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珊
1.讷 河
在广阔的辽东半岛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山叫熊山,山很小,形状更像个站立的老熊。熊立于旷野,山丘与周围的大山比较起来,真的是只能称作山丘,但是“熊丘”听上去很奇怪,又不是孔丘或者杜丘,所以在丘字下面加个山字,就成了熊岳。
据说这就是熊岳城名字的由来,岳飞的岳,可是念“耀”。熊岳(“耀”)就像一只黑熊,耸立于辽阔的平原上,很有些耀眼的情形。
小时候看过一本《平原游击队》,里面有个矮胖子汉奸还是什么的坏蛋,肚子圆滚滚,短裤衣褂,戴个汉奸帽,身后是广袤的平原,就会令人想起平原上面如果突出来一个小山包是挺显眼。
据说熊岳这片土地远古的时候是金国的地盘。到了大清顺治元年,也就是公元1644年,朝廷在此设防守尉(武职三品),统兵千名,镇守熊岳。
一直到了雍正五年,也就是公元1727年,大清在此设副都统,管理以熊岳为轴心的各处滿洲兵,军多粮足,俨然成了“军分区”,并设置八旗:正黄、镶黄、正红、镶红、正蓝、镶蓝、正白、镶白,众星捧月般围拱于熊岳周围。
熊岳一下子变成了人多地少的地方,皇帝于是想出了个主意,鼓励扩充,跑马占地,马所能到的地方就是你的。有点像现代的移民,就是加拿大这样的地方呢,就鼓励你来,给银子,给福利。大清那时的福利主要分发给皇亲,每人可以领取四两银子。查一下,一两银子大概相当于现代的两百多块,但是数值相差巨大,那时的一两银子可以换两千多文,一文可以买好几石米。这样说来四两银子基本可以保证几年的口粮无忧了。
话说守尉中有个年轻人,名中道,姓叶赫那拉,多年来一直在西太后宫任职警卫首领;此间率兵来到熊岳驻守。他早听说过太祖努尔哈赤的故事,对辽远的东北充满向往和希冀。中道决定要走就到最远的地方去。年轻人骑着白马领着大队兵士一路奔跑,跨过大兴安岭、松花江,最后在一个星辰闪烁的早晨,来到了一个地方。白马停了下来。
此时正是二月初的早晨,四下里雪依然白茫茫一片。随行的人说,再往前走,就是俄国了,出境了。
中道看到天边发出一阵阵亮光,想象着那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北极光。随行的宦官说,此地是齐齐哈尔以北一百六十里外的讷河。
四目所及一片白雪皑皑,中道摸着腰间的长剑,记起听过的额尔古纳河,仿佛觉得这个地方有着一种熟稔。此时临近拂晓,肩上的重担也如这雪地一般深远,他要带着这一伙人马在此间安营扎寨,一直生存下去。皇宫如此遥远,皇恩浩荡,却天高皇帝远。宦官于是说,不如改名换姓,没人知道你是皇亲国戚,否则一人肇事株连九族。
中道心中暗自盘算,一抬头,只见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枝丫横跨在树杈间,怕是大雪压折的。他让手下人拾过来,在雪地里顿了顿,手杖,倒是不错的一个滑雪的工具呢。他模糊记起戴过的一个玉坠上就是这样一幅图,老者拄杖,杖,不如就姓张吧。
时光快转百年,就是1889年,中道的孙子出生,1915年中道的重孙出生了,镇守北疆,取名宝镇,次年二重孙出生,取名宝善。
2.狼
且说中道来到讷河,安营扎寨,开荒造林。此时讷河附近一片荒野,杂草丛生,野狼成群出没,夜晚野狼的眼睛发出绿色光芒,低矮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传出很远,那有孩子哭闹的人家就会说,别哭了,再哭,狼来了。
