枯了,蔫儿了。父亲整日整日地酗酒,身子骨也愈渐消瘦,两颊的颧骨快速地突起,像极了垂死之人。后来父亲还沾染上赌博的恶习,脾性也更是喜怒无常,常提着裤带抽打母亲,我冲上前护着母亲,父亲就更大力地鞭打我和母亲,母亲紧紧地拥我入怀,眼泪滴落在我的脸颊,滚烫。军子奶奶只能一味地叹气,英子也不敢再来找我玩耍,晨子倒是和以前一个模样,或许更加嚣张了。
父亲如此折磨着母亲,来回往复还未消停,田里的菊花又笑了个满怀。我记得那日的阳光炽烈得过分。母亲已是明令地禁止我下地,我只能呆在田埂一侧的杨树林里。午后的倦意大,待我还未玩消停,哈欠早已连天,倚着大杨树沉沉地睡去。午后的空气燥热不堪,偶有虫翼掠过皮肤,会引得一阵瘙痒,半梦半醒间,听见一连串急促的呼吸,空气被击打得震颤,一波波地撞击我的耳膜。待我完全醒来时,蹑手蹑脚地走近母亲,见母亲衣衫不整地躺倒在菊花田里,大腿内侧湿漉漉的,黏湿的液体顺着大腿根部流下,和土地长在一起,恶心得让人想吐。母亲此刻双手扯着衣服遮蔽着私处,隐隐地抽泣。当时我脑海里闪过的唯一想法——母亲不知羞耻。晨子总是说,二伢子爱跟女娃玩,他也是女娃。我当然不是女娃,我极力地争辩。晨子说,你当着英子的面脱下衣服就证明你是男子汉。我羞怯,扯着衣角,不情愿,可是我又得证明我不是女娃,唯唯诺诺地褪去了衣裳,光着膀子站在英子面前,英子捂着眼,背过身去,晨子大声地嘲笑。然后,晨子就传开了,二伢子不知羞耻,在女娃面前光膀子,二伢子不知羞耻。从那时起,我知道光膀子就是不知羞耻,所以此刻衣衫不整的母亲就是不知羞耻。
夜里,我听见母亲在哭,父亲在骂,你这个女人真不知羞耻。犹如惊雷!父亲是如何知道母亲的不知羞耻,是母亲在父亲面前光膀子,还是……我不敢想,原以为这只是我和母亲两人的秘密。那一刻,母亲定是羞愧难当的,我又何曾好过。折腾了半夜,父亲停止了谩骂,母亲的哭泣也歇了,夜晚再次陷进一片浓稠静寂的黑暗里。
上学的路上,遇见晨子及其伙伴,想要刻意避开他,不想和他沾染上什么关系。只是晨子像摆明了找我的麻烦,和几个伙伴拦着我的去路。晨子站在我面前,瞪着我,特别刺耳地大叫着,二伢子是个孽种,母亲和别人乱搞,二伢子是个孽种,母亲和别人乱搞……我不知道什么是“乱搞”,只是心里清楚得很,昨天的事定是从墙缝溜去了好事儿人的耳朵里——今后的日子我注定要活在弥天的耻辱里。
流言像是死尸皮下组织里横行的蛆虫,一旦环境适宜,过了某个界点,就会破躯体而出,浮于表面,恶臭难当,腐烂不堪。兰姨就是这样环境的一个缔造者,且毫不留情,极尽难堪的言语从她刻薄的嘴里欢蹦出来,四下逃窜。起初,村里的人当着母亲的面也只是掩面侧耳,小心翼翼,生怕惹着母亲,都不想闹得太大。兰姨口无遮拦,只要她一叫嚣,整个村子就跟炸开了似的。像是憋足了好大的力气,一下统统得以释放,便如泄流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毫无情面地将母亲丢于千钧一发的边沿。母亲整日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等着大家悬而未决的最终审判。
地里的菊花还剩最后一次的采摘时机,过了最后这一水儿,就得仰仗着来年的菊苗了。那日午后,太阳躲在重重的密云身后,给大地撒下一大片阴影。母亲挎着个篮子出门了,那是我见着的母亲最后的一个背影,落寞、决绝而坚定。我们是在菊花田里发现的母亲,身体皱褶得如同一个被揉搓的塑料袋,还有置于一旁的小水壶,惨白的菊花,嘴角的黑血,这些都曾见证了母亲奔向死亡时的坚定、悲伤、不舍与挣扎。我竟有些羡妒起它们了。这是母亲早已计划好了的,她平日里面对众人的责骂,佯装镇定,内心怕是早已溃不成军,想找个给予安慰的人都不可得,只得用老鼠药结束这一切。想来,那日的背影是母亲走向解脱的坚定,奔赴死亡的决绝,与尘世分离的落寞。当然这一切都是我将那日美化而想到的一切词汇,也只有母亲才知晓当日的境况,这么一想,我竟有些惶惶!