中道的大孙子名永发,接下来两个孙子,一名永扬,一名永爱。
故事就从永发70岁那年开始。
永发有四个儿子,宝镇、宝善、宝忠、宝忱。还有一个女儿叫宝琴。
永发的长孙叫福仁,是宝善的大儿子,那时候八九岁,特别调皮,喜欢上房爬树,掏鸟蛋之类的事情。
那年冬天特别冷,快过年了,家里开始热闹起来,准备年货,杀猪宰羊,过年的饺子就要包十几盖帘。福仁的任务就是冻饺子,把摆满了饺子的盖帘端到庭院的雪地上。空旷的雪地上,盖帘一个个排起来像张开笑脸的向日葵。零下四十几度的天气,饺子很快就冻硬实了。冻好的饺子要收到口袋里,再等到过年那天拿出来下锅煮食。
那天,福仁端了一盖帘饺子出门,刚推开门就看到一条大灰狼的尾巴在庭院中间扫啊扫。
呀!他吓得一个高儿蹦起来,手里的饺子全扔到了地上。
邻居家传来令人惊怵的消息,狼把鸡吃了,把猪咬了。一个农户早起下地,门没关严,狼进来了。基本上后面的故事就是小红帽和大灰狼的现实版。可惜没有猎人把老狼的肚子剖开的情景。
话说福仁这天在树下玩儿,突然听到草丛中有叽叽嚓嚓的叫声,他扒开野草仔细看,咦,原来是一窝小狼崽。绒乎乎的,煞是可爱呢。
小的时候都是好的。他想起大人们说过的一句话。
福仁一溜烟跑回家找了个篮子来,把一窝狼崽全部放进去。然后站在野地里踌躇。
放哪里呢?拎回家肯定不可能,可是放回去更不可能,他看着耸立的高高电线杆,有了主意。
那天晚上,他在睡梦里,迷迷糊糊给他爹宝善摇醒了。
宝善说,电线杆上的筐子是不是你干的?
福仁怔怔地,想着白天好像是有个什么筐子的事情。
听到了吗?宝善继续道,母狼凄厉的叫声在街口盘旋。他爬起来,从窗户上望过去,只见母狼在电线杆子下面像吃了迷魂药,转来转去,一边转一边发出哀号。
这件事情,很多年后还在福仁的脑子里回荡。
狼崽饿死的时候,母狼的哀鸣声横穿旷野,对着电线杆子咆哮,发疯一样地啃噬,旋转。
那时候的狼真是太多了。
那时候他已经去到县里上中学了,暑假回来的时候,先在衣兜里满满登登装上石头。一路走,一路警惕。眼耳鼻舌全调动起来。听到什么声音,就赶紧回头。那狼就远远地跟着,绿眼泛光,不即不离,但就是跟着。他就一路连跑带颠奔回家,到家后一身是汗。
许多年后,他读到杰克·伦敦的《白牙》,仿佛一下子又回到小时候。男主人公被狼群围住亦步亦趋,四周围点着火把,才能稍微休息一下。狼怕火,但是被狼围着睡觉还是挺超现实的。但是,他知道那是真的。
3.寇地营子
真要算起来福仁是家里老四,上面有三个姐姐,可惜全都得伤寒病死了。
福仁想起来就要说,这三个姐姐,名字起得也好,香云、喜妞、带弟,得病那年一个11,一个9岁,最小的带弟 6岁。
带弟还真是带来了弟弟,可惜都没见到。
之后的许多年,福仁下面又有了三个弟弟。
宝善就会说,咱们家不收姑娘,可惜了那么好的名字。倒像养孩子跟收庄稼一样。所以,宝善家就是四个壮丁。
20世纪30年代伤寒病是不治之症,同时代的德国医生,心理学家,写出《活出生命的意义》的维克多·弗兰克尔在书里就提到了这种情形。集中营里得了伤寒病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互相传染。大人抵抗能力强些,小孩儿得上基本就没救。
当时在寇地营子,也是中道来讷河后建起来的第一个屯子。荒无人烟的黑土地肥沃,地随便种,房子随便盖。
中道用皇帝发下来的银子盖了一大片房屋。后代一直在这片房屋里出生成长。
到了永发这一代,房地再也没有扩张,所谓富不过三代,再加上永发是个喜欢享受的人,也就是守成。
即使这样,房屋也还不少。房屋有多大?福仁说,土改的时候给收走做了学校,当地唯一的学堂。
许多年后福仁第一次带大学女朋友秀儿回讷河老家见家人,秀儿多少年后成为福仁的妻子,也还记得当时见到永发的情景。
就跟电影里的老地主一样,她说,带着个瓜皮帽,上面顶一个红结。身上绸缎长袍马褂。
然后秀儿要加一句,你奶奶是真漂亮。就是福仁的奶奶,永发的太太。
大眼睛,高鼻梁,皮肤雪白细嫩。跟画里的人儿一样。
那是,福仁赞同,百里挑一的美人,杨家屯的最美的女子。
寇地营子四个大户人家,寇家、艾家、赵家、张家。其他两三百人都是给这几家种地帮佣的佃户。
杨家奶奶名永珍,大美人儿一个,就是跟林黛玉一样,也是个病身子,胃病,一疼起来要吃枪药。
所谓枪药大概就是一种土方的止疼药。反正是红颜薄命。
留下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就是前面提到的宝镇、宝善、宝忠、宝忱和宝琴。
永珍奶奶基因强大,儿子宝忠长得尤其像她,宝忠是家中第二子,叔伯排下来却是老七,所以福仁称呼他七叔。
七叔大眼睛,高鼻梁,唇红齿白,大高个儿,用现代话说是个正宗的高富帅美男子。
宝琴是唯一的女儿。福仁说,宝琴姑姑对他很好,甚至想要收养他。因为只有这一个姑姑,所以也不用分老几,就成了福仁嘴里的“我姑姑”。
4.宝 琴
小孩兒记忆里深刻的大都跟吃的有关。
福仁对姑姑的也是,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元宵。
那年元宵节,他去姑姑家,一大盆的元宵像小雪球一样堆在桌子上。姑姑指着说:等下给你炸元宵。
福仁看一眼,说,这么小的元宵?我一个人就可以把这一盆干掉。
姑姑说,好。
随即油锅吱吱,元宵一个个炸得金黄出锅,端上餐桌。福仁使劲儿吃,最后也不过吃了十八个,实在吃不下了。
眼大肚皮小就是这样吧,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小看这元宵,以小见大,大致如此。
宝琴姑姑嫁给了寇地营子的大户之一艾家的老大,艾久昌。
久昌读的是唐山铁道学院工民建专业。毕业后到了部队,一直走南闯北。宝琴也就跟着久昌从东北到唐山、天津、北京,再到贵州支援大西南。直到最后回东北终老。
宝琴之所以有一阵想收养福仁,就是因为结婚五六年了也没有孩子。
直到她跟这久昌去了北京,那时已经三十五六岁了。此时福仁在天津读大学,寒暑假都去北京看姑姑。
没事儿就在北京城里逛,有一天就给他发现了一个招牌,老中医观音王,专治不孕。
西城区海一般大,那时候又没有网络,连地图都少,福仁带着姑姑一条街一条胡同地寻找打听。说来话长,反正吃了观音王的偏方,后来就有了儿子艾小龙,接下来又生了两个女儿。六十六岁那年死于心脏病。某一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那么坐着去了。电视机哗啦哗啦响,人是没声音的。跟《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一个情形,连姿势都一样。
5.绘 画
福仁的奶奶杨永珍来自杨家村。
杨家村在绥化。
如果黑龙江省的地图像只大鹅,绥化就在鹅胸脯的中间,往肚皮下边一点是哈尔滨,左边脖子靠近胸脯是齐齐哈尔。这三个城市组成了一个金三角,是当时黑龙江省的重镇地方。
日本侵占东三省的时候,福仁正是八九岁的年纪。他参加了儿童团,在村口拿着红缨枪站岗放哨。
那时候视力好,福仁说,鬼子来了老远就能看到,就赶紧给村子里的人报信,大嚷着:鬼子来了,快跑!