送母亲上山的那日,天地眯着眼睛,留出一絲缝隙,泻出一溜儿天光。村里来了不少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陪了数抔土,又在坟头撒了些菊花,便已了事。至此,我理解了“母亲像极了菊花”,菊花见证了母亲肮脏的过往,最后又毫不嫌弃地送走了母亲,给予她最后的洁白。至终,母亲都和菊花牵连在一起,愿母亲下辈子再也不要像菊花了。
之后的日子,过得远比我想的还要艰涩。母亲的头七未过,大家伙这些天掩藏在内心褶皱里的丑恶嘴脸通通被翻开,只是这一切都已由我承担。想到这,我对母亲的愧疚感也消去不少。大家都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指不定是母亲和哪个野男人生下的野种。晨子也没省事,说我是杂种。我争辩,说我不是,他就打我,掐我的脸,扯我的胳膊。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惹了谁,该承受这样的罪过!自母亲走后,父亲更是嗜酒如命,我替代了母亲承接着父亲甩过来的一记记皮鞭。从起初的大哭、抽泣,至如今无声地反抗,我想我在变得坚强,这更是不得不的事。
然后,一切就都像预期的那样,我们很容易被时间扔在身后,村里有关这件事的流言也都消失殆尽,或者只是被遗忘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激不起大家的兴趣了。大家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过着自己的日子,循着新一轮的流言继续往前攀援。我考上了县城里的一所重点高中,之后就上了大学。在大学的第二个年头,我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是伟子哥来镇上接我的。他还是如记忆里的一般痴傻,结巴地说着有多想我,然后将我抱紧,嘴里的口水落在我的肩上,透过衣裳,黏答答的,我把他推搡开。伟子哥是军子奶奶的孙子,从小长在军子奶奶身旁,和我打小就玩得紧,个头自小就比我高上一截,常护着我。母亲刚走那会,流言正盛,晨子总爱拉帮结伙地拦着我的去路,逼着我承认自己是杂种,我不愿,就纷纷跳上来殴打我。伟子哥护着我,冲进人群,逮着晨子就掐在一起。人多势众,伟子哥不敌众人,在晨子的拳头下,先是踉跄了几步,就“轰”的一声倒了下去,落在石头上,血流不止,众人被吓得一哄而散。晨子先是吓得瘫软在地,后来拔腿就跑。送到医院时,伟子哥脑部重创流血过多,出院时,已是现在这般痴傻。
晨子在我的指控下,进了少年管教所,那段日子过得还算安生。英子照旧和我玩在一起,并未生出任何的嫌隙,我从心里对她是充满感激的。伟子哥自此就再未上过学,整天傻愣愣地坐在屋檐下,望着天,军子奶奶眉眼里都是愁,幸运的是他还认得大家,还是把我当亲兄弟似的疼。可我对他的处境却没有一丝的同情和愧疚。
上次回来的时候,我就听说了。兰姨是一如往常的刻薄,只是多了几分沧桑和悲哀。她那死鬼老公嗜赌成性,半夜回来时,跌落进深沟里,次日发现时,躯体已发白。晨子自管教所出来后,在家荒了两年,就走进社会,和一群流氓地痞混在一起,整日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没消停一阵儿,又被送进了监狱。兰姨还是对邻里一如既往地叫嚣,如寒鸦一般地啼叫,声音里却渐渐没了气力。