村子一下子成了空村,鬼子就把猪羊鸡鸭之类抓走。
杨家村有很多羊,福仁每次进村,先就听到无数羊咩咩的叫声。他就蹲下身来跟羊们玩一会儿。
他摆弄羊玩儿,听大人们在旁边聊天。
奶奶有个侄子,福仁应该叫他表叔。许多年后的电影《红灯记》记里有一句很有名的话:我家的表叔数也数不清。
福仁这个表叔叫杨角,自然也跟福仁奶奶家的强基因一样,高鼻梁,大眼睛,大高个儿。
除此之外,杨家还有画画基因。
杨角擅长西洋画,先后毕业于北平美专绘画系及上海美专西洋画系。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教过书,历任东北鲁迅文艺学院教授、东北美专校长、哈尔滨文联创作室主任、黑龙江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等。
福仁那时候只知道表叔去过延安,很多年后才知道表叔这一大串经历,算是大地主的儿子参加革命的典范。
七叔宝忠也擅长绘画,唐山铁道学院土木建筑专业毕业,绘图很厉害。
所以许多年后福仁看到外孙小姜的画,立刻说,像我们家人。
只能说基因的力量是无比强大。
杨表叔那张《点灯》油画很有意蕴。画面上灯光柔和,散发出的晕黄色,古典,静穆。画面中的女子端庄美丽,猜想也许是太奶奶年轻时的模样?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旗人的剪裁,绸缎在灯光下发出丝缎的亮光,丝棉锦绣,女子头上的发饰,裙摆的飘曳透露着大家闺秀的神情姿势。纤细小巧的脚则让人想起维米尔(Vermeer)的画作。
身后的帷帐上透出的柔光与面前的灯光相呼应。仔细看,这幅画的确有西洋画风采。
杨表叔1935年在北平美专读绘画,当时的校长为林风眠,后来是徐悲鸿任校长。而1937年的上海美专则是刘海粟等人创办。
那时候正好碰到卢沟桥事变,21岁的他自然也是热血青年。到延安后来的画风也自然跟红军有关了。画了代表作《摇篮》。
初次看到表叔公的照片,我的第一反应是像老家的人,浓密的头发,高鼻梁都是显性基因。
这里要加一句就是,后来我在翻译老舍的《四世同堂》后十三章回译时,不得不感叹人生的奇特和轨迹。
老舍生命中出现过三个女人,对他的影响很大。
其中的赵青阁是老舍在抛家撇业去武汉抗敌时的共同战友。
青阁小姐也喜欢画画,读的是1933年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跟我表叔公杨角是同学。
所以这场回译不能不说有缘。
福仁六岁开始启蒙,私塾的老先生教的第一课就是天地人,小学念到五年级,碰上解放,重新开始读小学。13岁到了北京念书,1956年在北京上初中,1958年初中毕业,去了天津读书。
到北京这一段很有戏剧性。当时福仁在县城读书,住校,很久才能回家一趟。
这一天特别冷,火炕烧得滚烫,睡到半夜,他被热醒了,确切说是烧醒了。原来是被子给烧着了。
被子烧煳了一大片,他怀疑自己到底是给热醒的还是熏醒的。觉睡不成了,他又不能没被子盖,只好回家去拿被子。
回到家,才发现家里来了客人。老叔来了。宝忱老叔按叔伯排辈是老八,因为是最后一个叔叔,后来又一直在兰州,所以福仁也叫他兰州老叔。
6.兰州老叔
兰州老叔宝忱当时在北平念书。
七叔宝忠,杨家表叔杨角几个人也都在北平。
所以福仁一到家,宝善看着儿子,就对宝忱说,宝忱啊,当初你们几个出去念书,我卖了好几石米。这次你回来得正好,不如就把福仁也一起带去北平吧。
行,宝忱立刻答应了二哥的要求。一来是当初宝忠上大学,还有他自己后来上大学,宝善都是倾囊相助。
二来呢,当然是看着福仁这个侄子长大。这孩子不但长得好,还很聪明。
好奇心强,那时候农村刚有电灯,福仁看着就好奇,这是什么,为什么会亮,想着就用手去摸。手上瞬间一阵麻酥酥的感觉。
许多年后福仁学的是电信,回想起那时候的鲁莽还是感叹侥幸。那时候的民居电压110伏,不像后来电压很高,否则用手触摸会出人命的。
我小时候第一印象是福仁和秀儿如何对电源电压这些特别注意。先关灯再修理,要踏着木头凳子,带塑料手套,这些都是必须的保护措施。
话说宝忱老叔这一趟回家,好像就是为了来带福仁走,而宿舍炕烧焦了被子也像是一个冥冥中不能再巧合的机缘,所以他对兰州老叔有特别的情感记忆。
兰州老叔在北京念书,毕业后分配到沈阳皇姑屯,认识刘玉月老婶。后来响应支援大西北号召,两人一起去了兰州,当工长,直到退休。
有一年福仁去天水出差,参加铁路各站自动项目,顺便去兰州看望老叔老婶。
如果说甘肃省像一个大狗的骨头棒左边朝上倾斜着横放,兰州在骨棒的右侧,天水就更靠右下端。
福仁先到天水,同行的几个人去了旅店,他便一个人奔去了兰州。下火车,兰州机车车辆厂正好离车站不远,他直奔家属宿舍,到了那里已经半夜两点了。福仁“当当当”地把值班的人敲起来,对方给他画了一张图。他拿着图绕楼一圈,看到只有一家亮灯,就前去敲门询问。
对方说就是这个楼,第2个门洞,上去三楼。
福仁于是前去敲门,边敲边报姓名,说了两遍。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老叔一看,稀客进门,赶紧招呼弄饭,即便是深更半夜。福仁在兰州待了兩天。
兰州老叔有一个姑娘,俩儿子,一个儿子在大集体工作,一个儿子开出租车。
后来老叔准备来东北看望福仁一家,却不久得了肝病,过了一年多,大约2008年左右去世,时年75岁。
7.七 叔
那时候七叔宝忠在北平,已经成家。
那时候的人也有意思,兰州老叔一句话就把福仁带到了北平,然后往人家里一放,走了。
宝忠家里下有妻儿,上有丈母娘,还供着大哥的儿子万仁和兰州老叔念书,这回又来了个福仁。
现代人说三明治,感觉宝忠这样的是七明治啊。
宝忠也能干,唐山铁道学院毕业后,做了铁路建厂工程公司科长。哈尔滨最先成立了铁路局,宝忠先在那里工作,而后就来到首都,在铁道部工作。
宝忠的太太是他在工程公司认识的。王淑珍当年算是倒追宝忠,他这样一个高富帅,围着的女孩子自然多。
但是王淑珍有心计。
那一天工会组织什么聚会,通知宝忠到会。
宝忠想那就去吧。去到才发现是茶话会兼结婚典礼。
谁的婚礼?新娘是王淑珍,新郎呢,当然是他自己。
这一出戏很有点儿像《红楼梦》里的宝玉结婚,就是直到婚礼,他才知道自己这是要做新郎了。
那个时候的人多淳朴,又那么多同事领导围着,也不敢犯上,于是生米做成熟饭,结婚。
宝忠夫妇后来一直在铁道部工作。七婶最后是中央委员会委员,一直在陈慕华手下工作。
七婶王淑珍很能干,里外一把手。心胸也大。要是现在,谁家里给你送三个大男孩儿,让你供他们读书,吃饭,估计任谁也吃不消。
福仁13岁,即使是叔婶家,也还不是自己家。虽然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总还是有差别。
但是七叔对每个孩子都一视同仁,每次看到福仁,也都是问:作业做了没?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可以出去玩儿了。
福仁的表哥万仁比较会来事儿,也就颇得七婶喜欢。有一次还给他买了一个崭新的皮带。
福仁不小心撞见,也只当不知道。
七婶的妈妈,七叔的丈母娘,人称姥姥,也跟着大家庭一起住,她总会给孩子们买些零食。
福仁在这里第一次吃到甘蔗,还有北京的那些小吃,驴打滚、糖葫芦、艾窝窝、豌豆黄都是姥姥带着他们去吃的。
冬天,他们几个堂哥堂弟妹们也会去三里河滑冰,逛东安市场。
宝忠这样的家庭出身不好,“文革”时候自然躲不过。他们夫妇俩一起给下放到大西北。
七婶表现出了坚强的韧性。如果说,前边她像宝钗一样得到了宝忠,那现在就是凤姐一样表现出她的爱情坚贞和魄力。
她完全可以像很多女人那样,跟谁谁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之类。
她却是跟着宝忠下乡。
没有吃的,粮食匮乏,多久见不到荤腥。有一次农民的饭桌上竟然出现了香喷喷的“肉”。
不管了,吃了再说。还很香。她后来讲起来说。
那农民问,想不想知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肉?