在我求学的那些年里,英子上了职业技术学校。才一年,就和男同学好上了,怀了孕,她很执拗,硬是和家里人撕破脸也得和那男的在一起,家里没办法,年纪小,做了个假证件,就嫁了过去。第二年生了个胖小子,没隔两年,那男的不规矩,外头有了女人,英子为了孩子着想,不得已忍受着一切,过得不尽如人意。
至于军子奶奶——老得连水都提不动了,牙齿也快掉光了,家里事都指着这个痴傻的孙子,心里唯一挂记的就是这唯一的孙子了。笑起来,还是那般慈祥,与记忆里的军子奶奶一般模样。
父亲也老实安分了许多,戒了酒,也没再赌,日子过得清苦。家也没了家的模样,面对这样的父亲,我心里的快感一闪即过,竟还觉得有些许亏欠。不,这都是他应得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工作后,我开始了如火如荼的事业。父亲老了,老到不能生活自理,于情于理,我都得赡养他。不得已,我将他接进城里,把他扔在我租的两室一厅里。还好父亲走得早,办理好后事,虽是累得一塌糊涂,但心里是痛快的、解脱的,我想一切都将随风成过往烟云了吧。
直到伟子哥的那通电话,将早已深埋脑海里的不可明说给抽离出来,曝晒在阳光里,脑袋生疼,心也抽得紧。
母亲头七那天,庭院一角玩着泥巴的我,见村里的鳏夫王叔鬼祟地迈进我的家门。我偷偷地躲在门缝边朝里看。王叔跪在父亲的脚下,抱着父亲唯一的一条腿,哭得“梨花带雨”。“饶了我”三个字不断从他嘴里冒出来,把我裹得呼不出气来。父亲十分恼怒,拿着手里的拐棍敲打着王叔。王叔从怀里拿出一摞钱,捧在父亲的面前,父亲怔了怔,拐棍荡在了半空中。就当是补偿孩儿他妈的,你看成吗?父亲很从容地接过那笔钱,转过身背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離开。王叔磕了仨头,便起身离去。自此,王叔借口去外地打工,就再也没见过他。父亲一直都认为这件事只有他俩知道,至死也没提及,所以我恨父亲不是毫无缘由的。
还有那日,晨子拔腿跑了之后,望着昏睡在血泊里的伟子哥,我很理性地站了起来,将伟子哥的脑袋翻了过去,顺着血流摸到了伤口,拿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着伤口狠狠地砸了下去。之后就是大家所知的,当我见到伟子哥的时候,心里原是有些愧疚的,只是再多的愧疚、怜悯有何用?一切都会过去,人类早已将遗忘进化成自身的本能。
当我接到伟子哥电话的时候,心就一直堵得紧,这些给我所有伤害和耻辱的村子,怎么能就这么毁于一旦?是你将我的人生恣意地揉捏,是你将我轻而易举地推入了深渊,丢进在人性的边缘,却不容我有一丝悔改的意愿!
所有的欲望日趋盛大,所有的挣扎日渐成空;所有的诚挚漠然远行,所有的藩篱已然跨越;所有的悲喜无法抹去,所有的谎言早已弥天。
我依然不能忘记,那个天色黯然的午后,密云重重,我将那一小包老鼠药混进了母亲随身带的小水壶,看着那些白色的粉末在我的搅动下,还没打几个挺儿,就消失殆尽,与水混成一体——一切做得如此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