这话问得令人狐疑啊,不想知道。但是又好奇,还是告诉我们吧。
对方说:是蚕。
蚕宝宝的肉给吃了。
迄今为止,还没有几个人吃过吧。
现在想来,老人们选宝钗做宝玉的媳妇,也许是有道理的?
你看这一大家子,七叔七婶自己三个孩子,俩姑娘一个儿子,再加上姥姥,加上福仁、万仁两个侄子。住一个屋檐下就是八口人,还有弟弟宝忱的学费。九个人的开销,全是夫妻两个人在承担。如果不是贤妻良母,搁在任何一个厉害老婆身上,家里就要闹翻天了。
可见七婶还是很能干又贤惠,对七叔那也是真爱,否则谁没事养你们七大姑八大姨?
他们夫妇从干校回来,过了几天好日子,然后就是劳累,再加上劳心,他们这两个人积劳成疾,五十几岁就得了不治之症。1986年七叔去世,两年后七婶去世,真是英年早逝啊,一个52岁,一个53岁。
我见过七爷一次。那次他去朝鲜访问,经过丹东。我们家一起去站台见他。
那天,我们都特别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我还记得妈妈话语里的兴奋和慎重。
站台上,他们一行人从挂着白窗帘的国际列车车厢里走出来,全部中山装。蓝蓝灰灰十几个人。
七爷很醒目,大高个儿,长鼻梁,浓眉大眼,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们。
我那时上初中,还是害羞的年龄,对着七爷也只是笑。
其实期间的象征还是存在的。比如他坐的火车,我知道是去北京,去朝鲜的国际列车。
所以我知道我也会去北京,去很远的外国。
这些都是潜意识的东西,当时肯定不会想得那么清楚。但是就是这些小的不经意的东西往往对人生有着决定性影响。
比如,如果没有七爷在北京,福仁也许不会去北京读书,也就不会碰到秀儿,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8.北 京
福仁后来去了天津念书,也一直跟七叔一家有联系。
七叔的孩子还都小,最小的独子才八九岁。福仁忙里忙外俨然长子的样子。
孩子们都叫万仁大哥,称他为二哥。他们嘴里的二哥聪明随和能干。
姥姥去世的时候,几乎都是二哥在忙里忙外。七婶见了忍不住感慨,当初她因为负担重,不愿意承担更多责任,福仁才去了天津读书。
她比较喜欢万仁,会来事儿,所以供他在北京念書,自然也留在北京。
福仁毕业后,也想去北京,那时候七叔已经在铁道部工作,说句话很容易。但是七叔耿直,不太会给自己家人说话。再加上福仁那时已经有了女朋友秀儿,如果他来北京,势必秀儿也得跟着来,那就是要替两个人说话。最后就是福仁带着秀儿回东北。
许多年后,福仁去北京出差看望七叔七婶,七叔不停地说,那时候应该要你们来北京的。
因为后来的“文革”时期,福仁由于家庭成分受了不少苦,再想调动已经不可能。
80年代后期的某一天,福仁给七婶打电话,那时候七叔已经去世两年了。电话到了七婶单位。
接电话的人问:你是她什么人?
福仁说:我是她侄子,从小在她家长大,她是我老人家。
那人于是说:那你赶快来吧,你婶病重不行了。
福仁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赶紧跟单位请假,一路风尘来到北京,直奔协和医院。
到了那里,基本上就跟《孤独鸽》里的情形一样,七婶已经奄奄一息,没有说上话。
三个孩子只知道哭。福仁于是着手办理后事。最重要的是给孩子们有个安排。七叔七婶这样老实勤奋的人,工作了一辈子,也不会为自己谋私利。孩子们也不方便出面,最后福仁成了全权代理人。
局长不愿意受理,人走茶凉是自然的事情。
福仁摆道理,说,他们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英年早逝,国家难道没有义务照顾他们的后人吗?
最后是大女儿和二女儿的对象分别给安排在国家计委和第二轻工业部工作。
大女儿婧婧属于上山下乡一代,因病留城,一直待在家里。丈夫常青是家里给找的对象,对她也很好,两个人后来还生了个儿子。但是婧婧一直对常青不满意,跟有妇之夫的一个医生来往。
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在北京路过,去婧婧家住了两天。常青那天做了红烧兔肉,特别嘱咐给婧婧留点儿。常青和小儿子跟我三个人去香山玩儿,照片上我拉着两岁多的小表弟手。天气热,我们去路边喝大碗茶。常青很仔细,是个居家男人的样子。
爱情很难说,婧婧就是不喜欢他。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收到婧婧一封信,那时他们已经离婚。信上婧婧提到借钱,穷学生的我爱莫能助。最后就不了了之。据说那笔钱是要用来资助那个医生下海做生意,生意赔了,她把家里的钱也全搭了进去。那是七叔七婶留下给儿子上大学的钱。
二女儿红红没有考上大学,高中开始恋爱的男朋友益民考上了西南交大。
我考大学那年,益民已经毕业,出差路过我家顺便来玩儿,听说我要考英语专业,就说你念一篇课文,我听听。
我照葫芦画瓢念完,益民说,你肯定能考上。
红红和益民一家后来去了美国,生了两个儿子,现在都大学毕业了。
也是那年暑假在北京,红红带我去游乐场玩儿,几个大女孩荡着秋千,聊着天。好像重复着福仁少年时候的景象。
红红长得最像七爷,大眼睛,高鼻梁,还有两个酒窝,皮肤细腻粉白。
红红后来也给婧婧办了美国探亲,剧情基本跟《北京人在纽约》相似,她打了一阵工,挣了一些钱,也就回去了。
小儿子亮亮一直在北京,搞摄影,也做过厨师。他刻的萝卜花美轮美奂,是可以上国宴的那种。也是个艺术家,拍过一个短片子,里面的英文是我译的。片子得过一个什么奖。
亮亮跟旭旭夫妻俩很热情,每次我路过北京一定会跟他们见面叙旧。
北京人大方,地道,见过世面,这些词全部可以在他们夫妇身上体现。
我想我跟北京的缘分真是源远流长。
9.宝 镇
宝镇、宝善、宝忠、宝忱四兄弟里,宝镇因为是大哥,福仁称他为大爷。
大爷耿直。永发的这四个儿子里,大都继承了他们的和睦生财、与人为善的为人之道。只有老大宝镇算是另类,尤其耿直。
宝镇前边因为把大儿子万仁送到北京七弟宝忠家念书,身边无子嗣,就决定再要个孩子,来仁就是这样来的。
来仁比福仁小两岁,那时候就是七八岁的样子。一天两人在村口拿着红缨枪站岗放哨,一条狗从远处跑来。跑近来,才知道这狗看起来很奇怪,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狗朝着来仁扑过去,照着他的脑袋使劲咬。福仁大喊,拿着红缨枪去戳。但是两个孩子终究不敌。这时老叔宝忱刚好牵着马耕地回来,给那狗一镰刀。疯狗于是又奔去咬马。
一阵疯狂乱咬之后,来仁的头血流不止。农村没有药,他只好抓把泥土摁在伤口上当药。
来仁被疯狗咬后,一直半傻,其实就是狂犬病,能幸存活下来已经不错了。
土改后,大爷宝镇自然第一个被戴了帽,成了地富反坏右,大娘不久病死。来仁半傻着,一直跟着大爷过日子。
寶镇的大儿子万仁那时住在北京宝忠家,很有眼力见儿,深得七叔七婶的欢心。
偏偏万仁不喜欢学习,考到北京44中,学习不好,最后去了农业大学,毕业后去了农机厂,生产拖拉机。无事不登三宝殿,结婚后更是很少去七叔七婶那里。七婶后来几次跟福仁提到,说,早知道该供你上个好学校的,言下之意大有悔过之心,一碗水端平不容易呢,而小孩的心是玻璃心。
直到七婶去世那次,福仁电话通知万仁,他才知道七婶已经去世。
万仁嗜酒,不到60岁,还没退休就得了胰腺癌,不久去世。
来仁后来倒是成了亲,生了一儿一女。但是“文革”时,老婆跟他离了婚。
十来年前,福仁回老家,见到来仁的女儿,才知道来仁已经去世了。那个拿着红缨枪跟着他后面跑来跑去的小男孩儿,被疯狗咬伤的来仁离开了这个世界。
10.福 仁
要说福仁这种家庭成分,到了“文革”哪里还有好果子吃。
首先调查组的人到老家调查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开批斗会。
批斗会上一人揪着他的脑袋,往下一按,两个人架起胳膊“飞机”式,喝道:“张福仁,老实交代,你叛国投敌,给你老家写信,说苏修要打过来了,赶快杀猪!是不是这么回事?”
这个镜头,福仁后来无数次讲起,要不是秀儿在旁边帮腔,真让人以为他们这是在演电影里的镜头。
福仁当然不承认。福仁撑起脖子说道:“把信拿出来,说我写信,把信拿出来!”
那人照着他的后脖梗就是一拳。
好在福仁天性乐观马大哈,不把这些放在心里,照吃照睡。
轮到秀儿,来人说:“你是工人家庭出身,应该跟他划清界限。跟他离婚。”
秀儿不吱声,但是也不离婚。心里却说,他又不是地主富农,我跟他结婚又不是跟他们家结婚。再说了,跟他离婚,孩子怎么办,你们总不能帮我养孩子吧。
那个批斗会上打了福仁一拳的人,当然不会罢休。周贵发,个子很矮,但脸很阴沉(看来那时候的电影用脸谱演员,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反正贵发一天到晚暗中观察,因为他跟秀儿一个办公室,比较方便跟踪盯梢之类。
秀儿对此早警觉到,所以某一天,贵发出去了,抽屉竟然忘了上锁。那些“永不消失的电波”里的镜头闪烁,反特电影里的镜头出现,秀儿麻利地打开那抽屉,抽出一个笔记本——变天账?里面密密麻麻记的都是秀儿某时某地说了某某话。
秀儿把笔记本拿给福仁。福仁看过,二话没说,烧掉。
贵发后来发现笔记本不翼而飞了,但是也不敢声张。脸也只是越来越绿,他后来得病死了。
福仁从小练就了一手好农活儿,13岁去北京前,这些都为他后来的生活打下了基础,一辈子受用。他认为自己的乐观马大哈天性其中之一就源于此,后来读到赫伯特·斯宾塞的书,认为农作和园艺可以培养一个孩子的心性,因为它演示了生命的过程。对其钦佩不已。
后来我们家院子里巴掌大的一块地,福仁也能种上一垄玉米,几棵向日葵,土豆洋姜小白菜。每年秋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坐下来大嚼,享受一顿自家地里的丰收果实。
秀儿则说他是农民本色不变。他这些农民本色包括喜欢吃玉米、红烧肉。香瓜下来的时候,永远吃不够。
福仁爱种地的习惯延续到了美国。他在公寓楼下的公用菜地种了黄瓜、豆角、香菜。还为黄瓜只开花不结瓜跨洋电话询问老弟。
老弟如今也不种地了,农村现在的地都包出去了。
美國政府鼓励种地,楼下的这块地,免费种植,免费浇水,还没什么人种。福仁认为没人种是因为使劲儿种也没有多少收成。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地浇灌着菜园,粼粼的水光里,福仁会想起遥远的天边,那个叫讷河的地方。那个叫中道的祖先,在泛着银光的雪地,哈气出来就凝水成冰的冬天,站在广阔的黑山白水之间。
人是有轨迹的,就像月亮,他当初不会留在北京,他回东北,月光皎洁,照着乡间的路。而如今,他的脚步踏着地球另一边的地方,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夜,中道疾驰跑马,在月光下拄杖为名。历史大概如此,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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